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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时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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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戴河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水汽和恰到好处的凉意,拂过皮肤,吹散了从北京带来的最后一丝燥热与疲惫。
时祺穿着十块钱一双的蓝色人字拖,卡其裤的裤腿随意地卷到膝盖,露出瘦削却线条清晰的脚踝和小腿。他正慢悠悠地在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沙滩上溜达,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郝既明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手里拎着两个刚撬开、插着彩色吸管的大青椰,椰壳上还凝结着冰凉的水珠。
“啧,”郝既明快走两步,将其中一个椰子递过去,吸管正好对准时祺的方向,“时总您这度假造型,可真够返璞归真的,要是再配个蒲扇,就跟胡同口乘凉的老大爷没啥区别了。”
时祺接过那沉甸甸的椰子,指尖碰到冰凉的椰壳,舒服地眯了下眼。他就着吸管喝了一大口,清甜的椰汁瞬间润泽了干渴的喉咙。
“少贫。”他目光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松散,“不过这地儿选得确实不错,清净。”
“那必须的。”郝既明在他身边的沙滩上坐下,也不在意细沙沾上裤子,“我姥爷以前在这有间老屋,虽然早些年就拆了改建了,但我小时候暑假常来。对这片海,熟。”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怀念,那是属于童年、属于家族记忆的温柔角落。
海浪不知疲倦,一层一层,温柔地涌上沙滩,漫过他们的脚踝,带来冰凉的触感,又悄无声息地退去,只留下湿漉漉的沙地和一片泡沫破碎的细响。周遭是其他游客的嬉笑声,远远传来,更衬得他们这一隅有种闹中取静的安然。
时祺望着那永恒律动般的潮汐,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我小时候……没看过海。”
郝既明闻言,转过头,专注地看着他被海风吹得微微拂动的发梢,没有打断。
“衡水那地界儿,”时祺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带着点自嘲,“别说海了,连条像样能游泳的河都难找。那会儿脑子里就一件事,做题,考试。觉得只要能考出来,离开那儿,就是天大的胜利。”
他又吸了一口椰子水,冰凉的液体滑入食道,却仿佛勾起了某些尘封的、带着燥热和压抑的记忆。
“那现在呢?”郝既明轻声问,像怕惊扰了什么。
“现在?”时祺侧过头,对上郝既明温柔的目光,眼底深处那点惯有的锋利被海光柔化,他轻笑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现在觉得,能他妈不用想那些糟心案子,不用算计人心,就这么跟您在这儿,吹吹海风,看看这望不到头的水,挺……挺不错的。”
这话说得平淡,甚至带了点他惯常的粗粝,却像一颗投入郝既明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他心里一动,一种饱胀的、柔软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伸出手,在海风的掩护下,轻轻握住了时祺随意搭在沙滩上的那只手。
“时总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郝既明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低声说。
“近墨者黑,”时祺任他握着,目光重新投向大海,耳根却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一点,“跟你学的。”他顿了顿,像是要转移话题,又像是真的关心,问道:“对了,沈倩倩那边,最近怎么样?”
“稳步好转。”郝既明顺着他的话题,语气也轻松起来,“她爸妈现在算是上了心,每周雷打不动带她出去郊游,上周末去了野三坡,那姑娘还给我发了几张照片,笑得挺开心。”
他边说,边又凑近了些,近得能看清时祺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不过现在,不想聊别人,只想看您。”
时祺被他这直白的话弄得一怔,转过头,正好撞进郝既明近在咫尺的、含笑的眼眸里。那眼神太专注,太温柔,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他喉结微动,想说什么,却一时失语。
郝既明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带着椰子水润泽的唇,眼神暗了暗,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时总,椰子水甜吗?”
“还成。”时祺下意识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我想尝尝。”郝既明说完,不等时祺反应,便自然地倾身过去,轻轻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海风咸味和椰子清甜的吻,温柔而缠绵。
时祺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抓住了身下的细沙。但郝既明的气息是如此熟悉而令人安心,他的唇瓣柔软而温暖,带着不容拒绝的怜爱。时祺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他闭上眼,生涩而笨拙地开始回应这个吻,任由郝既明引导着,在波涛声的掩护下,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过了许久,郝既明才依依不舍地稍稍退开,额头抵着时祺的额头,呼吸有些急促,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和满足。他低声笑道:“嗯,是挺甜的。”
时祺的脸颊绯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嘴硬道:“……光天化日的,您注意点影响。”
郝既明低笑着,又快速在他唇角偷了一个吻:“放心,没人看我们。”他重新握住时祺的手,十指紧扣,“现在觉得,怎么样?”
时祺抿了抿还残留着触感的嘴唇,心跳依然很快,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暖融融的踏实感包裹着他。他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色,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特别好。”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与瑰紫,紧握的双手再也没有分开。
傍晚,海边的热闹转移到了大排档。炭火在烤炉里噼啪作响,孜然、辣椒面混合着海鲜的焦香在空气中弥漫,勾人食欲。他们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塑料桌椅,简陋,却充满了烟火气。
“老板,再来俩大腰子,多放辣!”郝既明冲忙着烤串的老板喊了一嗓子,中气十足。
“德行。”时祺拿着根烤鱿鱼须,闻言笑骂了一句,“大晚上的吃这么横,也不怕上火流鼻血。”
“怕什么。”郝既明拿起冰镇的啤酒瓶,给他面前的玻璃杯满上,泛起的泡沫几乎要溢出来,“这不有您在呢么,时总妙手回春,还治不了个上火?再说了,刚才不是已经‘降过温’了?”
时祺被他意有所指的话闹了个大红脸,在桌下踹了他一脚,力道却不重:“滚蛋!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郝既明笑着挨了这一下,心情愈发舒畅。他拿起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的鸡心,递到时祺嘴边:“来,尝尝这个,他家招牌。”
时祺瞥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点点头:“还行。”
“是吧?”郝既明就着他咬过的地方也吃了一口,动作自然无比,“我就觉得您会喜欢。”
两人就这么分食着烤串,喝着冰啤酒,偶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着比烧烤香气更甜腻的氛围。
酒足饭饱,两人沿着被月光照亮的海岸线慢慢往回走。
潮水的声音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哗啦——哗啦——。
像大地沉稳的呼吸。月光如练,洒在深蓝色的海面上,随着波浪起伏,碎成一片跳跃流动的银光,美得不真实。
“时祺。”郝既明看着脚下被月光拉长的、依偎在一起的影子,突然开口。
“嗯?”时祺应着,声音带着饭后微醺的松弛。
郝既明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海风吹起他的额发,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想进去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进你的迷宫看看。”
时祺脚步一顿。
"就看看。"郝既明轻声说,"不勉强。"
海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时祺沉默了很久,久到郝既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地敲打着鼓膜。他几乎要以为时祺会拒绝,会生气,准备开口说“算了,就当我没提过”。
就在他嘴唇微动的那一刻,时祺突然开口了,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
“行。”
这回轮到郝既明愣住了。
"不过得等回去。"时祺继续往前走,"这儿不合适。"
郝既明快走两步追上他:"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时祺挑眉。
郝既明笑着搂住他的肩:"时总威武。"
回到他们租住的临海民宿,时祺独自一人站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倚着栏杆,望着远处黑暗中依旧泛着粼粼波光的大海。夜晚的海风更大了一些,吹得他单薄的T恤猎猎作响。
郝既明拿着一件薄外套走出来,轻轻披在他肩上,然后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颈窝:“怎么了?从答应我之后,就感觉您有点心不在焉。”
时祺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靠进他怀里。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海浪声淹没:“没什么,就是……想起点以前的事。”
“想说就说,我听着。不想说,我们就进去睡觉。”郝既明的手臂环住他的腰,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时祺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与某种惯性抗争。最终,他轻轻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铁艺栏杆,面对着郝既明。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显得神色莫辨。
“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为了快点出头,接过一个案子。”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是个本地的小化工厂,违规排污,导致附近好几个村子的地下水被污染,不少村民查出了癌症。”
郝既明心里一沉,没有插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那会儿年轻,野心勃勃,又急需钱和名声,明知道那厂子不干净,还是接了。”时祺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浓重的自嘲,“然后,我就把白的说成灰的,灰的说成白的。找专家‘论证’污染与癌症关联性不足,引导舆论指责村民‘讹诈’,挖掘个别村民的‘黑历史’转移焦点……一套组合拳下来,舆论还真的被扭转了。”
“后来呢?”郝既明的声音有些发紧。
“后来?”时祺的目光投向虚无的黑暗,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当年的场景,“厂子保住了,我踩着这件事,在那个圈子里一夜成名,价码水涨船高。”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然后,其中一个得了癌、儿子也因为这事丢了工作的老太太,在一个早晨,跳进了村里那条被污染得发臭的河里。”
郝既明感觉到时祺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他用力握紧,试图传递一些力量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得,这行真他妈脏,脏透了。”时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依旧尖锐的痛苦,“手上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那股味儿。可是……已经陷进去了,名气、资源、人脉,就像滚雪球,想停都停不下来,也……不敢停。”
郝既明侧过头,下颌轻轻贴着他的鬓角,感受着他身体的微颤。他没有说“都过去了”那样轻飘飘的话,而是用了一种更低缓、更沉静,仿佛能渗透进灵魂里的声音说:
“我看见了。”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三个字的力量完全沉下去。
“我看见她了,也看见……那个站在河边,无力回天的、年轻的你。”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时祺更深的情感闸门。他在郝既明怀里剧烈地摇了一下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被理解的委屈和痛苦,哽咽道:
“过不去的……那是债,是血债……”
“那就背着。” 郝既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环抱着时祺的手臂紧得像一道誓言,
“时祺,你听着,如果这注定是一笔要背着的债,那从现在起,我帮你扛一半。你不需要一个人记住那个老太太,从今往后,我也会记住她。你的迷宫,你的债,都有我一份。”
那一晚,时祺在郝既明的安抚下,最终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郝既明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然微微蹙起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时祺答应向他敞开的迷宫里,必然藏着太多这样的往事,沉重、晦暗,带着血腥和锈蚀的气息。他既期待能真正触碰时祺的内心,又心疼他即将要再次直面那些痛苦。
第二天清晨,两人是被时祺尖锐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的。阳光还没完全透进窗帘,房间里一片朦胧的灰蓝色。
时祺几乎是瞬间就从睡梦中惊醒,抓过床头柜上嗡嗡作响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老周。
他按下接听键,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但意识已经清醒:“说。”
老周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紧张:"祺哥!出事了!当年化工厂那个案子…………刘明达的儿子找上门来了!"
时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刘明达?他不是应该在牢里?"
"去年保外就医,肝癌晚期,上个月人没了。"老周压低声音,"他儿子刘昊不知从哪查到,当年是您最后提供的关键证据把他爹送进去的,现在扬言要报仇。"
郝既明也被吵醒了,听到这番话,惊讶地看向时祺。这和他昨晚听到的版本完全不同。
时祺沉默了几秒,声音异常冷静:"他现在人在哪,想干什么?"
"不清楚具体位置!"老周急道,"他就往公司公共邮箱发了封邮件,说掌握了什么'关键证据',要让你身败名裂!祺哥,这…………"
挂了电话,时祺坐在床边,久久不语。晨光透过窗帘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时祺?"郝既明轻声唤他。
"记得我昨晚说的化工厂案子吗?"时祺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我没说完。"
他转过身,直视郝既明的眼睛:"我确实接了这个案子,也确实帮刘明达洗白了三个月。但在最后一次付款前,我反手把他卖了。把我自己帮他伪造的证据,和他贿赂官员的记录,一起打包寄给了检察院。"
郝既明震惊地看着他。
"很精彩吧?"时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先收钱帮他洗白,再倒戈把他送进去。那一仗,我名利双收,既拿了刘明达的天价佣金,又在业界立了'大义灭亲'的人设。"
窗外的海鸥发出清脆的鸣叫,与房间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时祺?”郝既明轻声唤他,伸手覆上他紧握的拳头,感觉到那拳头攥得死紧,冰凉。
“报应来了。”时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明媚的海景,“我就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笔债,迟早要还。”
郝既明用力握住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驱散那份冰冷:“别这么说。我陪你一起回去,我们一起面对。”
“不用。”时祺猛地抽回手,豁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床头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背对着郝既明,声音僵硬,“郝既明,这事儿……是我的债,是我一个人造的孽。得我自己去还。”
“你……”郝既明想说什么。
“别跟来!”时祺打断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尖锐和疏离,他快步走进洗手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回北京的路上,车里闷得跟罐儿似的,气压低得能憋死人。时祺一直拧着头看窗外,后槽牙咬得死紧,下巴颌儿的线条硬得像块城墙砖。
郝既明几次三番想张嘴,话在舌头底下滚了好几滚,可瞅着时祺那副“生人勿近、熟人也滚”的德行,到底还是把话囫囵个儿咽了回去。他心里门儿清,现在的时祺,正被那点子陈年老账和眼瞅要砸下来的雷,裹挟着缩回他那硬壳儿里去了。
车终于停到了时祺工作室楼下。时祺解安全带那动静带着股狠劲儿,伸手就去够门把手,像是多一秒都待不住。
“时祺。”郝既明到底没忍住,喊了一嗓子。
时祺动作顿住了,手还搭在门把上,可脖子梗着,就是不回头。
“……那什么,迷宫的事儿,”他嗓子眼儿跟拉了风箱似的,哑得厉害,“算了吧。里头没啥好玩意儿,净是些……我自个儿瞅着都膈应的货色。”
郝既明看着他那个单薄却死撑着挺直的背影,心里头跟针扎似的。他明白,这不是改天,这是关门送客了。他点了点头,声儿不高,却透着股瓷实:
“成。可时祺,你给我听好了,门你能闩上,我就在外头等着。等你自个儿想开了,或者等我不耐烦了,直接给你踹开那天。”
时祺肩膀微微晃了一下,没吱声,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楼里,溜得快极了。
郝既明没急着走。他窝在驾驶座,盯着时祺办公室那扇冒出冷白光的窗户,心里头沉得像坠了块秤砣。他知道,时祺这回想对付的不是外头的谁,是他自个儿心里头那个魔,一场他自己当法官自个儿当犯人的审判。
第二天,时祺跟没事儿人似的准点儿出现在工作室,看邮件,开会,说话倍儿冷静,条理倍儿清楚,好像昨天内个在海边软乎、在车上犯拧的主儿是郝既明做了场梦。
可郝既明门儿清,这副正常模样底下,那根弦儿都快绷断了,眼神里那点混不吝的活泛气儿没了,就剩下一片冰碴子,像是等着跟谁拼个你死我活。
下午半晌的时候,郝既明刚送走最后一个来访者,手机就响了,是个生号。他掂量了一下,接了。
“郝既明,郝大夫?”
那边是个年轻男的声儿,压得低,带着股强摁下去的横劲儿。
郝既明心里头咯噔一下,走到窗边:“是我。您哪位?”
“刘昊。”那边报上名号,恨意都不带藏着掖着的,“刘明达,我爹。咱得唠唠时祺的事儿。”
郝既明眉疙瘩拧成了个结:“您想唠什么?”
“怎么着?时祺没跟您显摆他那些个‘能耐’?”刘昊在电话那头冷呵一声,声儿跟玻璃碴子划拉铁皮似的,“他先揣了我爹一大笔钱,假模假式帮着平事儿,转脸就搜集证据把我爹送进去了!玩得真溜儿啊!我爹在里头憋屈出病来,人没了!他时祺呢?踩着我们家的碎瓦片子,又是名又是利,抖起来了!”
郝既明深吸一口气,心口堵得慌。他试着讲理:“刘先生,您心里的苦,我明白。可时祺他……”
“明白?你明白个屁!”刘昊直接呛了回来,声儿都劈了,“你明白瞅着自己个儿的爹被信得过的人从后心捅刀子是啥滋味吗?我手里有东西,有他当年收钱的影儿,也有他后首儿‘举报’的副本!够让大伙儿都瞧瞧这位‘危机专家’是个什么成色——就他妈一条喂不熟、反口咬主子的白眼狼!郝大夫,我打听了,您是体面人,离这种货色远点儿,别沾一身腥!”
没等郝既明回话,那边哐当就把电话撂了。郝既明捏着发烫的手机,手心冰凉。刘昊这恨,桩桩件件都占着理,时祺这罪,算是板上钉钉了。
晚上,郝既明回到工作室,把刘昊来电的事儿,一五一十,包括那些扎心的指控,都跟时祺学了。
时祺坐在桌子后头,听完,脸上一点儿没露怯,反倒扯出个要笑不笑的弧度,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累和自贬。
“他没瞎说。句句在理。”他抬眼皮看郝既明,平静得吓人,“现在您可算门儿清了,我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为达目的,能把所有人当猴儿耍。刘明达不冤,可我,”他戳了戳自己心窝子,“比他更不是东西。”
“时祺,”郝既明几步跨到他桌前,双手往桌上一撑,身子俯下去,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这节骨眼儿上不是掰扯你人品的时候,刘昊手里有东西,他要的不是你认错,是要你好看,咱们得接招。”
“怎么接?”时祺嗓门猛地拔高,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再用我更拿手的手段去遮去盖?去跟他斗个你死我活,好证明我确实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孙子?郝既明,这审判我认头!这就是我该着的!”
“我不同意,”郝既明也拔高了声音,“过去的屎盆子扣上了是摘不掉了,可你犯不着把现在和将来都折进去填坑,咱们能……”
“别说了!”时祺霍地站起来,椅子腿儿在地上剌出刺耳一声。
他眼里全是红血丝,里头没了火气,就剩下一片快塌了的、死寂的平静:
“我乏了,不想再演了,也懒得斗了。爱咋咋地吧。”
他绕过桌子,直接钻进卧室,又把郝既明关外头了。
郝既明瞅着那扇关死的门,这回心里头那点无力感被一把火烧没了,就剩下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他就这么沉下去。
深更半夜,郝既明又被隔壁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他推开时祺的房门,看见时祺蜷在床上,浑身哆嗦,冷汗把头发丝儿都打绺了,嘴唇光动不出声,翻来覆去像是念叨“我认……我认……”
郝既明心里跟刀绞似的。他走到床边,没直接抓手,而是弯下腰,连人带被子整个儿囫囵搂进怀里,箍得紧紧的。他把脸贴在那冰凉的、汗湿的额角上,声儿不高,却砸地有坑:
“时祺,你听着。罪,你爱认认。可命,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咱得一起拧下去。你那些个破过去我管不着,但你的现在和未来,你时祺这人,我郝既明管定了。”
许是这怀抱太结实,许是这话里的劲儿太足,时祺那绷得像铁棍的身子骨,终于一点点软了下来,更深地陷进这个怀抱里,喘气也匀乎了。
郝既明抱着他没撒手,在这静悄悄的夜里,明明白白告诉怀里这个被旧账缠住的主儿,雷要劈下来,我陪你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