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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旅途 ...

  •   永安二十八年。

      醒来的那一刻,我心中只冒出四个字——我想见他。

      不问路途,不问风雪。

      我想见他。

      我心中虽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1

      我在死了的第九年又回到了人间。

      人间正值寒冬,村庄外的雪像月光一样铺了满地。

      我虽然回到了人间,身体却依旧冰冷,样貌也没有一丝的变化。我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我清楚地明白,我已经死了,死在十八岁那年的冬天。

      我和这严寒的冬日可真是缘分不浅啊。我生于寒冬死于寒冬,现在又在这冬雪飞扬的日子活了过来。

      难怪他会给我取名为冬临。

      在大雪纷飞的三九严冬中,我又来到了京城。

      这一路上,我遇到了各式各样的路人。他们身上穿着单薄的短衫,眉毛已经和风霜融为一体。

      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问我:“你也是来逃难的吗姑娘?”那女人长得很瘦,抱着的孩子也瘦,可女人却像要被孩子压垮了一样。

      九年未曾说话,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述说我的经历,我抬起手比划着,却讲不清我的一生。

      “咱们都是苦命人。”那个女人离开了,她走的时候留了两张被冻得皲裂的面饼给我。

      我默默将面饼收回囊中,继续踏上我的行程。快到京城的时候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我认识的。她坐在轿子里,脸凑在轿子的窗栏边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她的脸真好看啊,精致地像瓷娃娃一样。

      九年前,就是她杀了我。

      我不怕她,我恨她。

      我老远瞧见她的时候就找地方躲起来了,我怕我忍不住杀了她。

      2

      我遇到那个戴斗笠的男人时,已经快到京城了。

      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软缎长袍,宽袖宽身,像个神仙一样,神仙都不会有他这般好看,眉眼弯弯,总露出一副痞笑来。

      “你不该在这世间。”他见到我,一下就认出了我是一只怪怪。

      原来他不是神仙,是个臭修士。可惜这样一张出尘的脸,居然长在一个臭修士身上。

      他长得很俊,剑眉星目,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多情又风流。寒风好像吹到他身侧时就停了,这个白衣男人惹得周围的赶路人频频侧目。

      这臭修士虽看出了我是一只怪怪,却没有收了我,他拿出一张禁制贴在我的后颈处,我想抗拒,却不是这修士的对手,禁制一碰到我的身体就化成烟一样消失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对我的束缚。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做我的小丫鬟。”这臭修士轻轻敲了我的头,微笑着说。

      我斜着眼睛瞅着这臭修士,嘴巴瘪下去不想说话。只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和这人一般见识。

      修士见我不说话,也没有生气,他只是扬起好看的眼眸,轻轻地笑着。白茫茫的天地间,没有什么比他更好看的东西了。

      碰巧的是这修士也要去京城,我虽心中不满,却也拿他没法,只能跟着这臭修士,给他当牛做马。

      我本以为,这是个只知道欺负弱小的半吊子修士,可一路走下来,他也帮助了不少难民,抓了不少恶怪。

      只是那些怪就没有我这般的好运气了,修士看见他们,二话不说就给抓进了乾坤袋里封起来。那些恶怪竟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小丫鬟,你可不要学这些吃人的恶怪。”修士没抓一个恶怪,就装出一副师长的模样教育我。

      我虽想反驳,话已经到了嘴边,又愤愤地闭上嘴。

      修士就轻笑着,用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望着我,弯出月牙般的弧度,打趣地着我说:“还是不肯说话?”

      我没有理他,转身往前走,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这种时候,他总会笑着追上我,用他温暖的手指戳戳我的鼻尖。

      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了走在修士的身边。如果不是为了去见那个人,我会一直跟着修士浪迹天涯吗?我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回京城的路上,修士突然问我。

      这修士虽然让我做丫鬟,却也从来没有苛待过我,只要他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我的。所以我也不怨他。

      “冬临。”我终于开口说话了。

      修士很惊讶,他勾起嘴角看着我,一双撩人的桃花眼带着闪耀的暖光。

      “你有什么执念?因何徘徊人间?”

      什么执念?我并不知道,但心里突然跳出来的几个字提醒了我,我痴痴地回答:“我想见他。”

      臭修士来了兴趣,挑起眉毛看着我,嘴角扬起勾人的弧度:“他是谁?”

      我突然感到手脚冰凉,脑海中炸开一朵无名的浪花:“我不记得了。”

      臭修士低低地地笑了两声,抬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我的鼻尖上点了一下:“小冬临啊,这怎么可以忘记?”

      他指尖的温度落到我的鼻头上,顺着我的肌肤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被这惊人的温度灼伤,闷着头不说话了。

      奔波数月,我终于跟着臭修士到了京城。到京城时,雪下地更大了,我走在路上,都能听见雪花被我踩死的声音。

      它们也一样可怜,但我不心疼这些雪花,可怜人总是要挨欺负的。

      我感觉不到冷,臭修士却还是给我买了一件红色梅花绣纹大氅。修士不知道的是,我就是死在梅花树下的。我冷着脸朝着修士讲:“臭修士,我是怪,我不冷。”

      修士却只是笑着,桃花眼眯眯地弯起,像月牙一个璀璨。即使旁边有无数星星,月牙依旧是最亮的。他温柔地替我披好大氅,在我的脖子前面替着大氅打了一个长生结:“我不叫臭修士,叫我月淮竹。月淮竹的月,月淮竹的淮,月淮竹的竹。”

      月淮初张扬地笑着,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注视着我,桃花眼里带着饱满的深情:“穿上这大氅,小冬临更好看了,谁说怪怪就不能穿大氅了?”

      那一刻,我好像又有了呼吸,又有了温度,我突然间觉得,身上的大氅异常暖和。

      在京城的城门外,梅花开地正艳的时候,我又遇到了之前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还是紧紧抱着她的孩子,只是这一次她更瘦了,并且永远地倒在了雪地里。

      月淮竹看我停下,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女人,他扶住我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总挂着的笑也没有了,露出的是往日没有的严肃:“世态炎凉啊,小冬临,她们死了,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就算是进了京,也不一定就能过上好日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她们挪到了一颗高大的梅花树下,像我当年死的时候那样。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不是悲伤。我早已望却了悲伤是什么感觉,我梗着脖子问月淮竹:“你在路上帮过这么多人,却不愿意给将自己面饼分给那些难民,为什么?”

      月淮竹那张总是坏笑着的脸闪过一丝错愕,他弯下腰,抬手摸住我的脸颊,认真地说:“因为那根本救不了他们。”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下,月淮竹立在寒风中,月白色的长袍随着风跑,我站在他的身旁,我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

      我跟着月淮竹进了京城,他在客栈内租了两间上房,他一间,我一间。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却也没有问。他来京城之后,经常找不见人影,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后来有一天,他说自己身上没钱了,要带我出去卖艺。他把我拉到了一个大宅院里,让我在里面扮恶怪,看到他出来,就自己跳到乾坤袋里去。

      我才知道,原来月淮竹是带我出来骗人来了。

      我按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偷偷躲在乾坤袋里望着他,宅院的主人是个丰腴的中年女人,她看到月淮竹除了我这只恶怪后,露出笑来,她笑得很高兴,嘴角咧出大大的弧度,眼睛眯着。但是她眯起的眼睛不敌月淮竹半分。

      她递了锭分量十足的银子到月淮竹手里,条件是让月淮竹陪她睡一晚。

      听到这里,我无聊得爬回了乾坤袋,不再想听他们二人的聊天,只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下次再也不要和月淮竹出来卖艺了。

      后来过了一会,我被月淮竹从乾坤袋里拎了出来,我没在他手上看到那锭银子,月淮竹手上只拿着几颗碎银子。

      月淮竹笑着拧了拧我的耳朵:“在想什么呢!”

      我没有生气。

      那天晚上,他带我去酒楼中喝陈年的女儿红,那酒很烈,我喝了不过几口就醉地发昏。迷迷糊糊间我看见月淮初朝着我走了过来,他伸出手打横将我抱了起来。那时我恍惚间觉得,我好像又有了心跳,这心跳一直在我的胸腔舞动,好像下一秒就要跑出来了。

      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半夜了,路上我一直昏昏沉沉,只记得回客栈后,月淮竹温柔地将我放在床上,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长发,替我盖好了被子。慢慢离开了我的房间。临走时,我模糊地记得,他好像问了我一句:“你想起他来了吗?”

      第二天早上,天晴了,这是我进京后第一次见到天晴,京城里的雪化开了,露出它原本的风貌来。我望着这熟悉的街道,只觉得发慌,越来越慌。

      我得快点见到他。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我,让我快点去见那个人,我心里堵地慌,便自己将自己关在了客栈里。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再见到月淮竹,他要做的事越来越多,每次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夜半了,有时候他甚至不回来,我想去问问他,却又觉得不太合适,我好像只是他的小丫鬟。

      月淮竹又一次回来时,他看出我的不对劲,桃花眼依旧笑眯眯的,嘴角裂开的弧度风流又恣睢,他伸手刮了一下我是鼻尖,露出宠溺的声音:“小冬临这是怎么了?”

      我没有理他,转过身闷闷地坐到圆木凳子上:“不关你事。”

      月淮竹“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声来,他走到我旁边坐下,挑着眉毛望着我:“我在你身上贴的符就是卖身契,你现在就是我的小冬临,不管什么事都跟我有关。”

      我没有理他,那股莫名的心跳又开始作祟,我只好埋起头来不说话了。

      月淮竹凑近了我,眼中的笑意更甚:“你最近怎么一直闷在客栈里。”

      我抬起头,鼻尖蹭到他的脸颊,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想见他,越来越甚了。”我继续道:“我感觉,我好像要消失了,在离开前,我想见他。”

      月淮竹靠近我,轻柔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是刮鼻子!我心想。

      “小冬临,那么你想起他来了吗?”

      我望着月淮竹,长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犯了难。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丧气地回答道。

      月淮竹望着我,没有说什么,他径直走出客栈:“我这几天忙,你要是嫌闷,就出去走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怪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在忙什么?”

      月淮竹挑起眉,他的身姿修长,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像个风流的公子哥一样:“这么关心我?”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呆呆地说:“没有。”

      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我真觉得我应该出来走走了。胸口越来越闷,那种感觉越来越重。我想,我真的该去见他了吗?

      今日京城的城门口聚集了许多人,我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就自己朝着人群稀疏的地方去了。

      3

      今日京城又下起了雪,城中的梅花开得更艳了,我总是躲着梅花走。害怕回忆起我死的时候那种刻骨的冰冷。

      但我却喜欢月淮竹送给我的这件大氅,出门时我就将它披在身上,这件大氅总是暖和的。

      我漫无目的地在京城中晃悠,却也不敢走出太远的距离,我能感觉到我对那些地方深切的向往,却也能体会到从灵魂里带来的颤栗。

      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我就去见他。我这样告诉我自己。

      我好像对他已经没有了多深的执念。但无时无刻从灵魂里发出的讯号却一直提醒着我,我必须地去见他。

      回客栈的路上,我被一个策马奔腾的男人撞倒,他撞到我时大惊失色,好像已经要预见我悲惨的命运。我看见他带着焦急的神色刹住马,朝我跑过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我是怪,我不痛,也没有受伤。

      这个男人身上穿着甲胄,银灰色的铠甲被白雪映出森冷的光泽来。他的五官长得十分英挺,散发着男人的气息。

      他扶着我的手,瞳孔放大,对我毫发无损的身体带着深深的震惊:“你……没事?”

      我被他撞倒,心里带着愤恨,眼睛瞅着他,不愿意说话。

      这个男人看出了我的不悦,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实在抱歉,我……一时情急,没看到姑娘。”

      我还是不说话,脸上的不悦没有缓和半分,我就着男人的手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男人三两步追上我,他墨黑色的修身长衫勾勒出那精壮的身材:“姑娘,要不在下带你去医馆里面看看?”

      我甩开他的手,看到自己被划破的大氅,心里的愤恨像一汪泉水一样,噗嗤噗嗤地往外冒,越冒越多,已经止不住了。

      “不关你事!”我冷冷地说。

      男人估计也没料到我如此倔强,他露出无奈的神色,又有些焦急地望向北面。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皇宫的方向。

      我冷冷的朝他道:“你快走吧,我没事。 ”

      男人还是不放心,他再三地告诉我:“姑娘一定去医馆看看!我叫裴允之,你要是有事可以上镇国公府上找我!”

      裴允之,原来京城门口那些姑娘们等在那里是为了见他。

      我见他还不愿意走,只好敷衍地点头,这下他才愿意骑马离开。

      我回到客栈的时候,月淮竹在我的房间里,我一推开门,他就映在我的眼前。我想无视都难。

      他看到我,没有惊讶,桃花眼里露出醉人的暖色,我快沉溺其中。

      “小冬临,外面好玩吗?”

      我不高兴,把自己的大氅递到他的面前,冷冷道:“你买的,太容易坏了。”

      月淮竹笑着从我手里接过大氅:“下次买个更好的。”

      但他再也没有再送过我大氅。

      他在我屋中坐了一下午,直到客栈里点起灯,京城里升起了月亮时,他才离开。

      那期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他离开时,还是问了一句:“你想起他来了吗?”

      我在他温柔地像水一样的目光里,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我感觉,我就要消失了。”

      月淮竹在门口摇摇头,月光缓缓地铺在他身上,像洒了一层水。一层会发光的水:“不会的。”

      不会的,他告诉我。

      4

      又是一日的清晨,京城已经渐渐回暖了,街道上的人们穿的衣服也越来也轻薄了。

      我为了不在人群中显得太过突兀,也学着那些少女的模样,穿起了荷叶裙,绾起了双平髻。

      起初的几日,月淮竹会笑着夸我这身衣裳可爱的紧,后来过了几天,他的事好像越来越忙了,我时常见不到他的人影。

      我也开始犹疑起来了,按理说,我是该去见那个人了。

      我还在房中发闷的时候,那个穿着铠甲将我撞倒的男人裴允之找上了我。

      我知道,他是来找我赔罪的,但我不想接受他的赔罪。所以不打算出去见他。

      他却赖在客栈底下不走了,我心中烦闷,不想让他在这继续碍我的眼,就下客栈接受他的赔礼去了。

      他看见我下来,脸上露出激动的神采,今日他没有穿着甲胄,却仍旧穿着一身黑衣服。

      我走到他的面前,把他带来的赔罪礼接过来,不耐烦地说:“你可以走了。”

      他没有生气,脸上的愧疚仍在,我知道,他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我,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撞了我,我不想原谅他。

      “姑娘身体没事吧?”裴允之一脸认真地望着我。

      我听京城里其他姑娘说过,他是镇国公的儿子,是一品大将军。现在看来,他的确也配得上那些人的称赞,他是一位好将军。

      “我没有受伤,但将军下次还是让您的马当心些。”

      裴允之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态:“……我晓得的,实在抱歉。”

      “道歉没什么用,它只能让你的良心舒坦点儿,却改变不了你撞了人的事实。”我大概是同月淮竹待久了,竟也开始油嘴滑舌起来。

      裴允之用真挚的眼神望着我,一时无言。

      我不愿意再为难他,转身就要上楼,他却突然叫住我。

      “姑娘等等!”

      我停下来,扭头望着他:“还有什么事?”

      “姑娘叫什么名字?裴某还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

      我冷笑,想起那日在风雪中等着的女儿家们,她们如此仰慕他,裴允之看不见,现在说一个不待见他的人特别,我替那些姑娘感到惋惜。

      我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

      我听到裴允之在后面扬了扬嗓音道:“姑娘有事可以到镇国公府找我,我一定帮你!”

      我想了想,没有拒绝他,我确实该地请他帮个忙。

      裴允之走后,客栈又恢复了平静。我再也坐不住了,日子越来越少了,我该去见他了。我心里害怕地紧,又开始浑浑噩噩起来。

      我该去见他了。

      之后的几日,我还是没再见到月淮初,我开始隐隐担忧起来,我怕我来不及和他告别。

      这日天气大好,已经进入初春了,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现在屋檐下还有一滩水。

      我是喜欢下雨的,下过了雨,京城都变干净了。

      我实在无聊,就坐到了客栈底下晒太阳,人都说怪怕太阳,我却喜欢太阳照在我身上的感觉,只有在那时候,我才变得和普通人差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竟开始向往起了普通人的生活。

      这次,有一个我最恨的人认出了我。我虽然早在京城外就见过了她,她却不曾见过我。现在她突然见到了活着回来的我,精致的脸也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那个杀死我的人,她认出我了。

      我的心很平静,已经没有了刚见到她时那种杀她的愤恨了,她将我带到了附近的一家茶肆,摒退了她身旁的所有奴才。

      我看着她,仍旧能看出九年前的影子,她现在长开了,精致的脸庞很明艳,望着她身上那华贵精美的服饰和繁复的刺绣,我知道,我和她不是一路人。

      “你醒了?”她知道我会醒。

      “我知道你会活过来……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不过也是,你本来就是妖怪。”

      我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静静地坐着。那点儿还残余的恨也没有了,全然不像我对裴允之时的态度,我现在这恨消散地太快了。

      她见我不说话,就自己站了起来,眼中的神色很复杂,我看不懂她。

      “回来了……就去见见他吧,你应该知道,他现在就在京城。”

      我重重的点下头:“我会的。”

      她摇着头:“要快。”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胸口像被重重地捶了一下,一股钝痛感传遍我的全身,我怔忡地抬起头:“……我知道了。”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慢慢走出了这茶肆。

      我在茶肆中坐了很久很久,心知我已然躲不掉了,我得快点去见他了。

      很久后,我又想到了月淮竹,我在想,我若没有执念了,还能再见到他吗?

      5

      我回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黑到每家每户的屋中都点燃了烛火。像上次我喝醉后被月淮竹送回来的时候一样。

      今日,我见到了月淮竹,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我的房中等我。房中没有点烛火,他安安静静地站在窗前,半边脸被月光晕染,半边脸隐藏在黑夜里。

      一明一暗。

      我的胸口突然纠起来了,好像意识到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很害怕,却没有办法。

      很久很久的静谧,月淮竹走到我的跟前,我们隔的很近,近到我一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瘦削的下巴。

      他温柔地将手搭在我的颈侧,即使天很暗,我也能看见他桃花眼里流转的柔情。

      他取下了我后颈上的禁制。

      月淮竹取下了对我的束缚。

      “小冬临。”月淮竹轻喃我的名字。

      一股酥麻的感觉窜上我的脑海,我努力压制这奇怪的感觉我,我的大脑在拼命地叫嚣。我知道,分别的日子到了。

      我不愿意面对。

      “你想起他了吗?”月淮竹问我,他没有笑,声音又轻又柔。

      “我没忘记过他。”好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一字一顿地说。

      月淮初退后一步,这个人湮没在黑暗里:“你要去见他了?”

      “嗯。”我平静地道。

      “即使你会消失?小冬临。”

      “他等不及了。”

      月淮竹没有说话,桃花眼中的柔情不变。他苦笑一声,继续道:“小冬临,我也要走了。”

      我知道,他最近这么忙,我知道他要走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我还是愣住了。

      “你还没有送我大氅。”

      月淮竹笑一声,他抱着我翻出了客栈,我们在一棵梨花树下坐了下来。

      梨花落了满地,我们身上披着月光,一时分不清哪里更白了。

      “你要去哪里?还能再见吗?”我问月淮初竹。

      他摸着我的头发:“皇宫,那是一个很大的笼子,我不想你也被关在里面,所以最好不要再见了。”

      我抓住他摸着我头发的手:“你是皇帝吗?”

      “我是废太子,十二岁那年被皇帝送上三清山。现在皇帝的儿子都死光了,他也快死了,他让我回来当皇帝。”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着月淮竹的脸,那里没有了曾经的微笑:“你逃吧,我陪你浪迹天涯。”

      月淮竹笑起来了,眼睛又弯成了天上的月牙:“你曾经在京城外问我,为什么不将自己的面饼施舍给难民。”

      月淮初望着我的眼神逐渐涣散:“我现在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有面饼。”

      我明白了,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和他浪迹天涯了。月淮初抬手揉了揉我的脸颊,笑的很温柔:“而且啊,小冬临,你不想见他了吗?”他的眼神带着隐隐期待。

      我被他望地慌了神,却还是坚定地摇摇头:“我得去见他。”

      那天晚上我们坐了一夜,谁都没有给对方一个分别的拥抱。

      6

      第二天,月淮竹走了,我也离开了客栈。我带着需要帮的忙,敲想了镇国公府的大门。

      裴允之见到我时,很惊喜。我却在他的眉心看到了浓烈的忧愁。我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没有问其他的事,就直接说了自己的诉求:“我要见晏婴。”

      他被我的要求怔住,有些不确定地问:“国师晏婴?”

      我朝着他点头:“带我去见他,我要进国师府。”

      裴允之没有问我为什么,他直接带着我去了国师府,路上我依旧能看到他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

      他和我初见时的模样,也大不相同了。

      到国师府的路很短,我却一路煎熬,脑子已经不是我的了,只有一直涌动着的波涛和浪花。

      因为裴允之是大将军,国师府的人直接就让我进去了,但裴允之没有跟进来,他说,他的军务很繁重。

      再次见到晏婴,我的心情很沉重,我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平静。寒冷和火热两种奇怪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碰撞,我既带着隐隐的期待,又有深深的恐惧。

      在见到晏婴的身影时,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炸开了花。

      我真是一个感情丰富的怪。

      晏婴还保持着刚及冠时的那种样貌,只是他的头发和眉毛已经比梨花还要白了。他穿着玄色的锦纹长袍,端端正正地坐在梨花树下等我,像天上的谪仙。

      “冬临。”他轻唤我,声音像悦耳的山泉,我看见他坐在梨花树下。洁白的长发垂落身侧,比这世上任何的花都要美。

      我走近他,分不清他头上的梨花与白发。

      这就是我要见的人,大国师晏婴。

      他已经四百岁了,我望着他,我知道他就要死了,他本来还可以活得更久,但我看出来了,他的道心毁了,他就要死了。

      恍惚间,我想起了刚修炼成形的那年,他用那双玉雕般的手轻轻呵护我长大。

      我记得他教我习字,教我念书的那些日子。

      我调皮地拽着他长长的头发,要他给我讲故事时,他总是轻柔地拍打着我的手,不痛不痒地说一句:“胡闹。”

      我吵着要吃天雨山的桃子时,他总要在百忙中抽出一段时间带我去天雨山摘桃子。

      “真拿你没办法。”

      我的发髻被风吹乱时,他会笑着替我绾好头发。

      “以后要自己学会编头发。”

      晏婴。

      他有时候比教书先生还要严厉,他会禁我饭食,却又怕我饿着,半夜偷偷给我煮面。

      “以后不许再和其他玩伴打架了。”

      他总是那副样子,从来没有改变过。

      十八岁时,所有人大喊我是害人的妖怪的时候,他没有嫌弃我,依旧轻柔地为我绾好发髻。

      “你不是妖怪。”我还记得他这样告诉我。

      在我十八岁那年,所有人要他除了我,他却充耳不闻。

      后来,你的师妹为了自己口中的大道,将我杀死在梅树下时,晏婴,你知不知道?

      我不敢问。

      现在,晏婴要死了。

      我跪坐在晏婴的身侧,靠在他的腿上,我终于见到了他。他的手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他轻柔地抬手摸着我的脸。

      我没有说话,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只是盯着梨花树下的晏婴。

      你为什么毁了道心?

      晏婴像从前那般,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冬临,你长大了。”

      我看出来,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摸住他的手:“你要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爬上了我的脸颊,我心中终于有了酸涩的感觉。

      “你走吧。”晏婴长舒了一口气:“去看看河山。”

      我没有留下,听了晏婴的话走了。

      7

      第二天,我还没来得及出京城时,京城就变样了。全京城的房屋和角楼都挂上了白布,随着这三月的春风飘摇。

      老皇帝死了。

      晏婴也死了。

      新皇一登基,就释了镇国公府的兵权。镇国公府因谋逆罪,满门抄斩。

      街头百姓唏嘘不已。

      他们说,裴允之是一个好将军,却不是一个好臣子。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我忙出了京城,要去看看晏婴口中的大好河山。

      我不知道我这次会死在哪里,但无论哪里,我都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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