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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她的发丝 缠住了他的袖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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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状,言幼微停在书房门口。
书房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李棠春的声音传出:
“说。”
“那文墨斋掌柜,半个时辰前,登上了画舫!而且,画舫已开始收锚,似乎要离港!”
这话让众人皆一惊。那艘承载着无数秘密的画舫,终于要动了。
“你让赵铭立刻调遣快船,远远跟上。另派一队人,盯死胥江各水道出口,防止其金蝉脱壳。”
顾衣领命后如电般掠出庭院。
李棠春这才转向晏宁,加快了几分语速说道:“晏兄,看来你这酒,我需稍后再品了。”
晏宁虽不了解何事,但看此情形也知事关重大,立刻说道:“正事要紧。含章兄若有需援手之处,晏某义不容辞。”
李棠春叹了口气,摆手道:“苏州的水,我先自己趟一趟。你远道而来,且在别院歇息,待我处理完此事,再与你把酒详谈。”
晏宁也不多言,只拱了拱手:“一切小心。”
李棠春微微颔首,转头与言幼微四目相对。
“我出去一趟。”他对她道。
言幼微点头:“大人小心。”
李棠春转身大步离去,官袍下摆在秋风中拂动,还卷起几片零落的桂花。
庭院里忽然安静下来,空气中飘着越发浓郁的甜香。
言幼微收回目光,面上依旧淡淡的,仿佛刚才的紧急插曲并无影响。晏宁打量着眼前这位清丽中透着韧劲的女子,他在杭州也听闻了不少她与李棠春“婚约”的种种传闻,有赞美者也不乏质疑者,如今他亲眼见到李棠春与她之间的默契,心中便有了自己的决断。
晏宁笑得愈发温和,同她热络道:“砚青姑娘的医术精湛,杭州城内亦有百姓提及,今日交流,果然不凡。”
言幼微回礼道:“晏大人谬赞。”
晏宁摆摆手,“诶,我与含章乃至交,姑娘不必如此见外。”
她走向庭院里的石桌,坐下来继续拣选桌上竹篓里的金桂,灵巧地剔去细梗,只留饱满湿润的花粒。
见状,晏宁饶有兴致地踱步过来,在言幼微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顺手也拈起几朵桂花嗅了嗅,问道:
“砚青姑娘好雅兴。这桂品极佳,是打算窨茶,还是制香?”
“窨茶。”她言简意赅回道,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秋燥,桂花性温,可润肺醒神。”
“嗯,确是医家之理。”晏宁点头,目光落在她清冷的侧脸上,话锋悠悠一转,“只是这半篓子桂花,所窨之茶…怕是够含章喝上一整个冬天了罢?”
言幼微停下拣花,听到他话里的调侃,眸光清凌凌地看向这位笑眼弯弯的医官:
“晏医官说笑了。安济坊众人皆可饮。”
晏宁笑意更深,“那是自然。含章那性子,冷冷淡淡的,等闲之物可暖不了他的脾胃。不过嘛,若是这般费了心思窨制的茶,他或许会多饮两口。”
他像分享一个秘密般压低声音,“他呀,嘴刁得很,但记性也好。谁待他真用了心,他面上不说,心里那本账可清楚着呢。”
言幼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神色,只专注地看着指尖金黄的花粒,仿佛那是天下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见她没接话,晏宁也不在意,自顾自欣赏着满院秋色,片刻后,才温声开口道:
“砚青姑娘方才,是在担心他吧?”
她将一捧拣净的桂花轻轻拢入一旁的玉色瓷罐中,柔声道:“公务紧急,自有风险。晏医官与他相熟,想必常见。”
晏宁看着她谨慎维持的平静模样,眼中掠过了然与欣赏,便也不再追问,笑着起身帮她把剩余桂花归置好。
“这窨茶的火候学问大,改日若有空,我来讨一杯喝,顺便与姑娘切磋切磋这润肺醒神之道,如何?”
他给了她一个最自然,也最不会让她感到被窥探的台阶。
言幼微终于抬眼,对上他真诚含笑的眸子,那层清冷的戒备稍稍化开些许,轻轻点了点头:
“好。”
李棠春这一去,直到深夜方归。
言幼微的房内还亮着光,她闭眼躺着,却是心神不宁地留意着每一丝动静。当她房门口响起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时,下一秒她已起身掀帘而出。
李棠春正背对着她,脱下沾染了夜露与江水气息的外袍,月光淋在他肩背,如冷泉淌过山峦凝铁的弧度,让她无端觉着喉间一涩。
“如何?”言幼微轻声问,递上一杯早已备好的温茶。
李棠春接过茶杯,眼底还带着一丝血丝,声音沙哑:“画舫顺着胥江入了太湖,一路向西,在西山岛附近失去了踪迹。”
“西山岛?”言幼微心中一动。
“嗯。”李棠春饮尽杯中茶,温热的水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那片水域岛屿星罗棋布,暗礁丛生,夜间行船极为危险。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只见那画舫驶入一片浓雾笼罩的水域后,便如同蒸发了一般,再无线索。”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任由夜风吹入,语气沉凝:“西山…他们果然在西山一带有所经营。那片浓雾来得蹊跷,恐怕并非全然天象。”
言幼微走到他身侧,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问道:“你派了人去西山岛探查?”
李棠春摇头,眉头紧锁,“对方警惕性极高,我们的人刚在太湖失踪,若此刻再贸然派人前往西山,无异于送死。而且,打草惊蛇太过,恐令他们彻底隐匿或狗急跳墙。”
他侧头看她,“中秋知府宴席,或许是个机会。”
言幼微会意。官场宴饮,乃是消息汇集之所,各方势力和各样的心思都会在推杯换盏间悄然流露。那艘画舫的主人,指不定也会在场。
“我明白了。我会见机行事。”
“歇吧。” 他起身欲走,刚迈开步,袖缘却被她一缕未绾好的青丝缠住。
二人皆一愣。
“……别动。”
窗外半片月色,他回身俯近,手指极缓地挑开那缕发丝,指节无意擦过她耳垂。
在鼻息交错的距离里停住,他的眸色比舱外的雾还沉。言幼微的目光锁在他脸上。
“头发。” 他自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没有看她,只是淡淡解释道,“缠住了我的袖扣。”
也不知是因为无意还是乱了心神,李棠春转身时,袖摆又卷落了妆台上一柄玉梳。
李棠春:......
她已先一步弯腰去拾,起身时鼻尖蹭过他襟前夔纹,然后就着咫尺的距离,将玉梳轻轻放进他手心。
“大人发冠歪了。”
他未及反应,她已踮脚抽掉他束发的玉簪,一头墨发霎时垂落,掠过她手背。
他倏地扣住她手腕,玉梳“嗒——”一声落在两人脚尖之间。
“放肆。”
他的气息却有些乱在喉间。
他世家出身,自幼婢女近身伺候时无不屏息垂目。无人敢如言幼微这般借咫尺之距,做逾矩之行。
在他气息迫近时,她忽然侧首避开他视线,将他几缕沾湿的发丝捻到鼻尖下轻嗅,随后和他对视说道:
“大人,这雾气沾身,竟带硫磺与硝石的气味?”
他眸色转冷,所有未尽的言语在喉间一滚,最终只化作松开了她手腕的动作。“此事明日再议。今夜门窗落栓。”
烛光下,她浮起一抹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意味的淡笑,边走向床边,边轻轻说道:
“您该先查查自己,再论我是否放肆。”
李棠春被她噎得未再说只言片语,沉着脸走向了屏风旁的贵妃榻。
次日,晏宁早早地在庭院中等着他们二人,似乎打定主意要留在苏州与李棠春共度中秋。他性子温和,与言幼微谈论医药、风物亦能相谈甚欢,倒是为这别院增添了几分难得的闲适气息。
晚间用膳时,他带来的那几坛金山浙漕被搬了出来,说是节前先小酌一番,驱驱秋寒。
三人同桌见,晏宁说着杭州的趣闻,李棠春虽话不多,眉间的沉郁倒也散去了些许。言幼微全程安静用餐,偶尔抬眼能看到李棠春与晏宁对视时,周身显露的那份不设防的信任与松弛。
这是她在他身上极少见到的神情,至少对她从来没有过。
两人饮下几杯后,晏宁忽而感慨道:“含章,还记得当年在京城,你我与王师……每逢中秋,必在老师府邸的后园赏月饮酒,老师总说我们年少气盛,还需磨砺……”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有些失言,瞥了言幼微一眼,讪讪住口。
王师……户部侍郎王衍吗?
她感受到身旁的李棠春俱是一愣。他淡淡“嗯”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顾衣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只对李棠春使了个眼色。
李棠春放下酒杯,对晏宁和言幼微道:“我出去片刻。”
他起身离席,与顾衣走到院中树下。言幼微隔着窗户看到顾衣低声禀报着什么,李棠春一身披着月光,周身如有寒意笼罩。片刻后,他面色如常地返回席间,周身冷意未减。
“无事。”他重新落座,执壶为自己和晏宁斟满酒。
见他如此,言幼微也装作无事,继续闷头吃着饭。
庭院上空,月已渐盈,笙歌笑语隔着高墙隐隐传来,愈发衬得漕司别院内不同寻常的寂静。
晚膳后,晏宁借口赏月,拎着一壶酒去了庭院,将空间留给了李棠春与言幼微。
李棠春将一份素笺推到言幼微面前,上面是明日知府宴席的座次安排与部分重要宾客的简要背景。
“画舫的主人,查到了。”他主动开口。
“姓沈,名万川,苏州本地豪商,明面上做丝绸与药材生意,与蒋汉过往甚密,但表面上从不涉足漕运。此人长袖善舞,与杭州一些官员也颇有往来,风评…毁誉参半,但极善钻营。”
“明日,他会在席。”
言幼微一一扫过那份名单,问道:“大人希望我明日如何做?”
“不必刻意做什么。你只需在我身侧即可。多留意席间众人言谈,尤其是对沈万川、对太湖,乃至对杭州的提及。有时无心之言,方见真章。”
他见她没有反应,补充说道:“我已安排妥当,你安危无虞。”
“我明白。”
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困惑道:“通判之位刚空缺,便补来了这位新来的刘判官。”
“眼力不错。这位刘判官正是王师…王侍郎举荐而来。”
即便他提到王衍时,那片刻的犹豫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但她还是捕捉到了话里的复杂情绪。
“明日,他亦是关键。”他补充道。
话刚落下,窗外隐约传来晏宁在月下独酌的低吟诗句,更显花厅内静谧。
李棠春忽然起身,拿起早已放置在一侧的锦盒,递给她。“明日赴宴,衣着不必过于素净。”
言幼微接过锦盒,打开是一套叠放整齐的衣裙,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罗,料子极好,触手温凉,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疏落的桂花纹样,雅致而不失华贵。
旁边还有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簪头雕成含苞的玉兰。
“这……”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总不能堕了漕司副使未婚妻的名头。早些安置,明日还需费神。”他重新拿了银箸,继续用餐。
“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