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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陈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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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后半晌,时祺提前半个钟头就溜达到了郝既明工作室。推门进去,正瞧见郝既明猫在窗台前捯饬那盆绿萝,那轻手轻脚的劲儿跟捧着古董瓷器似的。
"改行当花匠了?"时祺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撂,声儿不大。
郝既明回头乐了:"苏晚那丫头送的,说是谢咱们。人说这玩意儿皮实,给点阳光就灿烂——跟她现在这劲儿头一个样。"
时祺凑近了瞅,绿萝长得那叫一个旺相,翠绿的藤蔓从白瓷盆边儿上扑簌簌垂下来,在斜照进来的日头里泛着油光。"她现在咋样了?"
"上周她妈来信儿,说开始学爵士钢琴了。"郝既明拎着小喷壶给叶片细细地喷水,"虽说弹得还跟拆房似的,可好歹是自个儿挑的道儿。人说就待见爵士里那些不守规矩的音。"
正说着,陈默领着陈星到了。时祺打眼一瞧就觉出变化——
虽说身板还是单薄,但腰杆挺直了不少,校服领子熨得板板正正,眼神也不像从前总往地缝里钻了。
"时老师好。"陈星的声儿比上回透亮多了。
时祺挑眉,伸手胡噜了把他脑袋:"行啊小子,会来事儿了。这周鼓练得咋样?"
陈星眼睛一亮,从书包里掏出张揉得发皱的谱子,上头用彩笔画满了圈:"练了这段......就是十六分音符还是有点撵不上。"
咨询开始后,陈星麻利儿地戴上降噪耳机,这回没往旮旯缩,而是主动凑到沙盘前头。郝既明蹲在他身边,声儿放得又轻又柔:
"上周你说空调声儿跟打拍子似的,这周还这样不?"
陈星点点头,手指头在沙盘上划拉:"可有时候......它的节奏跟我的对不上,我就烦得慌。"
"就跟俩鼓手各敲各的似的?"郝既明递给他个小鼓槌,"要不试试让它们搭个伙?"
时祺在边上静静瞅着。当陈星小心翼翼地把内只一直藏在树丛后头的捂耳朵兔子请到沙盘当间时,手稳当得很。最绝的是,他在兔子跟前摆了面小镜子,镜子里正好映着旁边爵士鼓的影儿。
"这意味着他开始接纳自个儿的特质了。"郝既明悄声跟时祺说,"你瞅,他把'听觉敏感'这原先让他遭罪的毛病,从得藏着的缺陷变成能正眼打量的一部分。这面镜子......说明他开始学着跟自个儿聊天了。"
咨询快完事儿时,陈星突然抬头瞅着郝既明:"郝大夫,我们班下周要开联欢会......文艺委员让我出个节目。"
郝既明眼里带着鼓励:"你咋想的?"
"我想......敲一段《小星星变奏曲》。"陈星声儿有点颤,但没躲闪,"就算光敲桌子也成。"
咨询结束后,陈默死活要请他们吃饭谢恩。时祺本来想推,可瞧见陈星那期待的小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小馆子里,陈默几杯啤酒下肚,话就稠了:"说实在的,二位怕是不知道......前阵子我真快扛不住了。"他摩挲着酒杯,指节发白,"学校老师说再这样得转特教班,我跟他妈成宿睡不着,烟灰缸老是堆得冒尖......"
陈星安静坐在旁边,小口啃着糖醋里脊,偶尔抬眼瞅瞅他爹。
"现在好了,"陈默眼圈泛红却带着笑,"上周音乐课,这小子居然上台敲了段节奏。虽说就一小节,可全班都给他拍巴掌......"他声儿哽咽了下,"回家跟我说,爸,那些声儿......好像没那么吓人了。"
郝既明温声接话:"不是声儿变了,是他心里头那面'镜子'变了。早先照见的是害怕,如今映出来的是胆气。"
时祺一直没言声,默默把转盘上的松鼠桂鱼往陈星那边推。看着少年发红的耳尖,他想起头回在迷宫里见着的那个蜷成团的身影。
"他现在能分清了,"时祺突然开口,声不高但清楚,"什么是该挡的噪音,什么是该听的动静。这才刚起步。"
陈默重重点头,给两人续上茶:"以茶代酒,敬二位!"
离席时陈星落在最后,悄悄拽时祺袖子,往他手心里塞了个玩意儿——
是只叠得板正的纸兔子,耳朵用红笔描得仔细。
"时老师,"少年声儿轻得像叹气,却字字清晰,"谢您......没拿我当异类。"
时祺捏着纸兔子,棱角硌着掌心。他望着陈家父子融进夜色的背影,看着陈星不再缩手缩脚、甚至随着某种节奏轻轻晃肩的样儿,久久没吱声。
送走陈家父子,时祺看了眼时间:“还早,喝一杯?”
两人溜达到工作室附近的一家精酿酒吧。吧台老板跟郝既明很熟,直接上了两杯招牌啤酒。
“可以啊郝大夫,”时祺抿了口酒,“连酒吧老板都这么熟,平时没少来啊?”
郝既明晃着酒杯:“偶尔。有时候咨询结束晚了,过来坐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病例聊到最近的电影,又从电影聊到北京的交通。时祺发现郝既明其实挺能聊,而且知识面广得吓人,从古典音乐到NBA球星,居然都能接上话。
“没看出来啊,”时祺挑眉,“您这样的也看篮球?”
“怎么?心理医生就不能有点俗气爱好了?”郝既明笑,“上大学那会儿我还是系队替补。”
时祺想象了一下郝既明穿球衣的样子,没忍住乐了:“您这形象跟篮球不太搭啊。”
“人不可貌相。”郝既明慢悠悠地说,“就像您时总,看着像个冷面阎王,实际上...”
“实际上什么?”
郝既明但笑不语,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几杯酒下肚,时祺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说起最近接的一个奇葩案子,某明星被拍到出轨,危机公关团队想出的对策居然是声称对方是“远房表妹”。
“您猜怎么着?”时祺嗤笑,“网友连他们家的族谱都扒出来了,根本对不上号。”
郝既明听得直乐:“那最后怎么解决的?”
“还能怎么解决?老实道歉呗。”时祺摇头,“这行干久了,最大的感悟就是,实话实说比编故事简单多了。”
“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可真稀奇。”
“人都是会变的。”时祺看着酒杯里的泡沫,“就像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坐在酒吧里跟一个心理医生讨论病例。”
郝既明笑了笑,突然问:“说真的,您当初为什么选择做危机公关?”
时祺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来钱快。”
“就这?”
“不然呢?”时祺挑眉,“难道要说为了拯救世界?”
郝既明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时祺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行吧...大学那会儿,我导师说过一句话:这个时代,真相往往需要有人帮它说话。”
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郝既明的眼神柔和下来:“这话说得不错。”
“可惜啊,”时祺自嘲地笑笑,“干着干着就忘了初心,光记得帮客户擦屁股了。”
“但现在不是又找回来了吗?”郝既明意有所指。
时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相视而笑,同时举杯。
离开酒吧时已经深夜。秋风带着凉意,吹散了酒气。郝既明把围巾解下来递给时祺:“戴着吧,看你脖子都缩起来了。”
时祺本想拒绝,但围巾上带着淡淡的木质香,和他平时用的香水不是一个路子。鬼使神差地,他接过来围上了。
“谢了。”
走到停车场,时祺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下周我得出差几天,陈星的咨询可能赶不上了。”
郝既明点点头:“没事,我盯着。去哪儿?”
“上海,有个行业峰会。”时祺拉开车门,犹豫了一下,“有事打电话。”
“放心。”
车子驶出停车场,时祺从后视镜里看到郝既明还站在原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秋夜里显得格外孤单。
等红灯时,时祺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给助理发了条消息:
「把上海那边的行程压缩一下,尽量周三前回来。」
发完他把手机扔到副驾驶,自言自语:“真是魔怔了。”
上海这趟差比想的还熬人。时祺白天扎在峰会里,晚上还得应酬客户,连抽根烟的工夫都挤不出来。
第三天晚上,他刚拖着箱子滚回酒店,郝既明的微信就蹦出来了:
「陈星今儿在学校音乐节露脸了」
下头缀了段视频。画面里陈星坐在爵士鼓后头,虽说就敲了段简单的节奏,可完事儿后居然站起来规规矩矩鞠了个躬。镜头扫过台下,陈默激动得直抹眼角。
时祺把视频来回看了三遍,回了个:
「像那么回事」
正要脱衣服洗澡,郝既明又追过来一条:
「苏晚也来了,给陈星送了束向日葵」
时祺挑眉,这俩孩子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您撮合的?」
「碰巧。上周苏晚来咨询撞见陈星,聊了两句发现都在捣鼓爵士乐」
时祺盯着手机乐了。这郝既明,嘴上说是碰巧,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峰会最后一天,时祺正搁台下听演讲,手机震了。郝既明发来张照片——咨询室那盆绿萝边上,多了个小仙人掌,毛刺儿支棱着。
「苏晚今儿捎来的,指名道姓给您」
时祺盯着那刺球看了半晌,回了个问号。
「人说您像这玩意儿」
时祺气笑了:「几个意思?」
「说看着扎手,其实命硬好养活」
时祺把手机揣回兜里,心说这小丫头片子反了天了。可嘴角却不听使唤地往上翘。
返程航班误点,时祺落地北京已经凌晨两点。打车回公司的道上,他鬼使神差让师傅绕道郝既明工作室。
整栋楼都黑灯瞎火,就三楼咨询室的窗户还透出点暖黄。时祺在楼下杵了会儿,摸出手机想发消息,又觉着这钟点不太合适。
正要转身,咨询室的灯啪嗒灭了。没几分钟,郝既明拎着垃圾袋从楼里钻出来,一抬头正撞见时祺靠在车头上。
俩人都愣了。
"您这是..."郝既明上下扫他,"刚打上海滚回来?"
"航班晚点。"时祺强装自然地直起身,"您这点儿还在加班?"
"整理病例,一不留神就熬鹰了。"郝既明把垃圾袋甩进桶,"吃了么?"
时祺这才想起晚饭还空着。俩人一对眼,同时开口:
"我知道有家馆子..."
"老地方涮肉?"
最后还是颠儿了常去的那家涮肉坊。这钟点店里冷清,老板瞧见他们直接引到老座儿。
"可以啊时总,"郝既明夹着羊肉在锅里涮,"还特意绕道查我岗?"
"少臭美。"时祺低头搅和麻酱,"顺脚的事儿。"
白雾袅袅的铜锅里,羊肉片儿翻着滚儿。郝既明聊起这周的病例,时祺偶尔插一嘴。明明才几天没见,却跟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对了,"郝既明突然撂下筷子,眼底闪着细碎的光,"您猜我今儿见着谁了?"
"谁啊?"时祺夹了片白菜在锅里涮,热气模糊了他的侧脸。
"林卓跟他爹妈。"郝既明笑出两道深深的笑纹,伸手给时祺添了杯菊花茶,"孩子现在美院附中扎着,正经学画画呢。临走时还特意问,时老师什么时候再来。"
时祺想起那个困在镜迷宫里的少年,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行啊郝大夫,华佗再世。"
"别,"郝既明忽然倾身向前,胳膊肘抵在桌沿,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时祺的耳廓,"这功劳得匀您一半。"他夹了片肥嫩的羊上脑放进时祺碗里,声音压低,"孩子至今记着您那句话——'空着不好么?想画什么画什么'。要我说,您这话不光是说给林卓听的吧?"
时祺低头把肉塞进嘴里,声音有点闷:"吃都堵不住您的嘴。"
吃完出来,郝既明非要溜达着送时祺回公司取车。深夜的北京褪了喧闹,只剩路灯把梧桐叶子照得透亮,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说正经的,"郝既明突然停住脚,转身挡在时祺面前。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几乎重叠,"您考虑过把工作室搬我那栋楼不?二楼正好空着。"
时祺步子一顿,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涮肉的烟火气:
"几个意思?"
"字面意思。"郝既明语气松快,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车钥匙,"您不是总嫌两头跑费事么?而且..."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时祺微微泛红的耳尖,"我那儿缺个镇宅的。"
时祺眯起眼,往前逼近半步,几乎能数清对方睫毛:"郝大夫,您这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
"互利互惠嘛。"郝既明轻笑,呼吸微微发紧,"您方便,我也多个帮手。再说了,"他忽然伸手拂去时祺肩头一片落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颈侧,"万一哪天我又要半夜捞人,您这不是近水楼台?"
时祺感觉被碰过的地方像过了电,他强作镇定地拍开对方的手:"得,我看您是缺个免费劳动力。"
"哪能啊,"郝既明收回手,指尖在裤缝蹭了蹭,"顶多算...特邀顾问。"
时祺没立马接话。秋风卷着落叶从俩人鞋边擦过,窸窸窣窣的,像极了此刻躁动的心跳。
"我琢磨琢磨。"
到公司楼下,时祺解锁车门,突然转身。郝既明没防备,差点撞进他怀里,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寸余。
"那仙人掌,"时祺声音低下来了,"你先替我伺候着。"
郝既明挑眉,目光落在他微微张开的唇瓣上:"不怕我养嗝屁了?"
"养死了照价赔偿。"时祺拉开车门,在钻进去前突然回头,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不过郝大夫,您这又是想当园丁又是想当房东的..."他故意拖长语调,"该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车子绝尘而去。郝既明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的温度,低笑着喃喃:"这小子..."
第二天到公司,老周攥着文件进来:"祺哥,上海那边..."
"且慢,"时祺抬手打断,目光还停在手机里郝既明刚发来的仙人掌照片上,"先帮我办个事。"
老周听完时祺的要求,眼珠子瞪得溜圆:"您要租郝医生那楼的二层?咱们要开分号?"
"私用。"时祺面不改色地锁屏,却掩不住眼角的笑意,"查去就是了。"
老周一脸"我懂"的德行退出去。时祺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这决定下得有点上头。
可当他按亮电脑,看见屏保上那张跟陈星、苏晚的合影时——照片是某回咨询结束后郝既明抓拍的,镜头边缘还意外收入了某人举着咖啡的半截手臂——他又觉得,上头就上头吧。
横竖人生能有几回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