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载月光》特深沉

14、夏至未至

　　第十四章

　　1998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燥热。

　　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嘶鸣，阳光白晃晃的，把土地烤得发烫。我们的“事业”，如同这盛夏的草木，表面上看起来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山楂干的生意已经彻底走上了正轨。我们不仅稳定地向几家供销社和土产公司供货，苏雯还捣鼓出了独立包装的“山楂茶包”，里面配上几片甘草，用简陋的透明小袋子封好，竟然在县城的百货商店争取到了一个不起眼的柜台角落。虽然销量不大，但单价和利润都提高了不少。“林家村山楂干”在这个小地方，算是勉强打出了一点名号。

　　国库券的生意我们还在做，但投入的精力和资金比例已经大大降低。它更像是一个稳定的现金补充渠道，而非主业。王猛已经能独当一面，负责起绝大部分的日常运营，无论是山楂加工场的统筹，还是零星国库券的收购，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那个曾经憨厚木讷的少年，如今言谈举止间，多了几分自信和沉稳。

　　我和苏雯，似乎终于可以从具体繁琐的事务中抽身出来，喘一口气。

　　然而，我敏锐地察觉到，苏雯的状态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并非疲惫或者压力，而是一种……越来越浓的、深植于眼神深处的离愁和一种近乎倒计时般的紧迫感。

　　她的话变少了。很多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通往县城的公路发呆，一坐就是很久。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了某个遥远得我无法触及的时空。

　　她开始更加系统、甚至有些填鸭式地向我灌输各种商业理念和“未来”的趋势。
　　“晓宇，记住，信息时代马上就要来了，电脑会改变一切。”
　　“以后做生意，要注重品牌，光靠倒卖差价不行。”
　　“如果有机会，要多读书，走出去看看……”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交代后事。

　　我心中的不安像野草一样疯长。我无数次想起她三年前那个雨夜，在柴房里说过的话——“不会太久，就三年。”

　　三年之期，将近。

　　我试图问她，旁敲侧击，甚至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苏雯，你该不会是完成任务，要回去了吧？”

　　她总是沉默，或者用别的话岔开。但她的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回答。

　　更让我心惊的是，她那个从不离身的、会发光的“小手电”（手机），我注意到，它亮起的次数越来越少，屏幕的光芒也变得越来越暗淡，直至有一天，它彻底不再亮起，无论她怎么按动那个唯一的按钮。它变成了一块真正的、冰冷的黑色玻璃块。

　　苏雯摩挲着那个彻底“死去”的手机，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悲伤和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它没电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最后的联系……断了。”

　　“什么联系？”我追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圈微微泛红，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晓宇，别问。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脏。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离开的日子，近了。

　　六月中旬，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一个傍晚，暴雨将至，天空阴沉得如同傍晚。我和苏雯刚从县城回来，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路边一片在闷热风中纹丝不动的玉米地，轻声说：“晓宇，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县城卖信封吗？”

　　“记得。”我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日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感叹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眷恋和不舍，“三年了。”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她：“苏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要走了？！回你那个……2025年？”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压抑在我心底三年的问题。

　　苏雯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没有看我，依旧望着那片玉米地，沉默了许久。天空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干燥的土路上，激起小小的烟尘。

　　“是。”最终，她用一个极轻、却重若千钧的字，承认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我还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的土地都在崩塌。

　　“为什么？不能不走吗？”我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我们现在有钱了，日子好过了，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不能。”苏雯打断我，终于转过头看我，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晓宇，我不属于这里。我的时间到了，必须回去。就像……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现在，梦该醒了。”

　　“那对我呢？”我抓住她的胳膊，情绪激动，“这三年，对你来说就只是一场梦吗？”

　　苏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不舍，还有一种我那时无法完全理解的、属于成年人的无奈和温柔。

　　“对你，不是梦。”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却清晰地刻进了我的心里，“晓宇，你是我这场意外旅程里，最真实、最珍贵的部分。我看着你从一个为几块钱发愁的少年，成长到今天的样子……我为你骄傲。”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是，我的离开，是注定的事情。就像夏至到了，白昼再长，也终究会变短。我们……各有各的路要走。”

　　雨越下越大，瞬间将我们淋透。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苍白而坚定的脸庞，所有挽留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知道，我留不住她。就像我无法留住时间，无法改变四季。

　　她来自未来，终究要回归未来。

　　这场始于雨夜的奇遇，似乎也要在这场暴雨中，走向注定的终结。

　　夏至未至，离别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