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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玉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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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太太来了,在厅堂里等着。”玉瓶磕磕巴巴地说着。
等着,是不依不饶的意思。
玉瓶知道秋萍不高兴,她这个通报是触了主家霉头,心下发慌。
虽然秋萍只是个小姑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慌。
时值盛夏早晨,院门内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窗外竹影入纱成画,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
秋萍是金家七小姐,庶的。被金家赶出来的时候,她也才十岁。
女儿不值钱,庶出的女儿,就更加不值钱。
庶出的女儿,要是再有个不争气的妈,那命运就如浮萍,飘到哪里是哪里,全凭运气。
不幸,秋萍三条全占了。她是庶出的女儿,还有个不争气的妈,翠翠姑娘。
翠翠是黄家四小姐,往上有三个哥哥。过去黄家也是明珠城的大户人家,到了翠翠这一辈,三个哥哥都不成器,吃喝嫖赌,无一不沾,终于把祖上的遗产都败光了。翠翠十四岁,才来了葵水,就被她这几个哥哥嫁到了金家当九姨太。金家老爷子,那时已经快六十岁了。
说是嫁,其实就是卖。堂堂黄府四小姐,黄老爷子的掌上明珠,是夜一顶小轿偷偷摸摸从侧门抬入了金家。
给个嫁的名头,是金老爷子看在黄府过去一乡豪绅的名头,给已逝黄老爷子的几分薄面。黄家几个浪荡子,把翠翠送给黄老爷子,换了200大洋。翠翠跟了黄老爷子几年后,生下了翠翠。命不好,生了个丫头片子,赔钱货,也挣不了地位。
穷人家的女儿可以卖,大户人家的女儿以后还得倒贴嫁妆,嫁妆少了名声不好。。
黄老爷子走后,金家就把翠翠和秋萍赶出了金家,留着她们在家就得分走不少财产。差了几辈了,金老爷子给黄老爷子的那几分薄面,到了金家哥儿几个这里,已一分不剩。时事不好,世道艰难,金家也逐渐没落了,养不起那么多吃闲饭的闲人。金老爷子要是真尊重黄老爷子,也就不该收了他女儿当妾,当一个糟老头的妾。
没把两母女卖了换几个钱,已经是骨肉情分。
被金家赶出去半年后,翠翠就把秋萍托付给了她的干爹,谢良园。
秋萍这朵浮萍,暂时飘到了谢家园子里。
谢良园把秋萍安置到了鹿鸣阁,就匆匆去了上海。谢家地产在明珠城,生意在上海。阴历五月初动身说去料理一笔生意,说好六月下旬回来,现下已是七月中旬,音讯全无,书信也无一封。
嗯,是书信,不好说家书。干爹而已,秋萍不知自己这个干女儿,在谢良园那里,到底有多少份量。秋萍是渴望自己有一个好爹爹的,做梦都想。
因为娘亲不好,就格外渴望有一个好爹。
娘亲……娘亲在客厅等着她。收回心绪,她跟着玉瓶就下去了。
在楼梯上,她一眼就看到了母亲黄翠翠和三舅黄粱在厅堂里坐着喝茶。鹿鸣阁管家刘妈站在旁边陪着说话。
翠翠喜绿,但今日穿的是一件银红衫子,葱白绫镶滚边,雪青闪蓝如意绸子裙,裙下露出了针线精巧的缎鞋鞋尖。云髻上是一朵小小的白色木樨花,素雅而不失精致。
翠翠确然是个美人,不然也不会独得金老爷子近十年的宠爱,最后还死在了她床上。在金府做七小姐的那些日子,吃穿是没有亏待她们母女俩的。她总记得,金老爷子送过母亲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明艳无比。那缎子和西门庆送惠莲的,应是差不多的。
可惜翠翠软弱而愚蠢,独得金老爷子宠爱那几年,并没有给自己挣下半分产业,还任凭几个舅舅轮番上门打秋风。几个舅舅进金家门,从来不敢从正门进,都从侧门悄悄摸进来,借了钱,从来没有还过。时间久了,丫鬟婆子风言风语就起来了。翠翠在金府是九姨太,但下人们一直都唤她“阿翠姑娘”,连九姨太的名声都不肯给她。
“姨娘,舅舅。”秋萍还是跟着金府的规矩唤她姨娘,喊大太太“母亲”。姨娘是妾,妾也是下人,是替正室太太生育的工具,生儿育女了都没有资格做母亲,得归到太太房里去。见了自己儿子女儿,也得跟着叫爷叫小姐。奴才母亲生出了自己的主子。
翠翠抬眼看了这个女儿一眼,眼底神色不明。
三舅黄粱脸上绽开了笑容,露出了黄黄的牙齿,不住地点头,“七小姐安。”
两人看秋萍走过来,都不由地站了起来。
秋萍走过去在堂上主位坐下了。
现下谢良园把鹿鸣阁给了她,不管亲戚关系如何,她也是这里的主家了。
刘妈没有退下,眼色不错旋即跟来和玉瓶各站在秋萍身后一边。秋萍心下微微诧异,也没有让她们退下。
秋萍坐定后,两手搭在膝盖上,不发一言。水葱似的指甲未染朱寇,粉粉嫩嫩,柔柔亮亮,闪得黄粱心里发虚。
“你干爹还没回来?”翠翠从腋下抽了一条蜜合绫手帕,尴尬地揩了揩鼻尖上的汗渍。
“没有。”秋萍答道,语气淡淡的。她已经知道母亲和三舅此行目的了,等他们开口。
“大概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刘妈破天荒地插嘴补充。秋萍不由地梭了她一眼,抬眼的空隙看到翠翠偷偷地给黄粱使眼色,心下很是厌恶。
黄粱干咳一声。
“我和你娘近几日寻思着去上海做点生意,谋个活路。”
“黄家家道中落,要过活是得想些法子。”秋萍略带嘲讽。
黄粱又干咳了一声。
“玉瓶妈,上次剩下的香烟拿来给三舅,嗓子止止痒。”秋萍吩咐玉瓶妈。
“不忙,我这会不抽烟。”黄粱讪讪地,心里嘀咕,这小丫头片子比她妈不好忽悠,“只是短些银钱,没得本钱。”
“银钱我也无。在金家我爹爹走了,往后我就只能指望干爹了。”言下之意,她秋萍不指望黄家。
黄粱心下发急,见秋萍始终不接茬,换上了泼皮嘴脸。
“小姐怎会没钱。”黄粱刻意环顾四周,“看这屋子里的摆设……”
“莫不是舅舅想我把干爹的家当给当了?”
“舅老爷,小姐确实不花钱也不管钱。这屋子里的吃食都是家里庄子上的农户送来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也是庄子里养的。衣裳也是老爷从上海的纺织厂里托人带回来的。”刘妈又开口了。
“我知道小姐有钱,你傍了干爹,只怕是看不起穷舅舅。但舅舅可不是外人,是跟你娘从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黄粱索性摆出了拿不到钱就不走了的架势。
这让秋萍有些恍惚。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青砖石子路,黑猫白袜子。雕梁画栋里,游园赏花时,她还是金家七小姐,丫鬟婆子们,甚至其他几个姨太太们背后议论翠翠,欺她年纪小还懵懂,并不躲着她。虽然划入了太太名下,但毕竟翠翠还受宠,所以老爷许她可时常到翠翠房中去。但秋萍并不感激,因为在翠翠那里的体验,总是尴尬羞耻多于温情,因为黄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舅舅隔三岔五就要上门来借钱。她时常能听见,“翠翠姑娘那几个舅爷又来了吧?”,“来了,这次倒提了点东西来”,“哟,倒是破费了”,“那有什么,装得满满地来,一样装得满满当当地回去”,尾音高调,不尽嘲讽。
秋萍总疑心,丫鬟婆子们看她们母女俩的眼神里透着怜悯、鄙夷。这种目光像针,扎得她心里生疼。
自她来到干爹身边,母亲就隔三岔五轮翻将舅舅带过来打秋风。所以现下,我是第二个翠翠了吗?秋萍心想,不。
秋萍看了玉瓶妈一眼,沉声道:“三舅舅,我吃的是干爹的,用的是干爹的,并不经手花钱。”
黄粱以为借不到了,心下一沉,不曾想听秋萍软软地接下去说,“……就我这手上的白玉镯还值点钱,舅舅你先拿去当点钱出来…”
说罢秋萍将手腕上的白玉镯褪下,置于那紫榆百龄小方桌上。
黄粱倒愣住了,不由看去,那玉镯肉质细腻,白糯油润,显见得是价值不菲,一时不敢伸手去拿。
翠翠也有点发愣,隐约只觉得那玉镯眼熟得很。但她想不起来。带几个哥哥来找女儿借钱,不是她软弱可欺,不知廉耻,实在是妇道人家,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没有谋生的法子,除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又有何出路?她命苦,夫和父已过世了,她如今能依靠的,也就这几个哥哥了。她盼着这几个哥哥将来能念念她的好,让几个子侄给她养老。翠翠是旧式的女子,不相信自己,也不觉得女儿靠得住,何况她养的这个女儿,她从来也看不明白她。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但爬出来后,总觉得已经隔了一层肚皮。翠翠一心只想依靠男人。
黄粱想伸手,于是看向翠翠。他本想要个十几二十块,毕竟萍儿小孩家家,料想也无甚银钱。却不想萍儿给了这玉镯,若是小孩不懂事不知价值几何,那便需要她娘亲的同意了。黄粱脸皮厚惯了,但欺负无知小儿,终究不忍。然则把翠翠嫁给金老太爷,金家哥儿倒不觉得有何不妥,因为他们觉着那是给翠翠谋了一份锦衣玉食的差事。
翠翠开了口,“拿着吧,日后等开了店有了钱,加倍还上就是了。”
得此一言,黄粱迅速抓起桌上玉镯,仍讪讪道,“多谢萍儿了,这样的东西我们黄家祖上不知有多少……”,便说着边把玉镯往胸口塞。
“慢着,你且用手绢包一包。”翠翠递上手绢。翠翠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谨慎。
黄粱不太乐意,但还是照做了。
一时无话。
“舅舅再喝口茶吧。”秋萍淡淡示意玉瓶再倒茶。
“茶就不喝了,舅舅还有事,先走了。”倒不是不愿多打扰,是黄粱等不及要把玉镯拿去当掉。
秋萍心下明白,也就不再多问。
母亲和三舅走后,秋萍心里一直闷闷的,只面上不露痕迹。
刘妈是谢家的家生奴才,现下管着鹿鸣阁一应内务,她男人管着城外的田亩租子,大女儿玉燕跟着老爹身边帮衬照顾着,玉瓶是她二女儿,帮着刘妈在阁里管事,还有玉树一个小儿子,跟了谢良园去上海。一家人勤勤恳恳,倒也攒下了不少积蓄,家底颇为殷实,家里也置了几亩良田。
秋萍想着刘妈恰到好处地说的那几句话,想把她叫过来问问。但转念再想,如果刘妈是一片好心,那她必然得表示一番感谢,但她现下一穷二白,并无银钱也无其他好处可以用来表示感谢;如果是受谢良园所托,那其实就有了监视之意,那她最好假装不知,以免尴尬。于是作罢。
窗外忽然雷声隆隆,秋萍有些恍惚地抬眼看去,是下雨了。天色骤然昏暗,黑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雨很快地下大起来,打在竹叶上簌簌声响,窗纱很快似墨染头。本是盛夏,可是因为这雨声,总叫人想到深秋,丝丝凉意沁入肺腑,在周身散发,她蓦然害怕起来。
上海倒是艳阳高照。
谢良园在上海是有一笔生意。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对于有些商人来说度日艰难,对于脑子活泛的商人来说,则是遍地黄金。谢良园属于后者。这几年瞅准时机,低买高卖,谢良园狠赚了几笔,也就渐渐发家,有了名气。
在上海的别墅里,谢良园此刻端着酒杯站在落地窗前,静静沉思。修身合体的黑色西装下,是他如铜铸铁浇般的一身腱子肉,满身的力量蓄势待发。
他本是街头烂仔,偶有机会发了家,他是知道自己斤两的。
“老爷,杜家少爷来了,在前厅等您。”
谢良园闻言坐回靠窗书桌前,打开早已放置在桌上的一沓文件。
一个身穿白色中山装的青年走进房间。
“这批西药那边愿意出三倍市价购买,你还不签字吗,那边要得急,你不出,他们可就找别人了。”
杜少爷还是慢条斯理的语气,但眼中闪过一丝紧张。
谢良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紧张。
他很清楚,自己手里的这批药,目前上海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就算有,也没有这么大批量。
他不自觉曲起食指轻敲桌面,质地醇厚的木桌回应他沉闷的低吟。
杜少爷看他动作,脸色不由得一沉。
“怎么,你还想加价?”
谢良园依然没有回应他,背着身后落地大窗的光影,谢良园的脸反而没入了黑暗之中。
他拿出雪茄盒,摸出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呲啦一声,点燃了打火机。
雪茄末端一点红光在他脸上闪烁。
杜少爷心下焦灼。他知道谢良园这是打算宰人了。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不动声色。
“二十倍。”
谢良园缓缓吐出三个字,犹如三记重锤,捶在杜少爷心上。
杜少爷心如擂鼓。
“哈!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强盗都要甘拜下风。”
谢良园不理他的嘲讽,正色道:
“现下时局混乱,各地军阀割据,混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这批药不缺买主。退一步说,我就算不卖,留着备用,也不是不可。”
“这批药本身已是天价,对方又肯出三倍价格,这已经少有,你现下一步抬到二十倍,谁人买得起?”
“那自然卖给买得起的人,做生意讲究的是你情我愿。”
谢良园滴水不漏。
杜少爷脸色发白,欲言又止,终是让了一步。
“我且问问那边的意见。”
看着杜少爷走时铁青的脸色,大管家谢英才端了碗冰镇绿豆汤过来。
正是热天,谢良园几乎每天必喝一碗绿豆汤。
虽才三十有五,但谢良园很重养生。他深知,任何伟大事业的缔造,都需要有健康的体魄,否则都是空谈。他不是没见过被鸦片毒害的那些人的惨状。
“老爷,大小姐和二小姐午时三刻到火车站,是否过去等候?”谢英才垂首。
他不是问“老爷是否过去等候”,那就可以是问,是否需要特别派人去等候而不是要谢良园本人过去。谢良园不去,日后小姐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给了谢良园体面的选择权,又尽了提醒责任。
谢良园一向对这个管家很满意。
谢良园沉吟片刻。
“我也一起去吧,带上两盒豌豆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