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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我们是真实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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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初,成都。不知不觉就十月份了,陈珈怡很喜欢这种时间稳定流逝的感觉。最近这几个月都有记忆点,用自己对E的感情去标记月份、季节、天气和这座城市。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恢复理智,对情绪的感知也被拉回到几乎正常值。
麻木的感觉完全没有了,在天气好的时候——比如今天,晴空万里——也会想去晒太阳,去安静的咖啡厅敲点字;亢奋上头的感觉在消退:身体安静下来,持续了一个夏天的耳鸣也在九月的最后一天忽然消失。
起心动念。从说要准备放弃开始,身心都会去攫取应该放弃的信息。六个月的“不要开启一段没有结果的关系”速成课,陈珈怡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找的是最适合自己的老师。
尽管睡觉仍不安稳,常常是一天好,一天差,但实在差极了也知道第二天早点睡。昨天就是晚上九点过就昏睡过去,十一点过被小猫闹醒,折腾到凌晨两点又睡去,直到早上将近八点才起来。
醒来没有头晕或心悸的感觉了。不再一想到Fredrik就内疚至死,也不会失控地去想E了。温度贴在皮肤上不再本该灼烧却觉得寒冷,本该寒冷却亢奋。气味不再把她带回过去,光线也不会再像利刃一般劈开她的大脑。
回到没认识过Fredrik之前的状态,喜欢独自一人,有了一些世俗意义上的目标。但一定又是不一样的,他养育出的她的温柔,她的平等观,悠闲、持续,都将是陪伴她继续前行的坚固的内核。
所以Fredrik,请你也要好好地成长,在没有陈珈怡的世界里。
2017年11月下,瑞典。从丹麦回来,距离离别就非常近了,但是相爱的人是无法察觉的。时间当然会失效,当他们像永远不会死去那样活着。
记忆中瑞典那年冬天的阳光非常充沛,把陈珈怡的心照得透透的。他们仍像往常一样做饭、洗衣,相拥入睡。越来越自然地存在于对方的生命中。
有一次Fredrik才把衣服打上肥皂就有急事出门了,不得不把衣服留在桶里泡着。陈珈怡去他房间拿东西看到了,想了想拿起来清干净挂上了。从那以后Fredrik只要看到陈珈怡没来得及洗的内衣、袜子,就会顺手拿起来搓了。
他们也会趁着烤面包和炖汤的时间回到房间,眼神一对……
吃完饭去拿洗好的衣服和床单被套。陈珈怡自己不敢去的地下洗衣房,他带着也觉得安全得不得了。她帮着把所有这些东西拿出来,但Fredrik熨衣服的时候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只有在旁边站着惊叹。他怎么会做这么多事情?熨衣服也是生活基础的技能吗?她从小到大也没熨过衣服,但看着蒸汽冒出来、布料变得平平整整的让她觉得好幸福。Fredrik就一边笑着做着手头的事,一边给她讲他以前在学校学到的木工、针织和别的生活课程。
也会有小的矛盾。
他们在一起学习,陈珈怡看东西、写东西都是需要沉下心来思考的,但Fredrik一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就要跟她分享。大概一小时过去,陈珈怡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进入状态,于是就有点生气地对Fredrik说:“我们接下来就自己学自己的,不要一直说话。”
他没有察觉到她生气,欣然答应了。但是没过五分钟,他仿佛忍得很辛苦一样对她说:“我能不能最后再说一句话。”陈珈怡一下子破了功,气得笑出来。明明在别人面前,总是冷脸、话也不多的Fredrik。
写完作业,他问她:“为什么你的鼻子有时候是这样的?”他做给她看,鼻翼撑开一点点的样子。陈珈怡这才发现自己生气或者不耐烦的时候会这样。
大部分时候Fredrik的情绪是很稳定的,除了在做数学的时候。遇到不会做的题就坐立难安,难得的会说些抱怨的话。陈珈怡听了很是心烦,就一声不吭去了厨房做饭。做到一半Fredrik来,抱住她,说对不起,他知道他刚才烦躁了,不应该这样子。他打电话问了同学,已经搞明白怎么做了。然后从她手里接过正在切的食材,说他来做。
陈珈怡也有莫名奇妙情绪上来的时候。有一次做着做着前戏突然觉得好委屈,不想做,明明很累了他怎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想着想着就难受起来,身体僵下来。Fredrik察觉到,尽管身体很兴奋了但还是立刻停下来,提起裤子,帮她把衣服理好,面对面裹住她。问她怎么了,她只说不知道,就是好累。他就亲吻她的额头,她忍不住哭出来,他就亲掉她的眼泪。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发现来月经了。
她身体里有很多的风暴,在遇到他以前她跟它们斗争到精疲力尽,遇到他以后,他成了这些风暴的安全出口。
天气又晴朗起来。他们一起做饭的时候,陈珈怡忽然很冲动地对Fredrik说:“我们现在要是28岁的话,这会儿大概已经结婚了。”他说笑着说:“可能吧。”
2025年10月初,成都。情绪在反扑。连着好几天,陈珈怡都是早上五点半左右就自然醒了,眼睛很涩,但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确定不是小猫的问题了,因为每次她醒的时候,小猫都在窗帘后或者她枕头边睡得很香。
她也很确定她和Fredrik之间的联系已经断开了。她不想感受他,也感受不到他了。七年,这样想来真的很久。从身体到思想这样完整地去了解一个人,共同成长,直到长到道路无法再靠拢的时候。
可是怎么会不值得呢?相比于预知结局就放弃,他们两个都做出了所能做的所有努力。这样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知道自己被对方无条件地爱着。有过一次这辈子就很值得,就可以即使没有对方也能充满爱地活下去。可以不必死。可以告别,可以不再执着重逢。
连续睡不好脾气会变得暴躁,大脑的控制力也会变差。又觍着脸去找E,他也会理她一下。这下更睡不好,脑子里会暴鸣。但陈珈怡很惊奇她一天天的,醒着醒着也能真的仿佛真的醒过来。只要和人接触起来,她又能说个不停。
中秋和国庆连放,陈珈怡的一个朋友从外地回来,约了晚餐。从小猫开始聊到各自的工作和选择。吃完饭沿着锦江走,又说到业余想做的、正做的事情。朋友说,珈怡你现在看上去能量很足。陈珈怡说,是因为表达欲恢复了。这对她来说是久违的事情。她告诉了朋友关于Fredrik和E的事情,说最好的是E现在能让她感受到痛苦。对于她来说是最糟糕的事情是麻木。
“嗯,以前我做作品的时候也会提前让自己沉浸在痛苦里。”朋友说。
“那现在呢?”陈珈怡问。
“现在不会了,会更学院派一点吧。选题、研究、积累素材,这样一步一步地来。”朋友说,“因为之前那样会……很消耗。”
“但是我现在只能通过消耗去完成一些东西。”她说,和感受到活着。
“我懂你的感受。”朋友说。
街上餐厅酒吧的灯光、江景、地上闪烁的石子路,流光溢彩。
她们的话语密密地织在一起,踩在演出开始前的十分钟进了酒吧。各点了一杯酒,陈珈怡的酒里没有一点甜,是龙舌兰和柠檬汁混的,喝下去嗓子和胃都暖和了。那天的爵士乐队很棒,吉他、贝斯、鼓、vocal,恰当的风格,随性的热爱。灯光闪在贝斯的银色的按键上,这样柔和又锐利的夜晚。
坐地铁回家,约定好下一次见面。知道她们的友谊还能延续很久,因为热爱类似的东西,而且都还没有放弃。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没有平时那么暗,眼睛也更湿润一些,打开手机看时间,6:30。陈珈怡几乎要欢呼,但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是一点过睡的。不过或许不应该按照时间来衡量睡眠好坏,她想,而应该按感受。
因为这天是中秋节,陈珈怡按计划要回婆婆公公家过节。她已经好久没有和家人一起过中秋,初高中住校、大学在外地、毕业后也在外面奔波,好像这么多年下来对于节日变得非常平淡。但今年,她很想和家人在一起。
打车回家属院的路上,云层厚厚的,把整个成都都安全地盖住。上高架,宽敞的六车道也略显拥挤。不过还不至于水泄不通。带上耳机,不想听带痛苦含义的歌。于是打开那张大部分是瑞典语的歌单,第一首就是Laleh的《Vi Ar Pa Riktigt(我们是真实的)》:
我仍然希望你记得
我们是真实的。
瑞典语里有过去时吗,即使有,他们也是真实的。
那么,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陈珈怡忽然热泪盈眶地想起这个问题。
这个谜题由她、Fredrik和这个世界所组成。她大概知道了她和她所在的这一半世界的答案,但Fredrik那一半的答案她却无从得知,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是更重要的是——当道路又开阔起来的时候——Fredrik要找到自己的答案。
到达家属院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陈珈怡出门之前犹豫了一下没带伞,现在就要淋着雨走。不过她很高兴自己没有带伞,因为她就是从小就不爱带伞,不喜欢未雨绸缪。一点点小雨,淋着就淋着了;大雨的话她自然会有所准备。
中午吃饭,婆婆做了炸酥肉、酸菜鱼、莴笋木耳炒肉,蒸了红苕和饺子,还熬了鸡汤。都是她从小吃到大,最熟悉的味道。米饭也是加了枣子蒸的,所以吃起来甜甜的。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很大一家子人,热闹得很。陈珈怡隐蔽在其中,偶尔应两句,更多就是专心干饭、听长辈讲。
晚上聚在一起看中秋晚会,把月饼切成小小份。一边看节目一边聊天,遇到认识的明星会讨论几句。这也很接近陈珈怡记忆中的节日氛围。云层很厚,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见。不过大家都说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于是也不觉得遗憾。
秋意正浓,万家灯火。陈珈怡恍惚间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在和一路走来的自己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