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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黯黯天路(一) ...

  •   娜仁姐姐跟着圣驾一同回了京城,再挤在德妃娘娘的长春宫里未免太过狭窄,况且现在我顶着和硕格格的头衔儿,拥有自己独立的一处住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种事皇上自然是由着我挑的,我和娜仁姐姐商量了一晚上,挑中了绛雪轩。一来离着御花园近,二来和阿哥们居住的北五所也挨着,方便串门儿。德妃娘娘见青青和娜仁姐姐带来的桃乐都是不经事的小丫头,特地把鉴兰拨到了绛雪轩当差。
      搬家的时候才意识到,我的东西比想象中还要多,收拾好的包袱乌泱乌泱地摆了一院子,也亏得有了鉴兰,才把一切料理妥当。我假模假式地叉腰站在絳雪轩里指挥着太监和苏拉们,在意识到我这是越帮越忙之后,不敢面对鉴兰瞪大的眼睛,拉着娜仁灰溜溜地跨出了院门。
      迎面碰上胤礻我带着小跟班兴冲冲地朝我走来:“收拾好了?”
      “鉴兰带着人在收拾呢,我和姐姐出来溜溜。”
      “皇阿玛还是疼你,刚封了和硕格格就单住了,宫里象你一样的格格还很少有这么好的待遇呢!”胤礻我亲昵地对着我说:“这下可好了,以后再来找你,就方便多着呢!”
      “九哥哥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说来也怪,自从我被封为和硕格格的那天起,胤禟就很少在我的跟前露面了,有几次遇上,他也全无了以往的热络,变得冷淡了许多,竟好象有点避着我的意思。偏生胤礻我是个粗心大意的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几次,他也摸不着头脑。我估摸着,也许是因为娜仁姐姐在身边的原因,九哥哥不好意思呢。
      “嗨,谁知道他呢,出了书房就没影儿了,昨儿个晚上就说好了要一起到绛雪轩来看看你的,八成他给忘了。回头碰见他,看我怎么说他。”胤礻我一激动嗓门就高了起来。
      “算了算了,也许九哥哥是有什么要紧事呢。”我笑着答道:“十哥哥,你看今天我也搬了家,我和娜仁姐姐商量着,也该请你们吃顿饭,庆贺一下乔迁之喜。只是不知道十哥哥肯不肯赏光呢!”
      胤礻我连忙点头:“曼萦妹妹请客,我怎么会不来呢。别人你还请的谁?”
      我掰着指头数着:“你,九哥哥,十三哥哥,十四,六公主,八公主,九公主,还有我和娜仁姐姐,正好九个人,一桌儿。”
      “好啊!就我们几个,更自在些。只是不知妹妹有什么好的请我们吃。”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就知道吃,只怕今儿个晚上只有臭干招待你吧!”说着我们一起笑了。
      我可是为了这顿饭好好地费了一番心思呢。只是现在当然要卖一个关子,所以我神秘地朝他点点头:“好吃的可多了,绝对是你以前都没吃过的。你就擎好儿吧!”
      胤礻我又是期待又是怀疑地看着我:“是吗?那……我晚上来之前还要不要先吃点儿垫垫?”
      我用力一掌拍去,胤礻我笑叫着跳脚逃开。

      晚膳还是在德妃娘娘处用的。
      自然不能告诉皇上和娘娘我们有此一聚,所以装模作样地动了动筷子,没吃几口饭就借口累了,拉着娜仁回了绛雪轩。
      食材是一早便备好了的,趁着丫头们去请几位贵客的空儿,我和娜仁姐姐挽起袖子钻进了绛雪轩的小厨房。
      三位公主一筏儿到的。我亲自到绛雪轩的院门口去迎接,她们三个看到我挽袖扎腰的样子,齐齐抿着嘴笑。把她们让到了正堂里,我又加紧地去准备我的闺门秘菜去了。
      九、十、十三、十四不多会儿也都到了,几个人坐在一起,笑着猜测我会给他们准备什么狗不识的东西吃。
      哼,小看我吧,呆会儿让你们大吃一惊!
      在几个得力助手的帮助下,我的待客宴很快就准备妥当,洗了手,换了衣服,我和娜仁姐姐笑吟吟地请诸位入了席。
      宴席设在绛雪轩正中的抱厦里。席间点了很多灯烛,通亮的。我们也没讲究什么座次,胡乱坐了开来。
      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九只晶莹的玉杯,盛满了酒。
      胤祧我诧异地看着,笑问:“曼萦妹妹,你准备了这么半天,就是这九杯酒啊?”
      “你懂什么?在苗疆,客人一进门,就要饮一杯进门酒,我知道几位姐妹酒量不行,就免了。现在这是入席要喝的一杯酒,名叫转转酒。”
      “有趣的名字,”八公主拈起杯,笑道:“喝了多少遭儿酒了,这种喝法还是头回听说。”众人碰了杯,一起饮下。我对着站在门口的青青做了个手势,她点点头,不一会儿,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盘上一只白色的青瓷钵,一股浓郁的香味老远就飘了过来。
      “这是什么?闻着味儿不错!”十四伸长了脖子探头望去。

      “咚咚咚!”
      院门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因为要请客,我早早儿地就吩咐鉴兰关了院门,这会儿会有什么人来找我呢?
      鉴兰看了看我,小心谨慎地走到门边,隔着门问道:“是谁啊?”
      没人应声儿。她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答腔。
      我站在抱厦内,低声对鉴兰说:“甭管他的,开门再说。”
      鉴兰点点头,嘱咐着丫头开了门。门响处,赫然竟站立着穿着日常袍服的皇上,在他的身后,跟着始终笑眯眯的太子爷和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胤禛。
      当下院里所有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我们几个赶紧地从屋里出来,跪在了台阶下,各自请了安,惴惴不安地站了起来。
      这皇上的消息来得也太快了点吧?才刚喝了一杯酒,他老人家就杀到了,我们几个公主格格倒还罢了,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责罚几位阿哥。
      请皇上进屋坐定,偷眼看看太子,他不只笑着对我点点头,又不置可否地把头转向了一边桌上放着的那钵酸汤鱼:“皇阿玛,您看,曼萦妹妹这么偏心,乔迁之喜竟把我们都忘了,自个儿在这儿吃体已饭呢。”
      “喔,是吗?曼萦?”皇上笑着对我说。
      “哪儿敢把您给忘了啊,皇上!”我赶紧着撒起娇来:“只不过皇上和太子哥哥还有四□□理万机,曼萦哪儿敢为了这么点子小事惊动你们哪?就是九哥哥十哥哥和十三十四两位阿哥,我也怕耽误他们念书,想了好久才敢去请的呢!”
      “既是这样,咱们不请自来,可不要扰了你们的雅兴才好啊!”皇上拍了拍我的手。
      “皇上这说的是什么呢,您能来是曼萦的福分,更是绛雪轩的福分!打今天起,这绛雪轩一定会风生水起,财源滚滚。皇上,若是不嫌弃,就请赏脸尝尝曼萦的手艺吧。”
      原本活泛的气氛因为这三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变得拘谨了许多。皇上自然坐了上座,太子和胤禛分坐他的两边,九、十、十三、十四坐在下首,三位公主已经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标准姿势端坐在一边。
      青青侍候着,将酸汤鱼分盛在小碗里,端给诸人。我看着他们皱着眉头喝下一小口,很快的,惊喜的神色出现在他们的脸上。
      “这是你做的吗?”胤礻我的脸上满是不置信。
      我白了他一眼,得意洋洋地对皇上说:“皇上,这是苗族的开胃汤,名叫酸汤鱼,有一首苗歌是这么唱的‘最白最白的,要数冬天雪。最甜最甜的,要数精甘蔗。最香最美的,要数酸汤鱼’。作料都和我在苗疆时一样的,只是这鱼的杀法我学的不地道。地道的制法是用刀从里鳃与鱼身连接处割一刀,约断半边,两手分开刀口处,手指再伸进鱼腹取出内脏,这样杀出来的鱼立刻放入滚开的酸汤内,入锅时还会蹦跳几下。今儿我怕鱼腥,杀好后用水洗了几遍,腥味是去了,只怕鲜味不足。!”
      八公主又抿唇饮了一口,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口中,点点头:“果真一点腥味儿都没有。这么着也够鲜的了。看不出,曼萦的手艺还真不错。”
      “这只是开场白,好戏还在后头呢!”
      手一扬,桃乐手捧一只荷叶玉盘走了进来,烤成金黄色的十几条小鱼漂亮地摆放在盘中,围着一圈碧绿的芫荽,煞是好看。
      “这是什么?”太子问道。
      “这个啊,是苗疆的烤鱼。鱼腹中有酱料,鱼身外面裹着的是香茅草,皇上,您尝尝,连鱼骨头都是酥的,一点儿渣子不用吐的。”
      “好,对我的胃口!”胤礻我嘻嘻笑着,一连夹了两条放入口中大嚼,边吃边点头:“我就喜欢这么利索的菜,吃起来省事儿!”众人一起笑,纷纷伸箸品尝。
      正说笑着,又有两名宫女端上两只餐盘,盘上分盛了十几只荷花样儿的小茶碗,碗盖做成莲蓬的形状,可爱得紧。茶碗分放在各人面前,一揭开就闻到甘甜的香味,只是颜色不太好看,混沌沌的。环视了一下四周投向我的怀疑眼神,我笑着说:“这个叫油茶,就是这么个样儿,不好看,却好喝,刚吃了酸汤鱼又吃了烤鱼,喝口油茶爽爽口最舒服不过的。这是用红茶叶炒黄了煮出的水,拌上糯米花、油炸花生、油炸黄豆和小汤圆等各色配料冲出来的,正经的油茶里还有猪肝、猪小肠,只不过我觉得加了这些未免太过荤腥,不如这样素净点儿好。”
      皇上点点头,举杯浅尝,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看样子,这油茶还挺对他的胃口的。
      又是几样蔬菜上了桌,我一一给众人介绍。
      “这是野汉菜、这是马蹄菜,这个名字很好玩,叫牛舌头菜、这个叫鸡窝菜,都是御花园里现采的野菜,快尝尝,最有野趣儿的了。”
      吃吃菜,喝喝酒,皇上的心情好象还不错,察颜观色的几个阿哥和公主脸上也露出点儿活意。
      我亲自到小厨房里端上了最后一道。
      竹编的扁箩里铺满了绿色的箬叶,箬叶上盛了或红或绿或黄或紫或黑或白的各色饭团,花团锦簇,晶莹透亮。
      “这是什么,真是好看!”众人眼前一亮。
      我把扁箩放在桌上,招呼着他们:“这是我们苗家的特色食物,名字叫做姐妹饭。”
      “这名字有趣得紧!有什么说道没有?”一向不爱说话的六公主,好奇地问道。
      “有啊,在苗疆,每年的三月十五到三月十七,连续的三天,叫做姐妹节,是所有的女孩子最喜欢的一个节日。在姐妹节上,最大的特色就是要吃姐妹饭。”
      “姐妹节?”几位公主都是一脸神往,“还有这种节日?那,这个节都是怎么过的?”
      “那可热闹呢。我跟着确奈哥哥和水当姐姐去参加过一次姐妹节。都是青年男女,大家在一起唱歌跳舞,还有斗牛、赛马、对歌、竞技、吹芦笙、敲木鼓,一连三天,天天都是这么欢乐。最后分别的时候,女孩子们用自己精心绣成的手帕,包上姐妹饭,送给喜爱的人。收到姐妹饭的小伙子,若是对姑娘有意,就过几天,寻到姑娘住的寨子里,以还帕子为名送一些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来二去,成就了不少姻缘呢!”
      皇上点点头:“边疆风情,确实新奇。”
      “还有新奇的呢,姑娘送姐妹饭的送法,可也有讲究的呢!若是姐妹饭上放着一对儿红筷子,就表示姑娘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若是只有一根儿红筷子,就是说本姑娘对你没兴趣,别再单相思了,若是放上辣椒和葱蒜,就是说本姑娘讨厌你,快离了我远远儿的吧,若是放上树叶和松针,就是告诉小伙子,你目前的表现还可以,不过还要对姑娘更好一点,我才会喜欢上你。”
      太子一声哧笑:“这苗疆的姑娘还真是热情大胆,闻所未闻。”
      几位公主听着,脸上虽带着笑,却极有默契地一起低下了头。我一惊,想起她们三人的婚事早已定好,除了九公主指婚给孙承运,还能留在京城,六公主指婚漠北喀尔喀蒙古赛因诺颜部超勇亲王策凌,八公主指婚是翁牛特多罗杜稜郡臧津,这一两年内就要远嫁的,又想着这次巡狩时见过的那两位憔悴的公主,心中顿时酸楚起来。几位公主肯定也是想起了自己不可测的命运,为自己,也为姐妹哀叹。
      她们的样儿落在席间众人的眼中,刚才还热闹的欢笑一下子没了影儿。只有后知后觉的胤礻我还在大吃大嚼大说。太子凑趣儿道:“往常这老九和老十都是一对儿的,怎么今儿个只有老十一个人在这儿唱独角戏,老九却一言不发的。”
      我心中又是一凛,偷眼看胤禟,他低着眼睑,只嘴角儿轻笑着,和太子支吾了两句。只是再不见以往的神采飞扬,看去竟有几分阴沉。
      其实,席间一言不发的又何止是他一人儿呢?我鼓了半天的勇气,也没敢抬眼去正视一下胤禛,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瞄一瞄他,似乎是带着笑靠在椅背上听着,带着种抽身事外的疏离。
      有了皇上和太子坐镇,我们原本打算好好热闹一番的计划泡汤,三位公主不多会儿就辞别,跟着嬷嬷和宫女回去了。
      皇上和太子略坐了一坐也走了,几位阿哥跟着皇上一齐出了绛雪轩。九阿哥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又是疑惑又是伤心。胤礻我也愣怔了一下子,摸了摸额头:“九哥这是怎么了,回头要好好问问他。”

      沐浴过后,我和娜仁姐姐窗前的一张美人榻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空。我的头枕在娜仁姐姐的肩上,呼出的气息吹动了她乌黑的头发,茉莉油的香味弥散在我们之间。我半侧着头看了看她,花瓣一样美丽的嘴唇噙着一缕笑容,眼波流转,映着星光与月光。
      “在想什么呢,姐姐?”我低声地问她。
      娜仁摇摇头,笑意加深。我侧起身,推了推她:“好姐姐,什么事这么可笑,就不能告诉我吗?”
      娜仁转向我,探究地看了几眼,笑出声儿来:“我在笑你呀,傻妹妹!”
      “我?”我诧异:“我有什么可笑的?”
      娜仁又是颇有深意的几眼,看得我有点儿发毛,忙翻身坐起,拉着她的手,着急地问:“你倒是说呀!”
      她神秘兮兮地冲我眨了眨眼,说道:“我在笑你和九阿哥呀?”
      我一愣:“我和九哥哥?有什么可笑的?“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笑说:“可笑多着呢!”
      我瞪了她半晌,突然醒悟过来,指着她恍然大悟地说:“哦,我知道了。看来不是我和九哥哥可笑,而是某人和九哥哥可笑吧?”
      娜仁怜惜地对我摇摇头,摸了摸我的脸颊:“傻子,你真的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吗?”
      什么看不出来?任我再怎么追问,娜仁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径自躺下,闭上了眼。我哄了她一阵子,也没了趣味,躺在她身边。过了好一会儿,在我以为娜仁已经睡着了的时候,耳边听得她一声轻轻的叹息。

      康熙三十八年七月,跟着皇上结束了第三次南巡的我终于回到了皇宫。说心里话,出去玩是甚合我意的,可是象这样一去四五个月,舟车劳顿,即使是我这样每时每刻有人服侍的人,都觉得累,更遑论跟着的宫女太监,个个面目憔悴。
      开开心心地在绛雪轩里休整了几天,我才算是缓过劲儿来。
      今年是个好年头。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今年是闰七月,有两个七月七,也就是说,我可以过两次生日。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好运。
      胤礻我这次没有随驾南巡,这几天只要一有空儿,就钻进绛雪轩里,把他这几个月搜集到的新奇古怪玩艺儿拿来逗我玩儿,胤禟也没有随驾,我在回宫之后却只见过他两三面儿,问胤礻我,他倒是难得地给我来了个大红脸,抓耳搔腮地支吾了半天,愣是没答我的腔。
      眼见着第一个七月七热热闹闹地过去了,皇上照例是着了德妃娘娘给我大肆操办,收礼收到我手软。
      这第二个七月七,我的心里早打了了小九九,还是照着上回绛雪轩的夜宴,再来一回。分头给几位哥哥和公主打好了招呼,说好了不许带礼物来,只一人带一盘菜,大伙在一起尝尝哪个小厨房的手艺好。这个主意甚合众意,闻者都说好。
      到了日子。
      绛雪轩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鉴兰一大早带着几个宫女到御花园里采了花供在几案上,我早备好了道具,准备到时候做几个击鼓传花似的小游戏。
      这次夜宴是禀过皇上的,故而三位公主早早就带了嬷嬷宫女到了我这儿。摒退了站在一边瞪着眼给公主挑错儿的嬷嬷,我们五个女孩一头扎进了绛雪轩最东首的我的卧房。
      确奈哥哥在我还没到京城的时候,就差人送来了我的生日贺礼,是一套苗族的礼服和银饰,我迫不及待地要向众位姐姐们显摆呢。
      果然,就算是珠玉丛中长大的公主们,见了精美的苗家服饰也禁不住喝彩,七手八脚地帮我穿戴起来。我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其意的苗族土歌,摆了几个造型,让她们艳羡不已。
      眼看着定好的时辰已经过了,几个阿哥们还不见踪影,左等右等也没信儿。我忙差了小太监去催,不象话,说得好好的怎么都迟到了?
      不多会儿,小太监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噩耗,胤祥的额娘,妃张佳氏一日前逝,皇子们奉了皇上的命,都在为她守灵。
      一个激灵,大热的天里,我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心窝里一阵阵抽痛。
      那个在发库山里,对着一只焚香的香炉,遥寄祝福的男孩,此刻又是如何自处?那个一向沉静内向,落落寡欢的男孩,此刻该是如何的悲伤?
      顾不得身后公主们的呼喊,抓着那个小太监,就叫他带我去找胤祥。
      远远地看见前面的大殿内灯火通明,门口站着众多的太监和随从。我快跑几步,跨进了殿内。
      所有成年的皇子都跪在垫子上,看见了贸贸然闯进来的我,都是一愣,胤礻我忙爬起来,把我扯到一边:“你怎么来了?还……这穿的什么东西?还光着脚?”
      低头一看,我还穿着苗族的衣服,叮铃当啷的银饰挂满了头颈,就连脚脖子上都串着铃铛。出门的时候情急,鞋也忘了穿。
      没功夫理会他,越过他的肩头,我看向正盯着我的众位阿哥,人群中独不见胤祥。
      “十三哥哥呢?他在哪儿?”我着急地问,胤礻我摇摇头,走到殿外喊来了十三的贴身小太监秦顺儿,他上来扎了个千,回说十三爷捧着个香炉往御花园方向去了。
      我拔脚就往御花园跑去,把胤礻我的低喝抛在了脑后。
      急切地想找到他,找到那个躲起来舔拭伤口的可怜人儿。想告诉他,除了你的额娘,还有很多人是爱着你的。想告诉他,除了你,也有别人懂你的痛楚。
      没头苍蝇似地转了一大圈,跟着的小太监早被我甩得没了影儿。
      跑过一丛修竹,我停住脚步,又折了回来,熟悉的香味从湖边传来,我抚着剧烈跳动的心,轻轻地绕过竹林,沿着一条碎石小道走到了湖边几块巍峨的太湖石边。
      胤祥果真在这儿。
      他坐在一块平整的石上,抱着膝,头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似乎与石头溶为一体,只是衣衫在湖风的吹拂下,泫然地飘动。
      呆呆了看了他好久,我才缓步走过去,轻轻把手搭在了他的背上。他背上的肌肉一紧,头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抬起来,强自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鼻音很重地问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嗓子眼象是被人一把攥住,我摇摇头,说不出一个字儿来。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
      听见我的哽咽声,胤祥抬起了头,只和我含泪的眼光打了一个照面,就狼狈地扭过头去,面对着夜风中轻轻波动的湖面,呼吸粗重而短促。
      胤祥哥哥,我在心中轻轻低喊,趴在了他的背上。
      即使在这个悲伤的时刻,他还是有着皇子的骄傲,他会选择一个人躲在这儿,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眼泪和无助。
      所以,我不看,我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紧紧拥着他,泪水很快透过府绸的衣料,流到了他的皮肤上。
      缭缭的香烟围绕着我和他,若有若地地随风飞舞,象是母亲的思念无助又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子女。我只是哭,从无声到号啕,再复又无声,哭得累了,只有压抑不住的抽泣,涕泪揉搓在胤祥的衣服上,一整个背都湿了。
      抱到他前胸的手臂上也是湿的,洒着几滴泪水,那应该是胤祥的泪吧。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他一丝儿的哭声,只是身体有过一阵儿颤动,一向稳如山的肩头随着强自的压抑上下起伏。
      七月的夜风挟杂着莫名的寒意吹在我的身上,不禁打个寒战。
      胤祥握住我仍抱在他胸前的手,他的手和我的手一样冰冷。掰开我的手,他从石上跳下来,背对着我用袖管胡乱抺了把脸,才转身面对着我。他的面色一怔,我才想起穿着的奇装异服。我的脸上此刻也是涕泪纵横,也想学他用袖子擦擦,抬起腕,看到苗衣袖口精美的绣花,实在是不忍心。抬头看看他,我咬咬唇,探手撩起他长袍下摆,弯下腰去擦了擦眼睛,顺带了擦了擦鼻子。
      “你……”胤祥失笑,可笑意只在他眼上停留了一霎,他的神色又黯然了下来。
      抬着看着他红肿的眼睛与紧抿的薄唇,我踮起脚尖,伸手拨了拨他额际散乱的头发,又指了指天空:“十三哥哥,别担心,我阿玛和额娘已经去了好几年了,是那儿的熟人了,一定会招待好娘娘的,”泪意又在我眼中凝聚,可是我咬着唇硬是微笑了出来:“唉,只是他们三个人,可连一桌麻将也凑不成呢!”
      胤祥猛然伸臂抱住我,将头埋进我的颈窝,野兽一样地放声痛哭起来,那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悲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见到男人如此肆意与狂放地哭泣,那是幕天席地的悲伤。
      我能做的,只是畅开我小小的怀抱,把我全部的怜惜与关怀,倾注在他的身上。
      我的手轻轻在他前上拍着,尽管他的双臂是那么地有力,紧紧锢着我,尽管有些疼痛有些窒息,我还是勉力地轻轻晃动着身体。我见过母亲抱孩子的样子,似乎都是在轻轻地拍打,轻轻地晃动,或许有些可笑,或许有些幼稚,可是我只是想给胤祥一点母亲的感觉。
      月华星光中,只有我满身环佩的叮当声,陪伴着胤祥似乎永无止境的哭泣。

      哭着,抱着,不知过了多久,胤祥放开了我,低着头走到湖边,撩起水洗了把脸。背着他,我轻轻转动一下脖子,满头的银饰实在是太重了。
      再转过头来的胤祥,除了眼睛还红肿之外,已经恢复了沉静的样子,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沉声道:“回吧,看你,还光着脚!”
      我也低头看看脚,脚踝上串串银铃,随着我身体摆清脆地鸣响,突地心中一动,对着胤祥轻轻一笑,说:“十三哥哥,你知道吗?在苗疆,有人去世的时候,活着的亲人们会整夜整夜地唱歌,唱出心中想说而未说的话,唱出对远去的人的祝福。十三哥哥,我唱歌给娘娘听,你说好吗?”
      十三定定看着我,温柔地点了点头。
      我左右逡巡,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抬头看着湖边高高的假山,顶上有圆桌大小一块平整的地方,便手攀着假山向上爬去。十三一把拉住我:“看摔着!”
      推开他的手,我对他笑笑,这么一块石头也能摔着我?三步并做两步地就上到了假山的顶上。
      星星好象低得一抬手便可以摘到,闭上眼,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迎向那吹来的风。
      什么苦
      黄连苦
      黄连不若娘心苦
      天人永隔难再见
      娘想儿来泪如注
      什么凉
      冰块凉
      冰块不若儿心凉
      自幼失怙又失恃
      儿想娘来泪汪汪
      什么深
      海水深
      海水不若母爱深
      反哺欲养亲不在
      茕茕孤影愁煞人
      什么长
      青山长
      青山不若思念长
      夜夜独坐屋檐下
      魂牵梦萦到天亮
      清越的苗语唱出了凄美的歌,站在石上,轻轻地跳动,灵动的手腕翻出灿烂的花,柔柔地旋转,曼妙的身姿舞出妩媚的影。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缓慢但坚定地舞着,直到光洁的脚心在粗糙的太湖石上磨破了,剧烈的疼痛让我不得不停了下来,低头一看,石面上已布满鲜红的脚印,心中一紧,坐倒在了石上。
      两条人影迅速地攀上了假山,十三蹲在我身前,握着我的脚,恼怒又爱怜摇头,厉叱一声:“你这个傻子!”
      身后还有一双手臂,不用回头,我也能觉察出来,是他。
      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毕竟还是关心我的。

      十三回去守灵,胤禛抱着我回了绛雪轩。
      躺在他的怀里,我只恨当初为什么要挑绛雪轩来住,离御花园那么近,走不了多久便到了。
      几位公主都还在,一见我的脚,齐齐惊呼,七喉咙八嗓子地传太医。胤禛直把我抱到了床上,才坐在床边,看着青青用清水擦洗我的脚底。
      刚才跳着的时候不觉,现在用水一激,钻心地痛,我咬着唇抓紧床单,才没有喊出声儿来。手上一热,抬目看去,胤禛紧皱着眉看着青青的动作,一双大手却是不自禁地握住了我的。心中一喜,我反手儿握着他,可他丝毫不觉,只是关注地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太医很快到了,我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看着他退开了几步,脸上重又摆出一副漠然的神色,沉声嘱咐了太医几句,半侧着身子站到了烛光的影子里。

      只不过是磨破了皮,太医却将我的脚包成了两个大粽子。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杰作,情不自禁地来了一句:“这下可没法儿见人了!”一边的娜仁红着眼睛嗔道:“还有你这样儿的,都伤成这样了,还……”
      我嘻嘻一笑,做个鬼脸儿:“这样不也挺好,不用每天去给皇上和娘娘请安了,省多少事儿?”娜仁伸的轻打我一下,终是笑了出来。
      胤禛走了有一会儿了,三位公主也告辞了。他们走了没多久,都各各遣人给我送了伤药和补品。第二天一大早,皇上只带着李德全和两名侍卫,匆匆地赶到绛雪轩的时候,我还没有起床。其实也起不了床的,太医嘱咐过要卧床,不能走动。
      皇上穿着朝服,看来是在早朝前弯到绛雪轩来看我,看着皇上抠偻的眼睛和一脸疲态,我禁不住心中酸楚,呐呐地唤了一声:“皇上。”便说不出话来了。
      皇上拍拍我的手,亲切地问:“昨儿个晚上睡得可好?”
      我点点头,扯开一个笑脸,说道:“好得不得了。只是十三哥哥太过伤心了,又守了一夜的灵,怕是禁受不住呢!”
      皇上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这个性子……”
      我挑眉嗯了一声,皇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唤过青青问了几声,又吩咐取过了太医的方子仔细看了看,这才站起身来,对我说:“好好歇着,这总算是能在屋里好好呆几天了。朕回头再来看你。”说着自去上朝。青青直待皇上走远,才长出了一口气,坐到我身边,嗔怪地说:“偏偏格格是三天有灾五天有恙的,我们这些下人都跟着格格落埋怨。看回头王爷又得训斥我了!”
      我撒娇地把头耽在她肩头,拉着她长长的发辫,笑着说:“好青青,我都这样儿了,你还舍得说我?”
      她一把把我的手拍落:“不舍得也要说,没得让人操心。”
      说归说,青青还是体贴地取来靠枕让我靠着,侍候着洗漱一番,取来早膳。正吃着,几位娘娘和阿哥们的慰问礼都送到了,收下了礼,忙忙地谴着青青到各位娘娘处代我磕头谢恩。待得青青走了一圈回来,我忙拉着她问,原来十三从昨夜回去后,到现在还跪在灵前……
      狠狠拍了一下床,他这个人,昨天还说傻,可不知道是谁傻。
      转念一想,心中恻然,默默地在床上坐了半天。

      胤祥的额娘章佳氏娘娘谥号敏妃。
      一直以为敏妃是犯了什么错儿,才被送到庵中清修的,可是她去世的消息传来之后,皇上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伤心,不仅命所有的阿哥为她守灵三日,更是亲身在她灵前坐了一夜。直到三个多月过去了,三阿哥诚郡王因为娘娘去世不足百日剃发,皇上勃然大怒,将他的爵位降为贝勒,当着众位阿哥的面将他好一顿训斥。
      这些天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不为别的,只为了失去行动自由,每日里坐着,只是听身边众人颠来倒去地或是训我或是劝我。其中尤以胤礻我和也思翰叔叔为甚。两人一样的大嗓门,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还有青青和娜仁在一边敲边鼓、跑龙套。
      也叔叔因为得到皇上的口谕,每天都能到绛雪轩来看我。他虽离乡多年,可骨子里仍改不了豪放的蒙古脾气。虽是每到例行一训,可训完了,总会给我带来点新鲜玩艺儿解闷,或是说上一段侍卫们的趣事,逗得绛雪轩内众人哈哈大笑。
      端倪是在那一天,也思翰叔叔兴起,唱了一首蒙古长调之后,被我看出来的。
      也叔叔的嗓子是少有得好,一首思乡的歌曲唱得悠长婉转。心中赞叹之余,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窗前,凝神看着也叔叔的娜仁。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彩?
      灼灼不可名其灿,皎皎不可语其洁,夹着三分妩,捎上七分媚,光韵流波,似颦非笑的眼,欲语还休的唇,就连耳边的明月珰,仿佛也饱含了心事。
      手中握着的茶盏“咣啷”一声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粉碎。清脆的声响惊醒了沉浸在歌声中的人们,娜仁抬头,对上我的视线。她的面上先是一红,继而是无可奈何的哀伤,别过头,几步走出了我的卧房。
      我一起憋到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下了,才起身披了件衣服踅到娜仁的床前。她正斜椅在靠枕上,垂眉敛目地想着心事。看见我,不发一语,只是向里面挪了挪,给我腾了个空儿。
      爬上床坐定,我才低声地问了她一声:“是真的吗?”
      娜仁好看的眉梢挑起,盯着我看了半晌,虽轻但很坚决地点了点头,眸子里是从没见过的光彩。
      “什么?”我的声音不禁大了起来,忙又捂着嘴,低声问:“为什么?”
      她轻笑着把下巴搁在了我的膝盖上,长长的头发披拂在我的衣服上,随着她轻摇螓首缓缓地波动:“不为什么,只为他是他。”
      “这是什么话?”我心中感触,可也不得不劝地夹缠:“他当然是他,还能是谁?你才见过他几天?再说,他有什么好?”
      娜仁笑意更甚:“这个话儿,我问过自己不知多少次,也没想出答案。他或许没什么好,只不过每次他来,就觉得空落落的心一下子实了。只要瞅着他,哪怕只是一片衣角儿,我也开心。他不来,我坐在花荫里等他,心儿也觉得飞到了云彩里,那么地欢喜……”
      娜仁就这么说出了和我一样的心事,热气猛地冲进我的眼中,心尖儿上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痛得我全身一颤。
      “怎么了?”娜仁感觉到我的颤抖,忙扶着我的手臂问我。我忍着快要决堤的泪水,对她笑了一下。泪意从我的眼里蔓延到她的眼里。
      “姐姐,”我轻轻唤她:“可是你和他……”娜仁的手紧握住我,阻止了我说下去。她的脸和我贴得那么近,我能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上沾着的泪珠儿,白皙的脸蛋儿凄绝地笑笑,张了张口,嘴唇抖动得厉害:“别说了,曼萦,我都知道,都知道……”
      泪水迅速从她眼中流下。
      她抱着我,压抑地哭着,哭她无助无望的爱情。
      我也流着泪,可没有哭出声。
      胤禛,即使是为了你的悲伤,我也不想与别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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