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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天塌不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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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逝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那紧闭的眼睑,颤抖的睫毛,无声滑落的泪,已经是答案。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孟灾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和仪器发出的、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个世纪。外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他没有再看余逝,也没有看孟灾,只是背对着他们,面向病房那扇小小的、装着铁栅栏的窗户。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像一块脏兮兮的、吸饱了水的抹布。
他佝偻的背脊,此刻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那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下,肩膀的线条紧绷着,微微颤抖。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背上青筋暴起,像老树的虬根。
他没有怒吼,没有咒骂,甚至没有再说一个字。
但整个病房的空气,仿佛都因为他这个背影,而骤然降至冰点,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那是一种沉默的、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的震怒,一种来自岁月深处、来自血脉最本能的、被彻底触犯的暴怒。
然后,余逝和外公,几乎同时,看到了孟灾的动作。
孟灾猛地转回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睛血红。他没有看余逝,也没有看外公,只是死死地盯着病房门口的方向,眼神里有一种余逝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暴戾和决绝。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下一秒就要射出去。
“我去杀了他。”
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嘶哑得像是砂轮在摩擦金属,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的杀意。那不是气话,不是冲动。那是从灵魂最黑暗的深渊里,迸发出的、最原始、最血腥的复仇欲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恨,浸透了血。
他说完,转身就要往外冲。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孟灾!!”
外公猛地转身,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病房中炸开!那声音里蕴含的怒气和一种近乎破碎的恐惧,让整个房间都震了一下。他一步上前,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了孟灾的手臂。
“你放开我!!” 孟灾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赤红着眼睛,拼命挣扎,想要甩开外公的手。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脖颈上的血管突突直跳,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失控的、毁灭性的癫狂状态,“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他敢动小拾!他敢——!!!”
“你给我站住!!” 外公的声音比他更大,更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长辈的威严,和一种更深沉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双手死死抓住孟灾,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回拖,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而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但他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手指几乎要嵌进孟灾的皮肉里。
“你现在去能干什么?!啊?!” 外公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年老,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去送死吗?!去给他偿命吗?!然后呢?!让小拾怎么办?!让我这个老头子怎么办?!看着你去坐牢?!看着这个家彻底散了吗?!!”
孟灾的挣扎猛地顿住了。他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僵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死死瞪着外公,眼睛里是疯狂的、不认输的血红,但那份疯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外公那句“然后呢”的诘问下,开始出现裂痕。
外公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恨意和痛苦,看着他因为极度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手臂上被自己掐出的、泛白的指痕。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也迅速弥漫开一片深红的血丝,那里面翻涌着同样滔天的怒火,却比孟灾的更沉,更痛,更无力回天。
“你想过没有?!” 外公的声音低了下来,却更加嘶哑,像砂纸磨过锈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你进去了,小拾躺在这里,谁管?!我半截身子入土了,还能活几年?!你逞一时之快,然后呢?!让他一个人,带着这一身伤,以后怎么办?!啊?!”
最后一声“啊”,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悲鸣。老人抓着孟灾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抖,那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内心同样翻江倒海、却不得不死死压抑的剧痛和愤怒。
孟灾像是被最后一句话狠狠击中了。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病床上那个面色惨白、泪流满面、虚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人。余逝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的、此刻却盛满了泪水和无边痛苦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说“不要”。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孟灾胸腔里那团毁灭一切的暴怒火焰。只剩下冰冷的、刺骨的灰烬,和一种更加深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和恐惧。
他害……他差点又做错了。他差点因为自己的冲动,把余逝推向更深的深渊。
“哐当”一声,孟灾猛地挣开外公的手,却不是往外冲,而是狠狠一拳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用了十足的力气,指骨与墙壁碰撞发出沉闷骇人的巨响,雪白的墙皮簌簌落下,他的拳头瞬间就破了皮,渗出血丝。但他感觉不到疼,或者说,这□□上的疼,远不及心里那万分之一。
“啊——!!!!” 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绝望到极点的嘶吼,那声音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充满了痛苦、愤怒、不甘和无能为力的崩溃。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和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野兽垂死的哀鸣。
外公站在原地,看着孟灾崩溃的样子,又看看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仿佛随时会破碎的外孙,他佝偻的背脊再也支撑不住,微微垮了下去。他抬起手,用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手放下时,眼角有些湿,但他立刻又挺直了背,只是那背脊,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苍老,沉重。
他走到孟灾身边,没有安慰,没有搀扶,只是伸出那只微微发颤的手,极其用力地、按在了孟灾颤抖不止的肩上。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支撑和警告。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病床,看向余逝。目光依旧沉重,像压了千钧的巨石,但里面翻腾的暴怒,被一种更深沉的、坚硬的、类似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东西,强行压了下去。他走到床边,弯下腰,用那双刚刚还死死攥着孟灾、此刻却有些抖的手,极其小心、极其笨拙地,替余逝掖了掖被角,又将那打着点滴、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轻轻放平。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看着余逝,喉咙滚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干涩、粗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平静:
“没事了。”
他说,目光牢牢锁着余逝泪眼模糊的眼睛。
“有外公在。”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更沉,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誓言:
“天塌不下来。”
这句话,他不是对余逝说的,更像是对自己,对瘫坐在墙角的孟灾,对窗外那阴沉压抑的天空说的。是一个老人,在用他最后的气力,为这两个伤痕累累的孩子,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却不容侵犯的天空。
余逝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枕头。他看着外公那双浑浊却坚定异常的眼睛,看着墙角那个崩溃颤抖、却因为外公一句话而微微僵住的背影,看着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却因为这两个人的存在而不再冰冷的病房……
左腕的伤口还在疼,火辣辣的,牵扯着每一根神经。心里的那道口子,更深,更冷,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冒着彻骨的寒。
但好像……又没那么冷了。
好像在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实实在在的、可以抓住的温度。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了更加破碎的哽咽。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对着外公,也对着墙角那个颤抖的背影,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很轻,很慢的一个动作。
却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气力。
孟灾依旧埋着头,肩膀的颤抖却没有再加剧。那压抑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
外公就那么站着,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历经风雨、伤痕累累却依然死死扎根、不肯倒下的老树。他守护在床边,也守护着墙角那个崩溃的少年。
窗外,阴云密布,天色更加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但病房里,在这一片狼藉的悲伤、愤怒与绝望之中,一种无声的、却更加坚固的东西,正在血与泪的浇灌下,悄然滋生。
那是比血缘更牢不可破的羁绊,是绝境中被迫生长出的、带刺的铠甲,是三个破碎的灵魂,在暴风雨中,紧紧相依,试图为彼此撑起的、最后一方不至于崩塌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