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第一部,番外,《沉默的代价》 ...
-
番外:沉默的代价
视角:联合调查组,心理评估中心,观察室。
单向玻璃后,空气冰冷,带着消毒水和仪器低鸣混合的味道。灯光被调暗,只照亮观察台和那面巨大的、可以切换多个监控画面的屏幕墙。屏幕上,分割出十几个小窗,大部分是静止的、角度各异的病房内景,唯一的“动态”来自中央最大的那个窗口——一间布置得近乎温馨、但细节处透出绝对控制的观察室。
房间里坐着一个人。
孟颜夕。
或者说,是那具被标记为“Beta-MY-447样本残留体”的、曾经属于孟颜夕的物理躯壳。她(它?)穿着柔软的白色病号服,坐在一张固定的、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小桌,桌上什么都没有。她的头发被仔细修剪过,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苍白,但五官轮廓依旧清晰,甚至因为消瘦而显出一种凌厉的、非人的精致。她的眼睛睁着,看向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瞳孔涣散,没有焦点,仿佛凝视着某个存在于房间之外、或者存在于时间尽头的虚空。
她的身体姿态放松,却又透着一种彻底的、无机质的僵硬。没有小动作,没有下意识的肌肉微颤,呼吸平稳到像经过精密校准的仪器。只有偶尔,极其偶尔,她的眼皮会极其缓慢地眨动一下,那动作慢得几乎像是延时摄影,不带任何生理必需或情绪色彩,更像是一种预设程序的、最低限度的硬件维护。
屏幕上,代表她各项生命体征的数据流在旁边平稳滚动:心率、血压、血氧、脑电波、皮层活动水平…… 全部处于一个令人不安的、过于“标准” 的范围。不是健康的标准,是“被强力镇静和维生系统维持下的、去除了所有不必要波动的、标本化”的标准。
“第47天。”观察台前,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的老者,低声说道。他是调查组特聘的首席神经心理学与异常行为分析专家,霍启明教授。他的声音干涩,不带感情,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自‘湮灭’事件现场回收后,持续深度昏迷与植物状态。外部维生维持,无自主意识活动迹象。神经系统存在大面积、但边界异常清晰的‘功能性静默区’,与‘信标’硬件植入点及已知神经损伤区域不完全重合。更类似于……某种主动的、系统性的‘认知解耦’或‘意识自毁’后残留的生理惯性。”
他顿了顿,手指在控制台上敲击了几下,调出另一组数据,是孟颜夕脑电波的频谱分析图。图上,代表不同脑区的色彩斑块大部分是冰冷的深蓝和墨绿(低活性),但在几个特定的、与高级认知、记忆、情绪处理相关的区域,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均匀的、缺乏特征的灰白色,仿佛那里的神经细胞只是“活着”,但拒绝了任何形式的“信息处理”或“模式生成”。
“看这里,前额叶皮层,海马体,杏仁核关联区域……”霍教授指向那几片灰白,“不是死亡,不是休眠,是……‘拒绝’。她的神经系统,在硬件层面似乎依旧具备基础的反应能力(对强光、声音、痛觉刺激有极其微弱的、延迟的生理反射),但在涉及到‘意义构建’、‘自我指涉’、‘情感体验’的层面,它表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非病理性的‘不响应’。就像一台被拔掉了所有输入输出接口、但主板还在通电的电脑。”
“是‘信标’的后续影响?还是她自我引爆的后果?”观察室里,坐在霍教授旁边的一位年轻些的、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女研究员问道,她是霍教授的助手,林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超越理解范畴的“存在”时,本能的生理不适。
“无法确定。”霍教授摇摇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屏幕上的孟颜夕身上,“‘信标’的残留硬件我们已尽可能安全地部分移除和分析,其物理结构损坏严重,但一些深层的、与宿主神经系统高度融合的纳米级接口无法彻底清除。我们检测到极其微弱的、非标准的生物电活动从那些区域散发出来,但其模式无法解读,也不与任何已知的神经信号匹配。至于自我引爆……”他沉默了一下,“那更像是一种信息层面的、意志层面的自毁。对物理神经系统的直接损伤,反而不如我们预想的严重。真正的‘损伤’,似乎发生在一个更……抽象的层面。”
“抽象?”林薇追问。
“嗯。”霍教授调出另一份报告,是孟颜夕被回收时,现场探测设备捕捉到的、最后残留的、异常强烈的生物-电磁混合脉冲的频谱分析。“你看这个脉冲的衰减曲线和频率成分。它包含了一些……理论上不应该由人类神经系统,即使是在极端应激和‘信标’异常状态下,能够产生的频率分量。这些分量,与我们数据库里记录的、宋世语(Alpha-7)在‘烙印’事件中最后爆发的信号,有某些……令人不安的相似性。但孟颜夕的,更……‘彻底’,更‘干净’,也更……‘冰冷’。”
他放大了频谱图的一个局部,指着一小段几乎平直的、没有任何谐波的、频率极低的波段:“看这里。这不像噪音,更像是一种……‘静音’。一种主动的、强加的‘寂静’。仿佛她在最后的爆炸中,不仅仅是释放了痛苦和反抗,更是……用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将自身意识中所有‘混乱’、‘痛苦’、‘情感’、乃至‘自我’的成分,都‘焚烧’、‘提纯’成了这种……纯粹的、无意义的、但蕴含着绝对‘否’定意志的……‘信息态余烬’或‘逻辑伤疤’。”
“然后,这‘余烬’或‘伤疤’,反向污染了系统?”林薇想起内部简报中关于“方舟”“注视”程序被污染的报告。
“可能。但那不是我们现在要关心的。”霍教授关掉频谱图,重新将主画面切回孟颜夕的实时监控,“我们现在面对的,是这个。这个‘残留体’。她不再有孟颜夕的意识、记忆、人格。那些东西,可能已经随着那场‘爆炸’消散了,或者转化成了我们无法感知的形式。但她的身体还‘在’。而且,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活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常规的神经刺激、药物唤醒、甚至是最前沿的深部脑刺激,我们都试过了。要么毫无反应,要么引发一些非特异的、无意义的生理反射。她就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软件’、但‘硬件’还在最低功耗下运行的……空壳。不,比空壳更糟。空壳至少是死的。而她……处于一种生与死之间的、主动的、拒绝被定义的、灰色地带。”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林薇问道,声音更低了,“一直这样维持着?等待……奇迹?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在资源有限、且孟颜夕状态如此诡异、价值不明(除了作为“样本”和研究对象)、甚至可能潜藏未知风险(“信标”残留、可能的污染)的情况下,长期维持这种高成本的、无望的“维生”,是否值得?是否……人道?
霍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他长久地凝视着屏幕里那个安静得令人心悸的身影。孟颜夕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在看着他们,又仿佛什么都没看。那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比任何痛苦或疯狂的扭曲,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他想起了调查报告里关于孟颜夕的一切:那个在警校成绩优异、观察力敏锐的Omega;那个在宋世语失踪后执着追查、不肯放弃的刑警;那个最终被卷入“方舟”、承受了非人痛苦、并最终以最惨烈方式反抗的“样本”。
一个曾经鲜活、坚韧、充满生命力的灵魂,如今变成了眼前这具冰冷的、沉默的、拒绝被“解读”的“物体”。
沉默,在这里,不是妥协,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武器,一种状态,一种……最后的、冰冷的、存在。
是孟颜夕留给这个试图“观察”、“分析”、“处理”她的世界,最后的、无声的、也是最彻底的——
反抗。
“继续观察。”霍教授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干涩的平静,但林薇似乎听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往常的……什么。“维持最低限度的维生,确保她生理状态稳定。增加对‘信标’残留区域及异常脑电活动的监测频率和精度,尝试任何可能的方法,无论多么非常规,去……‘聆听’。”
“聆听?”林薇不解。
“嗯。”霍教授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如果她真的用那种方式,将‘自己’转化成了某种……‘信息态的余烬’或‘逻辑的伤疤’,那么,也许……只是也许,在这片绝对的、主动的‘沉默’深处,还残留着一点点……不是意识,不是记忆,而是某种更底层的、结构性的、关于‘她曾如何存在、如何反抗’的……‘印记’或‘回响’。我们需要更灵敏的‘耳朵’,去试着捕捉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沉默的回声’。”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轻,仿佛在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不是被拯救,不是被理解,甚至不是被记住。而是……被见证。被见证她曾如此‘存在’过,并以如此方式‘终结’。而我们的‘观察’和‘聆听’,本身,就是对这种‘见证’的……一种徒劳的、但或许必要的……尝试。”
观察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仪器低鸣和屏幕上平稳到诡异的数据流在跳动。
单向玻璃后,孟颜夕依旧安静地坐着,望着虚无。
她听不见外面的对话,感知不到任何观察。
她只是“在”那里。
用绝对的、冰冷的、沉默,作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也最清晰的——
存在证明。
以及,代价。
第一部,番外,《沉默的代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