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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岁 ...


  •   “You could tell me what happened."

      这是林朝朝第一次看心理医生。

      在瑞士生活了六年,她的德语长进甚微,还是选一位讲英文的医生。这种场合,她需要用更擅长的语言表达出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发懵,脑海中闪过许多人,许多记忆,却停在了一个和自己许久都没联系的人身上。

      她很少回国。即使回去,只是待上两三天,又走了。这个家很温暖,暖得她愧疚。

      姑妈仿佛忽然老了,鬓角冒出了银丝。佩佩长大了,进入不爱和人交流的青春期,再不是那个看见她就抱着大腿喊姑姑、喊姐姐的可爱小女孩。姑丈窝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切菜、炒菜,辛苦个不停,给她做一大桌好吃的。

      这个家里,还会有尤佳。他总特意地会从另一个城市赶回来。只是自己和他已经变得无话可说,见了面,不过冷冷地看了眼对方,再匆匆移开目光,像陌生人一样,待在同一片屋檐下,在一起而又不在一起。
      这是她应得的。

      尤佳已经向前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朝她靠近,是她没有勇气,往后退,再往后退,然后,逃跑了。

      她的思绪又回到那片山林里,那个迷离的夜晚,他们都糊涂了,理智全无地越界,吮吸着彼此心底汹涌的爱意,唾液交融的滋声,纠缠的气息,微微出汗的温热、湿润,不用伤害自己就能感受到的体内深处的颤动。她全都喜欢,全都想要,疯狂地想要。

      她的手在他后背游走,扣住锁骨,抓住细长的脖子,尖凸的喉结因为热烈的吻在她掌心攒动。林朝朝不自觉地使劲按下去,耳边随即听见了他的不适,喉中艰难的吞咽令他细声呻吟了一下。

      尤佳没有被影响到,可林朝朝吓住了。

      她刚刚是不是掐了他的脖子?

      尤佳没察觉到这些,根本不打算停下,仰着头吻她,恳求她的回应。林朝朝心软了,心动了,也许刚刚没有这么糟糕。她试着沉醉,沉入深吻中,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抓起尤佳的手,贴在胸前,让他掐住自己的脖子,甚至在替他用力。

      她吓得怔住,将男孩从怀里推开。尤佳意犹未尽,比她力气大太多,头扣在她的颈窝里,不打算放过她。

      林朝朝顾不上这些,混乱的想法在脑中乱窜,像把开水倒入蚂蚁窝中。

      此刻,她还坐在医生的对面,耳边却仿佛听见遥远的嘈杂,从很久以前,从四面八方,向她冲来:锅铲扔在地上,花纹精致的瓷碗摔成碎片,茶几被掀翻,窗帘被扯断,玻璃渣撒到了角落里,滚到她的面前。她躲在门缝后,小小只的她不敢出声,蹲在地上,捂着耳朵,仍然挡不住父母吵架的声音。

      啪!

      啪!

      爸爸在自己脸上扇耳光,又在妈妈脸上扇耳光,他们红着脸,相互撕扯,扭打,又躺在地上,撕开彼此的衣物,掐住彼此的脖子,拥抱亲吻,尖叫嘶吼,纠缠不分,好像忘了林朝朝还在房间里。

      爸爸妈妈是爱对方的吧。他们全家搬到这个城市,爸爸抛下熟悉的一切,陪妈妈来到新的地方生活。他们应该是相爱的吧。他们吵架,打架,又和好,拥抱,这是相爱的表现吧,他们爱得很大声,很用力,不顾一切地。

      林朝朝一直相信,这就是爱,直到她看见妈妈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那个男人对妈妈总是柔声细语,动作轻轻的。妈妈眉眼弯弯,神情放松,笑得很开心,比和爸爸、和她这个女儿在一起时笑得更开心。那个男人不会打妈妈,妈妈也不会伤害他。

      林朝朝不明白了。到底什么样的爱情,才是真的?

      可那个男人再也不来了。爸爸妈妈吵架的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林朝朝原本还会等,等他们重新抱在一起,等他们和好的时候到来,但渐渐地,这样的时候再也不来了。

      有一天,她看见妈妈在收拾东西。她想跟妈妈一起走,去被妈妈心急地推倒在地上。妈妈不要她了,对吧?爸爸将她从地上拽起,赶到停车场,将她推进车后座,威胁妈妈停车,又疯了般地从主驾钻进副驾。车辆在怒吼中飞驰,而后就是不停的争吵,尖锐的叫喊,撕心裂肺的痛苦。林朝朝开始耳鸣,与那些心烦的声音隔绝。最后,就是车祸。

      林朝朝右手断了,全身都动不了。她撑起头,往前看,争吵消失了,父母破损的皮肉与鲜红的血溅入与他们相撞的货车,倾斜的身体倒向彼此,面孔狰狞,直到死前都是怒目相向,眼里始终没有车后无辜的女儿。

      年纪大了,久远以前的真相变得愈加清楚。每当姑妈问起她,有关她一家三口的生活,林朝朝从支支吾吾、假装忘记,到后来编造完美的谎言,应付过场。姑妈善良、温柔,会知道那个疼爱自己的哥哥,有如此残暴自私的一面吗?如果爸爸对待姑妈温和,为什么会打妈妈呢?这场家庭暴力,是怎么开始的?

      林朝朝头很痛,揉了揉太阳穴。

      “What are you thinking right now?”医生柔声地探问,认真地看着她。

      “This is a mistake. I am so sorry to bother you.”林朝朝不停道歉,起身想要离开。可是外面等候室还坐着关心她的人,真心交到的朋友,以及尤佳。她答应过别人,要治好自己的。她不想看见别人对她失望。

      “I know you can do this. Please, give me a chance. Let me help you.”医生耐心地挽留她,让她坐回去,好好地接受治疗。

      林朝朝抽回门把上的手,坐了回去,深深地呼吸。“Well...where do I begin?”

      “Let's talk about your first fight, how he hit you.”

      第一次动手……

      她和Nick在一起不到一年,接受了求婚。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但第一次动手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在冷风肆虐的大街上。

      Nick是一个有礼貌、很和善的人,至少在被别人面前,这种形象维持得很好。那晚,在提前预约的餐厅里,他们和她公司同事的夫妻共进晚餐。她离开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便发现餐桌上的气氛不对劲。Nick不顾他人尴尬的目光,举起她手机,指着一张很久以前尤佳的照片,质问着这个男人是谁。

      他们并没有在餐厅里吵起来。等同事夫妻上车后,Nick将她拉到偏僻的地方,持续地愤怒与质疑。林朝朝解释,再解释,对未婚夫的行为并不予理解,渐渐不耐烦起来。随后,双方动起手,拉扯间,林朝朝咬牙切齿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全身的力气都聚在发硬的右手上,手背骨头支起,每一根手指都在用力,仿佛要捏爆他的喉管。

      Nick颤抖着推开了她,手臂扬起又砸下,不偏不倚,一巴掌盖在她的脸上。

      林朝朝摸上自己发热的半边脸,喘着粗气。她不觉得难受,不觉得疼。有什么东西在最深处警告她,这样极其危险,而她选择忽视,如飞蛾扑火般。

      Nick不住地道歉,冲过来将她抱着。林朝朝甩开他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和未婚夫在无人的街道上突然亲热。深夜的寒风咆哮,划痛她的皮肤,结霜的墙壁如僵硬的钢板。吻不成吻,是撕咬。

      迷离间,她看到了那张最想见的脸。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在餐厅里,在那么多人的地方,被揭露,被戳痛,被刺破。

      林朝朝从来没有停止爱过尤佳。

      即使她逃到了离他无比遥远的地方,即使她选择了别人,她还是想着他,想到她全身发痛,难以呼吸。她希望和那个人在一起,希望触碰他,希望与他放肆地相爱。

      可她想要的爱,会伤害他。

      她不能这么做。

      癫狂的折腾过后,林朝朝从床上坐起,望了眼身旁熟睡的Nick,往洗手间走去,轻轻地关上门。她脸颊潮红,额前阵阵发痛,酒精与激烈的荷尔蒙还未在体内消褪。刺眼的灯照着她今晚的伤痕。脸,脖子,手臂,小腹,上面一块又一块瘀青,还有一道道抓伤与咬痕。她在品赏这些伤口,就像看见了很久以前自己手臂和大腿内侧叠加的伤疤。

      如果尤佳看见自己现在这幅身体,会同样地伤害他自己吗?

      他现在会在做什么?像这样的深夜,他的床上会躺着怎样的女人?

      像卡带的老式录音机,她的思绪又回到露营那晚,欲望与悔恨的折磨往复,滋养她的求生欲。打开热水器,林朝朝踏入浴缸,让滚烫的水从发根淋下,烧热她的皮肤,底下的伤口阵阵发痒胀热。

      唯有这样,她才感到自己还活着。

      而从那次以后,像破戒了一样,林朝朝每次与未婚夫吵架,都会动手。她毫不示弱,Nick亦不留情,下手都是同样的狠,或更有甚,末了又是相互道歉与激烈欢爱。她没有兴趣知道未婚夫为何如此,更不想治好他。林朝朝本就在有毒的关系中长大,更愿意在有毒的关系中折磨对方到老去,甚至像她父母一样死去,就这样,才能彻底放弃她的最爱。

      林朝朝说到这里,无奈地发笑。“You must think I'm mad.”

      “Not really...not mad. Just sad.”

      悲伤?

      这种情绪太频繁了。她都分不清是怎样的悲伤,因为什么而悲伤。

      除了真的特别难受、特别委屈的悲伤,就像岩浆堵在了胸口,烧穿了她的心。那是她她躺在医院急诊的时候,周身上下没有完好,同事、朋友都在,她一眼便看到了远处的尤佳。他头发凌乱,仿佛是半夜里跑过来的,身上还穿着睡衣,黑色外套领口乱翻,在拐角处打电话,回头注视病床上的她,眼里布满血丝。

      命运没有创意,多年后,布置相同的场景,让他又见到自己不堪的样子。

      熟人离开后,尤佳留下守夜。他接了个电话,回来看了眼吊瓶,搬来一张椅子,坐在病床边。

      林朝朝平躺着,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你为什么在这里?”

      尤佳不回答。

      她的眼角渗出一滴泪,划过脸上冰凉的皮肤。“你怎么知道的?”

      “你那些朋友和同事担心你,去到你们俩的家,发现门打开着,你未婚夫不见了,你晕倒在地上。送你到医院路上的时候,她们用你的手机给舅妈打电话,舅妈只能打给我。”

      林朝朝笑了笑。“你的签证那么快吗?”

      尤佳的气息变快,愤怒在酝酿,没有回答。

      是啊,他的签证怎么会那么快?他原本就在瑞士吗?如果是的话,怎么从不来找她?

      “……你未婚夫被逮捕了。酒驾,撞车。”尤佳一个字接着一个地吐出,紧咬后槽,目光发狠。“我和舅妈说了,你现在没事,他们就别大费周章地出境了。等你出院,你自己和他们解释。”

      她慢慢地坐起,颤颤巍巍的手抬起来,让尤佳把手机递给自己。

      他突然站起来,又一动不动,毫无办法,叹着气,抬起她的脸。

      林朝朝扭过头,不让他看清脸上的伤。

      尤佳的手往下,戳了戳她中指上的戒指,把手机扔给她。“就算你不选我,你也犯不着选个伤害你的人。”

      六年前的回忆涌入,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那我们呢?”林朝朝望着手机的短信,呆呆地念出了声音,图书馆的同学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重复地默念着那四个字。原来,在那个男孩曾经的幻想里,他们两个人拥有在一起相爱的可能。“我们”,在她心里没有这样的画面,即使没有想起过去许多事,即使他们天天生活在同一个家里,即使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尤佳。

      心里的直觉不会骗自己。她早就下定决心,不会和尤佳在一起。她的身心千疮百孔,心底住着随时发狂的魔鬼,迟早会爆发,会将那个和她一样可怜的男孩误伤的。

      所以,没有“我们”,没有他。

      如果不是他,那么谁都无所谓了。

      林朝朝深深呼吸,灌入肺中的冰冷让她逐渐清醒,这不是他们可以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她想要告别,让尤佳远离她糜烂的生活。

      可她抬起眼,看见他的右手手背,指关节上的血迹干得发黑。这是今晚的伤口。久远的承诺,他还在遵守。林朝朝皱着眉,又心软了,防线全然溃败,艰难地俯身,往前拉过他的手,扣住他的拇指,抚摸手臂上的每处伤口。

      “我带你走。”尤佳转身,托起她的脸。此时,他已是泪流满面,心疼和恐惧写满他的脸。“你别再逃跑了,好不好?”

      林朝朝出院后,跟尤佳回到他住的地方。这是他的六年:工作,工作,考试,申请学校,留学,与林朝朝重遇。就像她瞒着姑妈和姑丈,尤佳也瞒着两个长辈,义无反顾地跟来了。

      林朝朝目光向下,手指摆弄衣服上的脱线。“你不谈恋爱吗?”

      尤佳看了她一眼。“谈了就不会来这里找你。”

      “如果我不喜欢你,你就是一个变态跟踪狂。”林朝朝有气无力地嘲笑他,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与内疚,靠在沙发上,盯着他给自己换药。

      尤佳将药箱放在茶几上,头枕着沙发,面朝她侧躺下,轻轻地牵起她的手。

      “他会找过来的。”林朝朝很担心Nick骚扰她的同事或朋友,甚至跟踪她们来到尤佳的房子。

      尤佳把毯子往她身上拉了拉,拨开她的头发,绕到耳后。“至少还有一周,那个人才会被放出来。”

      他缓缓地朝她靠近,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靠回原来的位置。林朝朝扣着他的手指,抚摸上面结痂的伤口。

      于是尤佳再次靠近,在她嘴边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很软,像薄荷味的棉花糖。

      楼下的醉汉兴致勃勃地哼唱。冷风斜雨击打着深蓝窗框,透明的玻璃逐渐变得模糊。屋内发黄的暖灯穿透桌上的龟背竹,照在苦命的恋人身上。尤佳的身上有光,亦有阴影。林朝朝静静地看着他,像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像他注视着她一样,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身体,他的一呼一吸,调节成和她一样的频率与幅度。

      那我们呢?——林朝朝再次想起尤佳的叩问。

      这次,他们会变得如何?

      “So, I'm here. I guess I will have them to thank.”

      “Maybe. Or...You can thank yourself. You are the one who chose to stay, to heal, with so many sessions.”医生说,是她决定留下,坚持来看病,除了感谢其他人,也许她应该感谢自己。

      也许吧。从第一次要人陪着看医生,到现在,她按时主动过来求诊。

      林朝朝不知道心里的病有没有完全治好。她只是感觉到,悲伤变少了,身体里多了许多力量。她不再想以前那样需要伤害自己,来达到麻木或找回感知的目的。她很少再想起父母,或想起时,没有了沉重的愤怒与伤痛。现在的她,开始期待自己正在好转,恢复成一个健康的普通人,完整地重新投入正常的关系。

      尤佳一直陪在她身边,陪她扛过了身体的疼痛,扛过了难缠的前未婚夫,换工作,再和她搬到一起住。

      “I am so glad you guys are together.”朋友们来探望她,聚在他们现在的新公寓里。和她关系最好的Mary,感慨着以前发生的糟糕的事,还给林朝朝投递前同事的八卦,看到她和尤佳好好地生活在一起,眼眶红红的,给林朝朝一个熊抱。

      “I will never thank you enough for taking me to the hospital that night!” 林朝朝充满感激,珍惜着一路走来留下的朋友,还有家人。

      余下的人生,不会再有可怕的变数了吧?如同其他在创伤中成长的人,林朝朝无法控制焦郁的情绪在大脑皮层上蹿下跳。她只能抱紧身边最重要的人,感受自己的存在。

      聚餐结束后,朋友不舍地散场,一个接一个离开她的公寓。窗外夜色旖旎,微冷的风清洗着屋内的酒气,楼下的朋友意犹未尽,参差不齐的歌声出现在他们窗台下,又渐渐远去。唱片机上播着温柔的男女声对唱,浓郁的爱意如香水般化散。

      尤佳醉了,她也醉了。两人光着脚,在客厅跳着简单的舞,抱着彼此,身体轻轻地摇曳,随着音乐深吻,然后倒在沙发上,再到卧室里。

      他们的第一次,尤佳没有了平日里亲热时的轻松和自信,变得很紧张,动作很僵硬,一切在慌乱中匆匆结束。

      林朝朝的手指在他长长的锁骨上来回打转,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你心里在想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尤佳心事重重,把她抱进怀里,将被子往上拉,完全盖住她全身。他胸口一起一伏,心跳的声音逐渐变慢,林朝朝也缓缓睡去。

      第二天上午,林朝朝收拾昨晚聚餐的残局。她数了数空的红酒瓶,九个,昨晚大家喝了这么多吗?她朝卧室望去,尤佳翻了个身,还没睡醒。酒精也会影响的吧?她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多少安心了。

      周末晚上,尤佳说下楼买些东西,却搬回了一整箱红酒。

      “正好超市打折,我就买了一箱备用。”他忽然来了兴致,从背后贴上来,将她的腰抵洗手池边。

      林朝朝把手擦干,回过身,双手自然地搭在他肩上,仰头接住他的吻。他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几片雪花掉落在她的脸上,点点冰凉的清爽衬得她浑身烧着了似的。尤佳将她抱得更贴紧自己,吻过她细滑的皮肤,在她脖子上、锁骨上留下红印,再吻过她敏感的耳垂,她痒得笑着往后倒。他弯下腰,扶住她的头,再次贴紧她的唇。

      他似乎很心急,想要证明些什么。那晚过后,她累得不行,快要睡着前,好像听到了细微的啜泣声。

      不安的种子一旦在心底种下,害怕和焦虑就会像肥料一样,让种子生根发芽。

      某个深夜,林朝朝发现客厅亮着灯,姑丈给尤佳打电话,通话时间很长,而那之后,尤佳的噩梦又开始了。

      从她离开前未婚夫的家,搬进尤佳在大学旁的公寓时,他睡在沙发,让她睡在床上,到后来换到双人间,没完全确认关系前,他们都是分开睡的。林朝朝很少听见他在夜里的动静,原以为他已经好了。

      到现在同居,她睡在尤佳身旁,每夜都会听见他的煎熬,痛哭或尖叫过后又惊醒,浑身大汗地爬起来,又为了不影响她的睡眠,把枕头搬到客厅沙发上,留下她一人在卧室里胡思乱想。

      林朝朝和他谈过几次,希望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最后同意接受治疗。可他还是没有对她完全坦白。

      她在等,等他放下戒备,等他想要说出来的时候。

      某个工作日夜晚,她回到了黑暗的家中。尤佳没说要加班或聚餐,怎么没回家?她打电话给他,没有接;打到公司,没人接电话。她在厨房自己弄了点吃的,想起上个月尤佳买来的整箱红酒,打开杂物间,地上却有两个红酒箱子,已经全空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些声音,像是钥匙反复在锁口徘徊又插不进去的噪音。

      她听出来,尤佳喝醉了。

      她从里面打开门,尤佳立刻摔倒在地毯上。他勉强地撑起身体,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脸颊通红,浑浊的酒气从他口中散出。他摇摇晃晃地站立,捂住自己的嘴,跟她道歉。门外还站着他的一个男同事,说今天尤佳被辞退,喝多了点,因此这么晚才送他回来。

      那同事道别后,林朝朝扶着尤佳回卧室,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将他的西装一件件脱下。尤佳坐不稳,倒在床上,口中嘟囔着胡话。她伸手解开他的皮带,扭开裤口的纽扣时,他猛地坐起,用力地抓住她的手,眼中多了几分惊恐,喘着粗气将她推开。见状,林朝朝没再弄他的衣服,直接扶他躺下。

      瑞士现在是晚上11点,国内是清晨,姑丈向来是早起的人。林朝朝拨通了姑丈的电话。

      “姑丈,尤佳的情况很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姑丈支支吾吾。

      “他不会告诉我的。我只能问您了。”林朝朝描述着这段时间尤佳的状况。“您告诉我吧,是和他妈妈有关吗?还是其他人?”

      “这孩子,没好好看医生对吧?朝朝,你别问他了。这件事,你放在心底里就好,千万不要问出口。现在那个人出狱了,你和尤佳暂时都别回国。”

      “谁出狱了?”紧接着,林朝朝听见了这辈子令她最难受的事。

      尤佳小时候,妈妈改嫁,母子俩搬到继父家一起生活。继父是个禽兽不如的疯子,对年幼的尤佳实施长达两年的猥亵和侵犯。他妈妈发现后,立即带尤佳离开并报警,之后的诉讼又持续了两三年。那罪犯入狱后没多久,尤佳的妈妈留下一封充满愧疚的遗书,在家中自尽,是尤佳发现的遗体。就这样,舅舅办好了丧事,将这个内外阴郁的孩子带回自己家中。

      林朝朝挂了电话,坐在客厅里。她呆呆地盯着手上的戒指。那是尤佳特地买的,还有脖子上的项链,为了替她庆祝走出阴霾。后来她找到那家首饰店,按照同样的款式和他的尺寸,买了另一枚戒指。她还没有机会送出去。

      天渐渐亮了。屋内的暖黄光衬着窗外暗郁的蓝光。她坐了整整一宿,从沙发上起身,把藏起来的戒指盒从柜子里翻出来,坐在床边,把戒指戴他的中指上。

      往后的日子,每个周四,她总是守在等候室,等尤佳看完心理医生再出来。她无比地耐心,陪他反复戒酒,帮他找新的工作。这下换林朝朝变得小心翼翼,深怕触碰他心里那根刺,更怕尤佳放弃自己,放弃了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感情。他有时候状态变好,有时候状态很差,无论哪种时候,都令她神经绷紧。但她不在乎。只要尤佳愿意治好自己,她会等的,像以前他等自己一样。

      Mary想带其他朋友到她家里聚餐,林朝朝见尤佳状态变得稳定,征得同意后,让朋友们晚上过来,但不要带酒。大家都同意了。许久不见的朋友给这个小公寓重新带来了欢乐。丰盛的晚餐在笑声中慢慢结束。尤佳在厨房收拾餐具,林朝朝则在客厅和朋友们说话,忽然听见厨房的争执声。

      “Get off me!” Mary惊叫着跑出来。

      林朝朝赶过去,发现厨房地上有溅洒的水渍,还有摔碎的湿碟子。尤佳的样子很奇怪,两手撑在水池边,没有看她。

      “Fuck! Your man tried to kiss me. What the fuck, dude?”Mary愤怒地控诉着尤佳刚刚对她欲行不轨。

      朋友们安慰着林朝朝,带Mary离开了。

      她站在厨房,等尤佳告诉她所发生的事。

      他转过身,靠在水池边,眼神挑衅。“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想亲她。”

      林朝朝心里发堵,很生气,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尤佳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肯为她苦等六年,甚至更久,又怎么会背叛她,更别说利用的对象是Mary,是她的好友。一时气不过,狠话被吐了出来。“所以呢?你喜欢她?”

      尤佳脸上是不屑的样子。“不一定是她,也可以是别人。”

      她是个急性子,不甘示弱地质问:“你想和我分手吗?”

      他顿了顿,很明显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么快就跑出来了。他转过去背对着她,拳头撑在柜子上,似是下定了决心。“是,我……”他话到一半,声音发抖,又硬是说出了口:“我们分手吧。”

      林朝朝也在发抖,指甲不停地抠着那枚他送的戒指。“你再说一次。”

      尤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又说:“分手了你就不用再这么小心翼翼地对我了。”

      “我小心翼翼,是因为我爱你啊。”她过去拉起他戴着戒指的那边手。“我不想你难受,我只是想你变好,不要再一个人难受了!”

      “我受够了!”尤佳大喊道:“我不要你这样地对我!”说罢,他冲出门外。

      林朝朝走出客厅站着。她这才意识到,在这间公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都是孤独的。尤佳是一个人,被困在过去里。她也是一个人,被困在自我感动的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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