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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鸡毛掸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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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宵养病的时候,那副黏人又挑剔的劲,可谓比云岫这货真价实蛇妖还要缠人十分。
厢房内,药香弥漫。
陈青宵半靠在垫高的软枕上,身上盖着锦被,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左肩到胸膛包裹着厚厚的细布,脸色比刚受伤时好了些。
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追着云岫的身影转。
“王妃,渴了。”
云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刚拿起,陈青宵又开口了,语气理所当然:“烫。”
云岫顿了顿,将杯子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陈青宵却不接,只是微微张开嘴,眼神示意。
云岫看了他一眼,将杯沿凑到他唇边,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到了用膳时辰,宫人端来精心熬制的药膳粥和小菜。
云岫用瓷勺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陈青宵这才勉为其难地张开嘴,慢慢咽下。喂一口,停一下,再喂下一口。偶尔还要挑剔一句“这粥太淡了”或者“那个小菜看着就不想吃”。
宫里的宫人起初还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随时准备接手。
可看了两天靖王殿下这副身残志坚、变着法子使唤王妃的模样,以及王妃那看似冷淡、却又事事亲为、细致入微的照顾,一个个都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想笑又不敢笑,只偶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哪里是养病,分明是……变着法儿地撒娇呢。
云岫这么细致地照顾了两天。
起初,确实是怜惜陈青宵受伤不轻,那伤口深可见骨,又流了那么多血,险些伤及心肺,看着便觉骇人。
可后来,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尤其是瞧见那些宫人低着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的偷笑模样,便渐渐被一种微妙的窘迫和恼意取代。
他向来最爱面子,在人前,尤其是这些宫人面前,总要维持靖王妃该有的端庄和距离感。
如今却被陈青宵弄得像个贴身伺候的,连喂水喂饭这种琐事都要他亲自动手,实在……有失体统。
又到了午膳时分,宫人照例摆好饭菜,垂手退到一旁。
陈青宵懒洋洋地倚着,等着云岫过来。
云岫看了看桌上清淡却精致的菜色,又看了看陈青宵那副“等你来喂”的表情:“你今天自己吃吧。”
陈青宵一愣,随即不满地挑眉,带着伤患特有的理直气壮:“我一个重伤在身的病号,动弹都费劲,让你体贴体贴我怎么了?王妃,你这般狠心?”
云岫不为所动,走到桌边,将盛好的粥碗和小菜往他手边又推近了些:“你伤的是肩膀和胸口,太医说了,手臂活动无碍,喝粥用勺子,夹菜用筷子,并不妨碍。你是身上伤了,又不是手残废了。”
陈青宵被他这番话说得一噎,瞪着他看了半晌,见云岫神色认真,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知道他是真不打算再惯着自己了。
他悻悻地收回目光,哼了一声,自己伸手去拿勺子。
他舀起一勺粥,却没往自己嘴里送,而是手腕一转,递到了云岫面前,勺子几乎要碰到她的唇,促狭:“那……我喂你。”
云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勺子和陈青宵那张写满“你不喂我,我就喂你”的幼稚表情,没好气地抬手,“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他那只递勺子的手上。
“胡闹什么!”
陈青宵手一抖,勺子里的粥差点洒出来。他“嘶”地吸了口凉气,不是被拍的,而是动作间不小心扯到了胸前的伤口。
他立刻皱起眉,另一只手捂住伤处,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嘴里含糊地呻吟:“……疼。”
云岫见状,心头一紧,方才那点恼意瞬间消散,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俯身靠近,语气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紧张:“怎么了?是不是扯到伤口了?疼得厉害吗?我叫太医……”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青宵捂着伤口的手放下,脸上那点痛苦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得逞般的笑意:“逗你的,你这么紧张我。”
云岫在心里,毫不客气地给这位靖王殿下下了个诊断。
这人,就是脑子也一起伤着了,病得真是不轻。
陈青宵把人惹急了,瞧着云岫那张冷若冰霜、写满了“不想搭理你”的脸,自己先怂了三分。
他挪了挪身子,凑过去,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云岫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黏糊道:“爱妃?真生气了?理理我嘛……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这样逗你了,好不好?”
云岫被他搂着,挣了挣,没挣开,倒不是真挣不开,是怕用力过猛又扯到他伤口。
他心里烦躁得不行,只觉得这人比夏日池塘边的蚊蚋还要缠人,没好气:“闭嘴。”
陈青宵识趣地噤了声,只把脑袋又往他颈窝埋了埋。
关于中秋夜宴遇刺一案的调查,很快有了初步结果。
刑部与内卫联手,顺着擒获的几名活口和现场遗留的蛛丝马迹,一路深挖下去,牵扯出的线索,最终指向了北漠。
那些刺客,并非临时起意的亡命之徒,而是北漠多年以前就开始精心培养、并长期潜伏在陈国境内的暗桩。
北漠与陈国边境接壤,多年来摩擦不断,互有征伐,关系势同水火,这等深入敌国腹心、意图刺杀陈国皇帝的行径,虽大胆至极,却也符合北漠一贯的作风。
消息传到青谣大公主耳中,她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连日来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地。
调查清楚了,与她无关。
无论如何,中秋夜游的船是她提议并安排的,整个流程的护卫和人员核查,也是经由她手下的人过了一遍。
如今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让北漠刺客混了进来,险些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她这个负责安排的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失察和疏忽的干系。
圣心难测,经此一事,陈国皇帝心中对她宠爱与信任,恐怕已是大打折扣。
陈青宵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闲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云岫坐在他身边,手里做着针线。
这是云岫新开发的兴趣。
不是为了像女人,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陈青宵看着书,忽然觉得身边人安静垂首做女红的侧影格外好看,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云岫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瞥了他一下,没说话,只耳根微微有些泛红。
陈青宵便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心满意足地靠回去,继续看他的闲书,那副优哉游哉、万事不愁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富贵窝里泡大的闲散王爷,恨不得这种养伤有人陪、温香软玉在侧的“好日子”,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他翻过一页书,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仿佛随口闲聊般:“爱妃,你听说了吗?那日的刺客据说是北漠派来的。”
“北漠的刺客?能在陈国潜伏这么多年,渗透到可以接近御前的程度……光是北漠自己,恐怕没这么深的根基和这么灵通的消息吧。”
云岫说:“你不信吗?”
“信啊……我只是觉得,怕是早就有陈国的人,在里头作梗、里应外合了。”
窗外天色有些暗了,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
云岫原身是蛇,天性畏寒。此刻陈青宵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属于人类的温热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暖融融的,驱散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凉意。
他往他身边又靠拢了些许。
若非如此,就凭陈青宵这孟浪子,还有此刻这没个正形的搂抱姿势,他早就该将他推开了,哪会由着他这么贴着?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云岫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陈国皇帝亲自来看望了陈青宵。
天子驾临,虽是便服简从,依旧让整个太医署内外气氛肃然,宫人跪伏一片。
皇帝走进厢房,目光先落在半靠在榻上的陈青宵身上,见他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已恢复不少,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他在榻边椅上坐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老五,此番你护驾有功,受苦了,好生将养,不必忧心其他,朕心里有数。”
陈青宵说这都是他作为臣子该做的,更何况皇帝还是他亲爹。
皇帝的视线转向侍立在侧的云岫。
云岫穿着素净的宫装,低眉顺眼,仪态无可挑剔。
皇帝看着他,点了点头,语气也放缓了些:“王妃此番也辛苦了,日夜照料,朕都知晓。”
这份“知晓”并非空话。
随之而来的,是流水般送入靖王府的赏赐。金银珠玉,古玩字画,绫罗绸缎,乃至珍贵的药材补品,堆满了库房。
更重要的,皇帝下旨,晋封靖王陈青宵为亲王,尊荣更甚,并授予其掌京营戎政的实权职务,将部分御林军与骁骑营的管辖权交到了他手中。
这意味着陈青宵不再仅仅是一个闲散尊贵的王爷,而是真正踏入了陈国军权的核心圈子,手握京城部分兵权,地位与声望一时无两。
云岫作为靖王妃,如今该称亲王正妃,身份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了京城内外最炙手可热、人人巴结的贵妇人之一。
陈青宵伤愈回府那日,府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他沐浴更衣,换上了崭新的亲王蟒袍,意气风发。
晚间,他拿着那道明黄的圣旨,走到正在灯下看账册的云岫面前,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怎么样?跟着你男人我,没错吧?这回可是亲王了,还掌着兵权。往后啊,保管让你这辈子都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受不尽的尊荣体面。”
云岫抬起眼,这泼天的富贵和尊荣,是拿什么换来的?是那柄差点捅穿他心肺的短剑,是太液池冰冷刺骨的池水和染红水面的鲜血。
这份“拿命博来的尊贵”,他可不怎么稀罕。
天气一天天凉下来,秋天走到了尾声。
在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云岫有生以来第一次,完成了一件像模像样的绣品。
不是什么大件,只是一方素白的丝帕。
枝干嶙峋,梅花疏落,算不上多么精巧绝伦,甚至有些地方针脚略显笨拙,不过他绣了很久。
终于绣成那日,他看着帕角那枝不算完美却也有几分意趣的红梅,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帕子递给了正歪在榻上看兵书的陈青宵。
陈青宵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眼睛亮得惊人,像个得了稀世珍宝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将帕子折好,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襟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还拍了拍:“爱妃,我一定好好珍惜它。”
后来有一次,围场猎物。
陈青宵骑马射箭,出了一身薄汗。他随手从怀里掏出那方帕子,擦了擦额角,本想顺便在几个亲近的宗室子弟面前“不经意”地炫耀一下自家王妃的女红。
结果,一个平日里跟他关系不错、性子也大大咧咧的郡王凑近了,眯着眼看了半天那帕角上的红梅,大概是眼神不好,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那图案道:“五哥,你这帕子上绣的……是什么新花样?我怎么瞧着……像我家管事婆子用的鸡毛掸子?”
话音一落,旁边几个人没忍住,也跟着低笑起来。
陈青宵脸随即沉了下来,眼神冷飕飕地扫向那个嘴欠的郡王:“你说什么?鸡毛掸子?”
那郡王看他变了脸色,心知不妙,连忙告饶:“五哥,我开玩笑的……”
陈青宵却不听,直接点了他的名,声音不高,却带着亲王的威压:“来人,送赵郡王去围场边上,沿着外圈,给本王跑,不跑够二十圈,不准停。”
那赵郡王脸都绿了,哀嚎着被侍卫“请”了下去,当真绕着巨大的围场,一圈一圈地跑了起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青宵这才冷哼一声,重新拿着那方帕子,仔仔细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再次珍而重之地放回贴近心口处:“什么鸡毛掸子,你们懂什么,这明明是红梅,傲雪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