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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她世界里的暴雨 ...

  •   母亲入院后的第四天,窗外下着小雨。孟灾在病房外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久到腿都发麻。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渗进鼻腔,渗进皮肤,渗进记忆的每一个缝隙,让他想起另一个病房,另一个躺在病床上、苍白脆弱的人。命运像个残忍的轮回。
      他推开门,走进去。母亲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侧脸是孟灾从未见过的枯槁与平静。那种歇斯底里的、仿佛要燃烧一切的疯狂不见了,只余下一种被抽空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死寂。听见门响,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在孟灾脸上停留几秒,没有聚焦,又移开。
      孟灾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问“好点没”,也没有说“妈,我来了”。他只是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雨丝在玻璃窗上划出道道水痕,病房里静得能听见点滴管里液体下落的滴答声。
      主治医师是个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女医生,在查完房后,示意孟灾出去谈谈。在安静的医患沟通室里,她推了推眼镜,看着眼前这个过分沉默的少年,斟酌着词语。
      “小孟,你妈妈的情况……比较复杂。”她将一份评估报告轻轻推到孟灾面前,上面是一些他看不懂的分数和图表。“这不是简单的脾气不好,或者……嗯,性格问题。从目前的评估和她的自述来看,她有比较严重的焦虑障碍,伴随重度抑郁发作,还有一定的偏执思维倾向。”
      孟灾的睫毛颤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术语上,没有作声。
      医生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也更温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和她聊了很多。你知道吗,她一直活在一种……巨大的恐惧里。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随时会崩塌,会抛弃她。她不相信自己能被爱,也不相信任何人能真的留下来。她觉得,只有不断攻击,不断去“抓住”、去确认,甚至是用破坏性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还“存在”,证明她……没有被彻底遗忘和抛弃。”
      她看着孟灾骤然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撬开的缝隙。医生叹了口气,继续用那种平和的、不带任何评判的语气说:“她“攻击”你的父亲,“攻击”你,用最伤人的话,做最决绝的事……可能并不是因为恨你们,至少,不全是。那更像是一种扭曲的、绝望的呼救,一种笨拙的、用伤害来确认‘我还在被看见、被在乎’的方式。尽管这种方式,把她真正想留住的人,推得越来越远。”
      “她不是故意要毁掉一切,孩子。”医生最后轻声说,眼里带着悲悯,“她只是……太害怕失去了。害怕到,只能用伤害来保护自己,结果却伤得更重。她的世界,一直下着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不会停的暴雨。”
      医生的话,像一道撕裂了厚重云层的惨白闪电,没有雷声,却将孟灾心中那片被怨恨、委屈、不解和愤怒填满的旷野,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得一片狼藉。
      原来,那些刺耳的咒骂,砸碎的碗碟,冰冷的眼神,歇斯底里的哭泣……都不是冲他来的。或者说,不完全是冲他来的。那是母亲溺水般的恐惧,是她被内心的风暴撕扯时,发出的、变了调的嘶吼。
      那道狰狞的面具下,不是怪物,而是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溺水的、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诘问,在这一刻,被这道惊雷般的认知劈得粉碎。不是原谅,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的、近乎灭顶的无力感。原来,他和父亲,从来都不是她战争的对手,而是她拼命想抓住的、却因为抓得太紧太痛而松开的浮木。
      他沉默地回到病房。母亲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看着窗外。雨似乎下得大了一些。
      孟灾重新坐下。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等待母亲“正常”起来的儿子。他强迫自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抽离,去看待床上这个女人,一个被自身疾病囚禁、痛苦挣扎了许多年的、孤独的灵魂。
      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平静,不像自己的:“妈。”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医生……跟我说了。”孟灾继续说,目光落在她枯瘦的、插着留置针的手背上,“说你很害怕。”
      母亲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说你怕爸爸离开,怕我不要你。”孟灾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字字清晰,“说你发脾气,骂人,摔东西……是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太怕了,怕到……只能用那种方法。”
      “别说了……”母亲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却没有转头。她抬起那只没打针的手,徒劳地捂住耳朵,像个害怕听见审判的孩子。
      “妈,”孟灾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看着我。”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捂住耳朵的手慢慢滑落。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向孟灾。她的眼睛红肿,眼神涣散,里面盛满了惊惧、羞愧,还有一丝绝望的哀求。
      孟灾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给予他生命、也给予他无数痛苦的女人,看着那张被岁月和疾病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在那疯狂、怨毒、控制欲的表象之下,深藏着的,是一个多么惊恐、无助、濒临崩溃的灵魂。
      “告诉我,”孟灾的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飞一只停在悬崖边的蝴蝶,“你那时候……是什么感觉?”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那扇锈死多年的心门。
      母亲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滚落。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破碎的、类似呜咽的气音,然后,像是堤坝终于崩溃,那些被囚禁了太久的、黑暗的潮水,汹涌而出。
      她的叙述起初是破碎的,颠三倒四,夹杂着哽咽和漫长的停顿。她说起新婚时的甜蜜,很快就被莫名的恐慌取代;她说起怀孕时的期待,伴随的是对丈夫是否变心的疯狂猜忌;她说起孟灾出生时的喜悦,紧接着却是“我这么糟糕,他会不会讨厌我这个妈妈”的日夜折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她摇着头,眼泪纵横,“我看到他和女同事说话,我就觉得……他们肯定有事。他晚回来一会儿,我就觉得他不要我了,去找别人了……我控制不住地想,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生气……我骂他,摔东西,把他关在门外……我想让他证明他在乎我,可他越证明,我越觉得他在骗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后来……你长大了,你越来越像他……走路的样子,笑起来的样子,甚至不说话的样子……我都怕。我怕你也跟他一样,心里没有我,迟早要离开我……我拼命对你好,想把一切都给你,又想抓住你,让你只听我的,只看着我……可你越懂事,越听话,我越慌……我觉得那都是假的,你心里肯定在怨我,讨厌我……”
      她终于抬起泪眼,看向孟灾,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痛楚和恐惧:“我不是恨他……小技,妈妈不是恨他……我是怕啊……我怕你们都不要我了……我怕到最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好像……把自己关进了一个漆黑的屋子,我知道你们在外面,可我找不到门,也打不开窗……我只能拼命砸墙,尖叫……我以为那样,你们就能听见,就能来救我……可我砸得越狠,叫得越响,那墙好像就越厚……你们离我越远……”
      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缩成一团,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孟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母亲崩溃的哭诉,看着那个强大、专制、令人窒息的形象彻底坍塌,露出里面千疮百孔、恐惧至极的内核。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了然,和随之涌上的、巨大的疲惫。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伤害,那些漫长的冷战,那个破碎的家,那些鲜血和眼泪……源头并非恶意,而是一种病。一种让她也痛苦不堪、无处可逃的病。
      他伸出手,没有去拥抱她,只是轻轻握住了母亲那只冰凉、颤抖、布满针眼的手。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了,妈。”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了。”
      母亲反手死死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仰起泪流满面的脸,眼神混乱而急切:“你恨我吗,小技?你是不是特别恨妈妈?妈妈是不是个疯子?是不是特别让人讨厌?”
      孟灾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
      “不恨了。”他说,目光越过她,看向窗外淅沥的雨,“只是……很累。”
      恨不起来了。对着这样一个被自身噩梦吞噬、挣扎求救无门的人,恨意显得苍白而可笑。但那些伤害是真实的,那些孤独的夜晚是真实的,心口被撕开的裂痕也是真实的。它们不会因为一句“我有病”就消失不见。
      他只是,很累。为母亲累,为父亲累,也为自己累。
      母亲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精疲力竭的、空洞的啜泣。她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连接。
      孟灾没有抽回手,任由她抓着。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看着这个他称之为母亲、却在此刻感到无比陌生的女人。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他空洞的心上。那场只有母亲能看见的、下了十几年的暴雨,似乎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落在了现实里,也将他淋得透湿,冰冷彻骨。
      但他知道,从今以后,他不能再只是一个等待雨停的孩子了。
      他必须学会,在雨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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