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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真正调解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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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是一家咖啡馆的创始年代,也是它的名称。
据说全城内唯一一部古董手摇咖啡机就存放在1920里面,通常是锁在玻璃柜里作为摆设的,如果偶尔老板高兴了,会用它来亲手替你磨两杯牙买加极品蓝山。
而我和苏眉现在就坐在靠墙的厢式座位上,每人面前一杯市价1980元每千克的牙买加纯蓝山,而亲手将它们端给我们的老板此刻正躲在柜台后面的小室内装着检查杯皿,不时向我们投来不安的目光,偶尔与我们的目光相触,就会浮现出一丝谦卑而又无奈的复杂微笑。
咖啡馆内的气氛有点紧张,连咖啡的香气都被引导得扑朔迷离。
老板拿起花格子手巾,不是擦杯子,而是在擦汗。
管辖这一区的老大即将跟邻近一区的老大在此谈判,也难怪他紧张。
我则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滑稽。
现在走□□的人不知何时学懂这一套,居然挑高尚咖啡馆来谈判,而且事先知照。
而谈判的内容,哈,就为了一条街道垃圾的控制权,现在的□□的人已经沦落到这么琐碎,笑死人!
虽然明摆着是一场闹剧,我可不是好事的人,这事本来跟我无关,虽然我很喜欢这家距离我侦探社只有两百米远的咖啡馆,来光临的频率每月总有十七八回,算得了是熟客。可是,无关就是无关,有关的是苏眉。
西区的前老大曾经对小苏眉有恩,说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在孤儿院的事情了。
以前的老大吃的是江湖饭,风险大大的营生,总需要在别的公众地方展示他善良慷慨的一面,以维持在公众面前的良好形象。西区的老大目光不是很远大,他选择付出慷慨的地方是孤儿院和医院。
这位老大的作风比较实惠,他不但捐出金钱给机构,更送出大批的日用品送到具体人员的手中。
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最普通的牙膏牙刷毛巾等日用品,孤儿们已经如获至宝,不必再为怕看护理阿姨的脸色而将那已经贴在一起的铁皮挤压再挤压,不必再使用早已褪色破洞的毛巾是一种可以触摸得到的高待遇。很奇怪是不,出来社会之后,再没把一条毛巾用至穿洞,再努力,也用不到那个程度。
苏眉那时是最小的一批孩子,刚进院不久,还不大晓得怎么保护自己的权益。日用品是人人皆有的,苏眉天真地以为这是属于她的第一份财产,完全由自己支配。事实说明,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好多年之后,我们才懂得,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完全由自己支配和控制的,尤其是自己的命运。
苏眉没能保护住自己的第一份财产,在拥有它们不到一小时之后,她已经失去了它们,还被用力地推倒在地上,膝盖红肿流血。
苏眉低着头沿着围墙往外面走,嘴里呜呜地哭着,她不想回去寝室面对她那些被现实磨砺得冷酷的同伴,可是又不知到哪里去,只能一直低着头走着,以痛楚和哭泣来抒发心中压抑的悲愤。
结果就跟小说描写的情景一样,她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给整个拎了起来,她惊愕得止住哭声,有人威严地发声要求放她下来。
西区老大像一座山一般走到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可是他的语气非常温和:“小妹妹,你干嘛哭呢?”
苏眉每次告诉我这些脸上就会流露出陶醉的神情,微眯着眼睛,回味着说:“我始终认为他是我遇到过的最有风度最有魅力的男人,那种天生的领袖风度真不是盖的。”
自从三个月后我来到了孤儿院,并与苏眉结成死党之后,直到今天,她重复这样的阐述已经不下五十次,感情越来越迷醉。想当年,她还曾珍而重之地将一条珍藏的皱巴巴穿洞毛巾出示给我看,以示信任,这是当年那充满魅力的男人送给她作为补偿的见面礼。而之后每次的用品派发,西区老大都特别提到这小女孩,也算皇恩浩荡,从而令苏眉对他的好印象越发巩固起来。
我有点怀疑苏眉当年是否说过长大之后要嫁给西区老大的话,不过,近年来苏眉诉说老大往事的次数周期间距越来越长,有时大半年没试过一次,但会加个补充,长大的苏眉会在故事后面加条注释,配上皱着眉头的表情,摇着脑袋,她说:“近年来的好男人真的越来越少咧,唉……”
西区老大的形象在苏眉心中结成参天大树,根叶丛生,无人能动摇。
是以,当新任的西区老大,原老大的不知哪房亲戚遇上麻烦,要在这里谈判的时候,苏眉爱屋及乌,居然自发想做架梁,还巴巴地拖我下水。
现在的她,正翘着腿在看报纸,一点不紧张的样子,亏她刚才还跟老板拍胸膛保证没事,这趟浊水,她当温泉来泡。
现在离老大们的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不过是小地头混混,真不知他们在端什么架子。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如此,也不能得到老板这么上等的招待。
我端起面前的镶金边的杯子,呷了一口,慢慢让那醇厚香浓液体顺着喉间滑下去,长长吐出气来,香气似乎把浑身经脉一次贯通。
“苦中含甘,醇厚顺滑,连酸都恰到好处。果然不愧是集所有好咖啡优点于一身的‘咖啡美人’。苏眉,这极品蓝山因为味道适度近乎完美,加什么下去都会破坏它原来平衡的味道,只能喝黑咖啡,你干嘛不听我说还加奶,真是浪费。”
苏眉头也不抬:“我的胃受不了。”
我翻白眼:“黑咖啡跟胃痛无关,这是医学误区!”
“嘿嘿,我承认我不能吃苦得了不?”苏眉将报纸弄得哗哗响,也幸亏咖啡馆内没有其他的客人,“你看这林祥熙的女儿多好运气,给埋在土坑里都死不去,连绑架的人都以为她死定了,她偏偏还可以救回来,居然还是靠自己刨开土坑爬出来的,简直是传奇。”
我皱皱眉头:“这个林老头的女儿的运气好,命却不大好,好像之前已经遇险很多次了,每次救回都险过剃头,差一点就会送命了。都是她父亲太有钱了,人人都打她的主意。”
苏眉给我说得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对呀对呀,真不知怎么说她,说她运气好呢,出席采访都可以被吊灯砸伤,说她运气不好呢,她十岁那年被绑架,关在密封箱里只有一小时的氧气供呼吸,沉在五十呎海底也被救回。我说呢,还是命好的,摊上个这么有钱的爹。”
我皱眉:“不是因为有这样的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
苏眉一挑眉,“那可不是这么说了,如果我有个这么有钱的爹,叫我……”
我知道苏眉一向愤世,听得她声音越来越高,虽然没有其他客人,但打搅这高尚会所的安静总是失礼,正想叫她停止发牢骚,“砰”的一声,咖啡馆的玻璃门被人大力推开。
本来每天不知开闭多少次的玻璃门早已锻炼得滑畅利落,被推得发出声响,是因为来人实在用来过大的力度,使得玻璃门反方向大开,接触到了背面的玻璃墙,可想而知来人是多么的粗鲁。
不但粗鲁,还一脸气愤样,头顶一寸长的毛发笔直上竖,浓密粗杂如乱草的眉毛纠结在一起,重重把屁股掼在大堂最中央的凳子上,所有的信号都在说明来人心里非常的不爽。
尾随他后面的有七八个大汉,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呈扇形排开。透过玻璃看出去,咖啡馆门口两侧各排了十余人,带来的人还真不少。
明摆着来者不善,老板的身子越弯越低,只盼那大汉没能看见自己。
苏眉把报纸拿低一点,露出眼睛,是笑着的:“带那么多人,排那么整齐,咖啡馆多了两排咨客,哈。”
“噗”,连忙死死忍住,这捣鬼小女子,几乎浪费了这珍贵的极品咖啡,使它进了我的口还被喷出去。
苏眉眼睛溜溜,又说:“这就是现任的西区老大,真是没型没格,连原老大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真不知为什么挑他继承。”
“真正的老大都会知进退,不会一世吃这行风险饭,你的老大是人精,早就洗手上岸了,既然决定放手,交给谁不一样?而且现在又是太平盛世,他老大一日未死,名字还是罩在那里的,不是什么大利益谁敢动他的地盘?”
这话让苏眉十分受用,回我一个赞许的眼色。但话虽这么说,我却私心赞同苏眉的看法,这新任西区老大穿着不太合体的西装,努力要使自己跟上时代,但明显沉不住气,缺乏领导风范,这是缺乏教养的表现,不下功夫熏陶,是没有办法转变过来的。
现在的老大也真没有老大的样子,他的模样就像一只受到激怒的猫,全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眼睛圆睁,瞪着门口,只差没有从鼻子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身后的七八个护法受他情绪感染,也开始整理袖口衣襟,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年纪比他稍大的人,一般年轻气盛,黑着一张长方脸,身后一行十人,众目睽睽之下,就落坐在西区老大对面的桌子,十人护法在他身后一字排开,正正针锋相对。
两个年青老大显然不如上代老大那样好涵养脾气,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互不相让。
苏眉又忍不住“咭”的一声笑,细声说:“真像青蛙,鼓着腮在斗气。”
这时咖啡馆里很静,静得玻璃外面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子发出的轮胎与地面的磨擦声都可听得一清二楚。苏眉这一笑一言,不无挑衅的意味,虽然压低音量保证旁人不会听清楚,但发出的声响已经引人注意,立刻,对恃着的眼光一齐向这边扫来。
带威胁的眼光利得像把刀,我都替苏眉捏了把汗。好个苏眉,一点也不慌,放下报纸,大眼睛带笑在众人面上一溜,笑嘻嘻地说:“先生们,对不起啦,我的声音大了一点,阻碍了你们谈生意,我下次一定注意,请大家继续继续,这杯咖啡,算我赔礼,我来请,好不好?”
有道是伸拳不打笑面人,在苏眉这年轻女郎连嗔带笑的一场打浑之后,双方老大倒也发不出脾气,转移视线去了。
我看见有趣,只觉室内本来似乎要有火花冲击的干燥空气忽然温和起来,苏眉这一招倒是有点作用,僵局就此打开,那边两个年轻老大就此开始谈判起来。
但毕竟年青气盛,一言不合,有人拍起桌子来。
眼看就要动手,苏眉忽然夸张地尖叫一声,这一声,真的可以媲美意大利女高音,连我也吓了一大跳,不知苏眉何时藏了这一手,只震得面前搁托盘上的不锈钢薄勺子嗡嗡的响,唬得大家都一愣。
苏眉索性装疯下去,摆出极度惊慌的样子,拍着自己的胸口:“你们吓死我了……”
再是怎么的愚钝,也可看出苏眉这招是在搅局,东区老大已经面露狰狞,起立逼上前来。那边西区老大本来也想这么干的,看见对头占了先,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索性又坐回去,再一拍桌子:“老板,咱们的咖啡什么时候送上来?”朝苏眉扬扬下巴:“靓女请的咖啡,我一定要喝,刚才是拍桌子催老板而已。”
老板却早已吓得腿发软,只得不断朝后堂使眼色。
我朝苏眉打了个眼色,想的是,倒不如就现在站出来说话吧,苏眉回我一瞥,倒像是一点也不急。
东区老大听得西区老大这么说,一时失了初衷,站在那里,有点尴尬。
见到这情景,我却不想再拖,东区老大的面子挂不下来就会翻脸,到时谁说话也不会卖帐,正想站起来,一个身影却越过我的桌子,一直向西区老大的桌子走去。
西区老大那一桌人,居然脸上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刚刚还摆出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西区老大居然张大了嘴,眼珠子凝住,露出一副傻样。
我从后面看过去,这个女招待身材苗条,长发黑亮垂到背部,顶上用一根粉红缎带扎着,很纯情的学生发式,对面的男人却个个失魂落魄的模样,亏他们还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不禁非常疑惑:这个女招待是怎样的美若天仙?
只听见女招待弯了弯身,姿态非常优美,用很清脆温柔的声音问:“先生想要什么咖啡?”听上去非常的悦耳动听,可以想像说的人面带笑容。
“咳咳,随便,随便。”
“先生,我们店里没有叫‘随便’的品种呢。蓝山咖啡好吗?我们店里非常出名的。”
“好,好。”西区老大的脸部表情居然带上了笑意,之前绷紧的面部线条居然已经松弛下来了。
女招待又微微弯身行礼,退出三步,转身,向我们这边走回来。
果然是很美丽年青的女子,五官非常柔和美观,但相信令大家戾气在瞬间消饵的却是她如月色般笼罩脸上的微笑。她的笑意像湖水一般清澈,令人感觉无比的真诚和善意。
她款款走到呆站着的东区老大面前,仰头问他:“这位先生,你要什么呢?”
东区老大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你刚才介绍的来一杯吧。”
女招待笑盈盈地说:“好的,请到那边稍坐,马上就好。要点什么东西,坐在座位上招呼我们来下单就好了,不用亲自到柜台那边来。”
“好,好。”东区老大的回答跟西区的一样,乖乖地坐回自己座位上。
我看得都呆了,武侠小说里有绝世美女的容光可令阵前杀机消失,之前我觉得是瞎说,直到现在亲眼目睹,我才相信美女的笑容真的可以令矛盾消解。
看见那两个老大开始找出自己的风度摆在身上,但又忍不住跟女招待献殷勤的献殷勤,搭讪的搭讪的样子,我忍不住好笑。这一个滑稽的开头,居然也有一个同样滑稽的结尾。
只有一下子失去用武之地的苏眉在不满地嘀咕:“男人都是贱骨头,一见美女,架都不打了,我说,还是当年的老大……现在这样的好男人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