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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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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奶奶,奶奶,你继续跟我说那个故事嘛!”
“什么故事?”
“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关于珍珠的故事啊!”
“珍珠?奶奶老了,记不清很多事了,快去写作业吧,别缠着奶奶讲这讲那的了,不然你爸妈又要说我带坏你喔。”
“不要嘛……你还没讲完,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不然,我要告诉爸妈,傅奶奶骗小孩!”
“哈哈哈……你这孩子,好,那奶奶跟你讲,好不好?”
“好!”
“唉,过去这么多年了,要从哪里说起呢?那就,从南方的一座小渔村说起吧。”
“那时我还小,大约……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在海边玩。突然有一天,我发觉沙滩的尽头,有一道洁白的身影……”
2
我觉得好奇,转而又有些奇怪和害怕。我想,那如果不是我的错觉,就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人鱼。
自我出生起,我父亲告诉我,相传大海里藏有真正的人鱼,她们有着如雪的皮肤,在黑夜里同样耀眼;她们的歌声是这世上最美妙的音乐,足以吸引一个水手在船上跌入海里;她们的眼泪是一颗颗无暇的珍珠……数不胜数的传说无一不在加深着‘人鱼’这一种奇特的生灵的观念,但遗憾的是,没有人真正见过人鱼。
仔细看着那道身影,我觉得我一定会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发现了人鱼的人,明天一定能对别的小朋友吹嘘了。
我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去靠近那人鱼,心里满是紧张和得意。
越来越近了……那身影也缓慢而清晰地映在了我的眼前。那散开的长发遮掩了她的背后,只有一些雪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我看见了……她正在把玩着一个塑料铲子——那正是我白天不见的。
我先是看见了那柄铲子,才快步向前。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惊扰了她,她迅速把铲子收到身前,把脸转来,目光警惕地看着我。
她的年龄看上去差不多要比我大上两岁的样子。像世上所有的小孩一样,相同的五官,相同的头发,连大人们说的,人鱼特有的如翅膀一样的耳朵都和我一模一样。
她的腿也不是鱼尾,只是和我无大差别的腿。唯一要说有疑点的是,她的脚一直浸泡在水里。但她也可能是不安,又或是懒得动呢?——据我的观察,她就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
果然,人鱼什么的是不会被我遇到的。我有些遗憾,而又看见那柄属于我的铲子,还在被她紧紧地抓着。
“你为什么要拿我的铲子?”我问。
她后退了几步,依旧盯着我,丝毫没有听见我的话的意思。
我看着她不说话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但她像我所见的一样,无法接收外界的消息——或者说,我面前的人不会大哭大叫,而是沉默。
“这是我的!”我有些不耐烦,伸手想拿回我的铲子。她把铲子往身后藏,我扑了个空。大约是尴尬吧,我转头,对她怒目而视。
“我…捡到……沙。”她依旧是沉静的样子,只是说出的话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人,语序乱到我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听懂。
“这是我不小心掉到沙子上的。”我直觉她现在是能听懂话,又伸手去抢我的铲子。那是父亲从城里特地带回来的。
这一次,她不再躲避,顺从地把铲子还给了我。
拿到了丢失的东西,我又有了一种喜悦的情绪。我这才有些情绪仔细打量这个看上去怪怪的小孩。明明比我大,却又不会说话,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你听得懂我说话?”我说。
她依旧保持着些害怕的状态,颤抖地点了点头。
我不喜欢和闷葫芦讲话——哪怕她看上去很好看,也找不到其他小孩陪我玩。好奇心已经在等她反应的时间里耗尽,只有一点交到新朋友的激动可以支撑我站在这里——尽管我们只说了五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百无聊赖地坐了下来,也学着她,把脚泡进水里。凉丝丝的,和我们吹的风一样。
她见我没什么敌意,也坐了下来,结结巴巴:“没有……名。”
“你没有名字?”我来了兴致,坐得更直了点。
她木讷地点了点头。
我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的脸,试图找到一些便于记忆点。不过,除了觉得她像我父亲说的人鱼,好像也没什么了。
“你叫俞讱吧!”我学着大人模样,说,“反过来呢,就是人鱼!”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俞讱,俞讱,倒是越念越顺口,心底又泛起了高兴,仿佛连她呆呆的样子也显得可爱了。
她凝视着我,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好的,她用力点了点头,答应了我:“……好!”好似我的主意真正地被认可了,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铲子一类的事也不计较了,满眼都是这个刚交的新朋友。
有时候孩子之间的友谊和争执总是变化得太快,一朵乌云飘来,下了一场无足轻重的雨,便是吵架。闹脾气了,过了一会儿,风吹走了乌云,天又放晴,便是重归于好了。当时的我大抵也是那样的多变,似乎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一场认可,就能大大满足我的自尊心。至于前面发生的不愉快?那也只是过去的事了。
“你喜欢这个铲子?”
我看见她和我说话时,止不住地在我的铲子上看去。那些轻微的、仿佛下意识的动作被我意识到了,主动开口问道。
“好……玩。”她动了动嘴,艰难而认真地发出那几个音节。
我细细地分辨着她想说的话。又突然想着,她现在的样子像我们隔壁村里那个疯疯颠颠的女人,她们都——讲话颠三倒四的,还都生了一幅苍白的皮肤和乌黑发亮的头发。
“下次我教你怎么堆沙坑,造城堡。”我拍着胸脯保证,“明天!明天上午,你还能来这里吗?”
她——俞讱,转过头去望向那遥远的海平面,眯着眼,断断续续地开口:“……明天……晚上……不行……中午。”
“明天中午?”
“不行!……呢……”她有些急了,手忙脚乱,口吃得严重,生怕我听不懂她讲话,脸色也变得通红,仿佛困难地憋出了汗珠。
但我之前去医院探料的时候,大抵见过类似的情况,也像和那个疯女人说过话,也知道怎么去和她们交流。所以我们试着开口:“像今天一样,晚上?”
“嗯。”
气氛终于平静下来了,她感激和如释重负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刺得我魂魄飞散——我还从未见过别人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呢,平日里和其他孩子玩闹,也远不如今天这样绝然带来的别样的情绪。
……
她身上散着……有种海水淡淡的潮湿感,也有了来自树林里的草木花香,也混合了沙子泥土厚重的质感……这些感觉让我觉得头晕目眩,仿若轻飘飘踩在薄冰上。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回去的了,也许是父亲来叫我,也许是我犯困了。总之我只记得,我在分别之前还在向她描述着我们的未来的玩耍内容。
“……我们要用铲子去挖沙子,开通一条河道出来,把鱼饵放在里面,引些小鱼小虾过来,然后堵住,抓个几条仔细看看,如果饿了,还能找来柴火烤了吃;我还会堆城堡,就和书里说的一样,挖一条河沟沟,河中间,在中间圈个岛,找来沙子堆上去变成城堡,用手细细掐出大概样子……掏个窗户,开个大门,那是我们的家……”
3
两千多年前的这块土地,就聚集了一小撮一小撮的人,定居在这海边,建起了草屋,盖起了茅草房,造上了瓦屋。他们祖祖辈辈定居在此,造好了船,在一朵朵浪花里讨生活。拿着用布线制成的大网,大片大片地撒入海里,沉寂一段时间,再由几个汉子合力把沉沉的大网拽上来,那里面跳动着的、闪着金光的鳞片,带来的不止是一股腥味,更是一家人的口粮。他们四十多口人的希望。吃鱼,吃虾——吃海。水手们总是领着条小船大船,拎上几把柴,以及船上必备的家伙什,风尘仆仆地出游去。在经历一天或几天,甚至几周后,带上了满载的鱼,和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的,这他们肌肉上扛的大家伙,仿佛几位受到加冕的君王一般,接受着众人洗礼的目光,脸上洋溢的是与寻常农民不一样的收获的喜悦。
这块土地上的人大多属于渔民。村子小,靠海,没什么山让人种开荒种地,所以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搬迁后,至今留在这边儿的只有靠海上生意维生的人了。其中大半是中年人,没什么气力去和城里的年轻人争高下,又不甘心过苦日子,顶着一身早年拼命留下的病根子上了船,争论不过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只在附近几个小地方捞点鱼上来了事。年纪上来了,讨了妻儿,也早没了出远门探索的热情,只下午上岸时抬着的几桶小鱼,还在告诉人们,他们不是一无所成的。也恰恰是这种人,才是最有农民和渔民性子特点的人;他们有着农民的沉默寡言,总是一种几乎是紧锁眉头的沉思形象。又有着多少年走南闯北留下的圆滑,谈生意,尤其是关于农户,鱼价的高低时,他们好似换了一个人;没有青年人的谨慎质朴,没有老人的不善言辞,嘴皮子好像上了油一样的,一两分的价格也足以让他们面红耳赤地和顾客老板争论,最后谈了好价钱、摆摆手,用浓厚的乡音喊着:“行啦,算我亏本啦!”一面又数着零碎的钱,小心地塞进口袋里,收市时徘徊在几个小铺前,仔细地对着价钱数几分钱买上几块糖,收好,回去给孩子尝鲜。在他们身上,就如一个矛盾体,圆滑和淳朴在他们身上完全地融合在一起。这种人,占了村子里的大多数。
无论是生活在海上还是地上,人们想有一个好收成,总不免是要看老天爷的。老天公不作美,哪怕不用什么方法也只能认命。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乡下人总是有些迷信的思想。村子里渔民占多数,海神自然也是人们祭祀的重点,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土地爷或灶神一类的。人们活在这个偏僻的小村,眼界不同,祭祀也自然按老一辈口口相传的老法子办。比如,下海捕鱼前总要先去海神庙前拜上一拜,理些贡品,点一根蜡烛,放在香案前,奉上自己虔诚的捕猎祷告,也祷告自己要平安返航,祷告自己的鱼获能比人家都多上几筐,祷告鱼能卖上好价钱。
不过要数最为盛大的,就是大祭了。大祭分成四个部分,扫路,斩龙,请神,送神。扫路是用公鸡血或狗血混合,掺和了水,由请神队一点一点清洗着道路;再就是斩龙,为了纪念海神在海面与恶龙缠斗,用纸糊的龙,再让一人去演海神,以此取悦神明。最后便是极整个大祭最动人心弦的部分,请神队要穿上特制的衣服,念着听不懂的语言,献上取悦神明的贡品——多是些童男童女组成的,每户每五年至少要出一个小孩来参加,他们会用朱砂点住孩子额头,斋戒五天,用朱笔写下孩子的名字,呈交给大海,若未被退还,就代表这孩子被接受了,由此盛装打扮一番,把孩子放在一艘小船上,扔进海上,至此,请神这一步算完成了。接着的第二天,又要用黄纸铺路,每张纸上写满了祈祷的话,以求诸神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请神队再换上另一套衣服,由村里的神官领着,三步一摇,抬着神仙牌位,送回祠庙。
大寨共有十天,每十年才举办一次,祈祷之后的风调雨顺。村子里每户人家几乎都担惊受怕,惟恐自己的孩子被选中,去给大海当贡品,人人自危,而又不敢改变这种祖宗留下的规矩,只好一个劲儿的向海神祈祷,不要挑自家的孩子。若是不幸被挑上,依旧是含泪向海神祈祷,自己的孩子能被退回——哪怕会被人们视为惹海神不悦的灾火鬼,被人人白眼相看——起码孩子回来了。若是未能退回,也只能认命,毕竟,自己的饭碗还在海神手上,对吧?
4
我十岁那年,被选中当了祭品。
据说,是我们父亲从庙里抽到的签,那庙里的神官告诉父亲,要去做好哪些准备,好为五天之后人请神做足准备。
回家的时候,我才刚和俞讱告别,答应她明天和她一起去捉鸟。脸上的笑容还未淡去,刚一推门,就听到门里的切切私语和哭泣的声音,还有母亲一句尖利的嘶吼:“难道我们要像隔壁村那个疯婆子一样,家破人亡吗!”
那些声音在我推门的瞬间消失,又像无事发生一样不再出现。只是,我看见了父亲与母亲坐在一起,母亲正在吃着鱼干,抹着眼泪,父亲则沉默着擦拭着他许久没有拿出来的新衣,自我出生以来便没见过几次。还记得他第一次穿,是我们村办喜宴的时候。我知道他穿的衣服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重大节日——大祭的到来。是的,我从小就听村里其他孩子说,大祭是我们未来十年是否丰收的关键。因此,家家户户要穿上华丽的衣物,以此取悦神明。
但那时我还不太懂事,不知道这反常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他们有事瞒着我。不过我也不在意,只当他们碰着收获不好的时节了,如往常一样,坐在鱼筐前,想把捕上来的鱼分好种类。但我这次却发现,鱼筐里没有鱼,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腥腥的气息。
“这几天不下海了。”
父亲突然开口,语气里满是烦躁。他丢下正在熨烫的衣服,从衣服里抽出烟,咳嗽着点燃。密封的屋子里顿时塞满了烟呛人的味道,连腥味也淡了不少。
屋子里只有母亲接着烫衣服的声音。还有父亲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烟声,时时响起的咳嗽声。花白的烟从他嘴里吐出,连带着叹息,一起汇集在了屋顶。
“娃,你说,如果让你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愿意吗?” 他说。烟味随着他的嘴角散开,愈发的浓了。
“不去。”我不假思索。如果要我离开这里,离开我的朋友们,离开俞讱,我宁死也不会答应。哪怕拒绝得干脆利落,心里也忍不住害怕起来,难道大祭之后,我要被送到城里去?如果读书的代价是离开这里,倒不如不走。
父亲又陷入了沉默,烟抽得更凶,一会儿工夫,他的脚边堆积了数条烟头。良久,他说:“你得去。”
语气突然凶起来:“你要走,就在五天之后。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最后一句突然柔和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父亲掐灭最后一根烟,拿起了被叠好的衣服,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不再出来。许久没开口的母亲就着烛火,仔细细细地看了我,一遍又一遍。她用手搓着我的脸,常年做工磨出的茧蹭得我好痛,但我又不敢动弹,只任由她擦了。
“娃啊……是神要的你,别怨恨爹娘……”母亲的眼睛变得通红,不停地抹着泪,“到了那儿,早点儿睡,别苦了自己……海神在上,我说得什么话,我们娃在那儿肯定受不了苦。”她自己带着泪先笑了,又哭了。“别恨你爹,他人粗,什么话都闷心里,别恨他……”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一切,又稀里糊涂地爬上了床,闭上了双眼。我不想解他们这么做是为什么,也不懂他们说的话的含义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只是闭上了双眼。
5
“请——神——嘞——!” 随着一声响亮的吆喝,含着锣鼓声,请神队摇摇摆摆到了我们家门口。
我被父亲一大早就提了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由母亲涂着胭脂,或轻或重地往脸上一顿乱拍,只觉尘土飞扬,不由得闭上了眼,她又怕我睡过去,只好使劲提着眼睛,好让我醒着。
父母现在看上去倒很平静了,只有鼻尖是红的,时不时还擤擤。母亲的脸上甚至有着些喜悦,提着嘴角,含笑看着我揉了胭脂之后的样子。只是这强颜欢笑的样子实在有些难看。
“你看,咱娃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海神肯定喜欢……”她说着说着,嘴角又往下撇,被提醒了,又提了过来。
父亲也没往常一样严肃了,他左看看,右瞄瞄,点了点头,使劲儿拍拍我的背,什么也没说。
“啪!”诸神队在敲门。
父亲拉着不肯动的母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打开了门。
刹那间,唢呐,锣鼓喧闹声在我耳边乍响。入目的是一片又一片的红色,一张张面孔在我面前依次出现。村长躲在人群后面,默默不语,他腰上系着一个黄铜钥匙,正叮当地响着。增添了几分烦躁。
走马灯一般的,请神队的人让我见了个遍。
“蹭喜气。”他们笑道。
父亲碾了碾地上的烟灰,背对着我,说:“走吧。”
6
我要死了吗?
我张开嘴,能吸到的只有海水,我拼命撑开眼,也如同没睁眼一样,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他们把我推上轿子,说是轿子,其实和一个铁盒子没什么区别。接着一路颠摇,在漆黑的轿子里,我只听见了一声钥匙扭动的声音,我就再也出不去了。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开玩笑。
我把指甲塞进了轿子里的锁眼,妄想把轿子打开。但浑浊的空气混合着铁的冰冷气息,告诉我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我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折断了几片,我感觉到了阵阵刺痛。
我挣扎的功夫,他们把我装在了一片硬实的土地上。他们揭开轿子上的布,把我叫出来,把我放在了一艘小船上。没有帆,没有桅杆,只能堪堪塞进我。
“别怨我,我只是送亲的。”我目光所及,都是这种人。
村长虔诚地拿着那根刚从海神庙里取出来的香,把香灰郑重涂在了我的头上。粗糙的手和一个指甲被折断的手指在我的头上比比划划,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与海神无关,而是看到一向和善待人,还会陪孙子玩耍的村长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开始发抖。
涂完了香灰,村长看着我,微笑着下令,让请神队把我拖入海中,目送着我远去。
上午的风很大,眨眼间工夫,浪花已经把我推到了离岸几十米的地方。远处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也被浪花吞没了。
目光之所及,全是无处不在的海水,永远高悬的大阳。云朵仿佛固定着,无论我怎么用力,也划不回原处。
我终于明白了父母话里的意思。
……
我没了力气,只能随着船动了。
好饿。
好冷。
……
我想回家。
……
船被风浪吹翻了,我跌进了海里。
我要死了吗?
7
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了一片白色。那是什么?
……只是一群鱼。我看着那团白色靠近了我,紧接着,一道人影靠了过来。她近了我的身,托举起我,把我向海面托去。
突出海面的瞬间,我如濒死的鱼,用力蹬着水,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把头仰出水面,张开嘴巴,把空气弄进肺里。似乎全身的感觉只集中于一点,连身体变得和海水一样冰都没有感觉。仿佛置身严寒酷暑之中,又冷又热,又因为猛烈间空气的吸入而咳起来。脑袋被咳得发胀,更觉得难受了。
不清楚身边救我的人是谁,但我知道她的身上很暖和,像是一根微小的火星在冬夜被点燃,尽管没那么温暖,但也足够我一直死死地抱住她了。
我能感受到,她在带着我向前游动。游了多久,要去哪里?我想说话,却又因为头脑昏沉而没有开口。我就这么想被托举着向前游去。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觉得眼前也不再发昏了,终于有了些气力去睁开眼去看看救命恩人是谁。
而当我睁眼看清眼前之时,我却已经吃惊到说不出谁来了。海神在上,正在抱着我向前游动的,正是俞讱!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惊讶与惊喜包裹住了我。我挣扎着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背,好让她知道我已经醒了。
俞讱回头,脸上也惊喜于我的苏醒:“你……醒……过来了?”
我把胳膊塞到她脖子边,用一种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说:“……原来你就是人鱼。”带着不容质疑,肯定的语气。
我没有发疯,我相信我看见了,她那条隐藏于海底的巨大的鱼尾,那闪着耀光的鳞片,那状似翅膀的耳朵。我突然浑身开始颤抖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近乎于震惊的喜悦。我很早便认为她是人鱼,是能够将福气带来人间的,海洋的女儿。很早以前的很多迹象都表明了她的异常。比如,她从未真正远离海水,哪怕是离岸远一些,她也会带上一些海水。但那时我并没有在意这些。再如,她的水性极好,一次我的帽子掉了进去,她二话不说,直接下了海水,帮我找回了帽子。
俞讱不说话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沉默地向前游动着。海水随着她的动作被拨弄出了微微的水波,游到我的面前。
“我不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秘密。”我搂住她的脖子,轻声说,好似怕被第三人听见一样。她的脖子好冰,但比起水,又显得温热,我贴她更近了一些。我甚至能听见她的心脏的跳动声,她的沉重的呼吸声。“你救了我,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他们自然是指村里的人。
远处渐渐有了些亮光。并且越来越大。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俞讱闷闷的声音:“好。”,和她回头看我时的目光。复杂,纠结,难以言喻。远处的灯火映在她的眼中,只有火红的光,在她的眼中。
我看不懂。
是,俞切是神的女儿,是将福气撒向人间的,海的女儿。或许正如人类不了解神明一样,我压根无法理解她们吧,我想。
8
再次睁开眼,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自从五年年前被俞讱送回来后,我又待在了村子里。父母说,他们早上从渔民口中听到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躺在沙边。他们又惊又怕,把我接了回来。惊是我没被海神收下,怕是害怕我会因为被退回的经历而备受歧视。
不过事实也确实是这样,自大祭出现以来,我还是唯二被退回来的。神官占卜后,觉得是我性子蛮,惹得神不喜,因此退了婚,终拒绝了上贡。我父母也因此受到了不少村里人的非难。
“爹,走吗?”
长到十四岁后,我就开始帮家里做活了。父亲先是从怎么抓鱼开始,教我怎么看地图,怎么用最小的力气拉上网,怎么区分毒鱼和海鱼……如此一来,无论是口口相传的还是他经验总结出来的诸多技巧,都在一年半左右的时间里尽数传给了我。
父亲是村子里最负盛名的船长,哪怕他在我被“退婚”后隐隐地受到排挤,他依旧在村子里有着很高的地位。
了解了基本的知识之后,我就跟着父亲上了船,一起捕鱼。按理说,以村子的规矩,女子十五岁左右就能嫁人了,就没有都十几岁了还抛头露面的女人,除非夫家穷得不得不支使一家人才有饭吃,否则,水手一般都是男人。但我比较特别,自从被海神退婚之后,我就不能再嫁了——不然海神发了怒,一村人都要有难。
之前我还以为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按我从小接受的口头教育,我本该为海神守寡——但我极感激村长奶奶,她早年是个教书先生的妻,后来战乱,那先生死去后,村长奶奶就另嫁了村长。和教书先生过的时候,让奶奶受了不少新思想的影响,并在之后也接连数绝了我,让我知道,原来村子外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原来世界上除了捕鱼种田还有更好的活来养活自己。可以说,在村长奶奶家待的那几个月,是足以改变我一生的教导。
哦对,还有俞讱。
上次她救了我之后,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友谊更深了。只是,因为长大了,有些事要忙,因此我们也总是聚少离多的。并且,俞讱也成长了,虽说讲话还是有些断续,但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我不用说话也能懂她的意思。可惜的是,她变得有些胆小,每次遇见时,她总是躲在水里,变一条小鱼的样子说话,似乎只有完全在水里时,她才不会结巴。
“总见不到你的人,我倒觉得有些更寂寞了。”
我有一次,打趣似的朝她说道。她听进去,第二天,就又是人形了。我有些可惜,见不到她真正会看人鱼的样子,借玩笑的机会说了几次,也只是无功而返。“你是人类,看不清我的样子。”她说,“而且,父亲说,给人类看了原形,会被他们知道弱点的。”我应了她,却又有些失落,仿佛我在她心里是会害她的人一样。她总是对人类怀有戒心,好似与生俱来的,对村里的人更甚。
“傅喻,愣着干嘛,上船!”
是父亲的叫声,我也该去捕鱼了。
“来啦!”
我应着,随手拉过工具,风风火火地推开了门。
这次的收获并不是很顺利。
我们正在往上收网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尖厉的叫声,接着,我们的手不禁控制地颤抖,网落下去,放跑了满满一兜鱼。
“切,今天冲了什么神,搞成现在这样。”一个水手坐在船边,边抽着烟边骂着,把灰全抖进了海里。
父亲把他的烟掐了,用眼色叫他停下:“够了,我们这是抓了太多生灵,海神显灵了,好了,等会就上岸吧。”
年轻的水手还想说什么,又抵不过父亲走南闯北的丰富经验,只好闷闷地丢下烟,沉默起来。
又歇了一会,我们再次下网,上来的,也只是些老鱼,甚至混进去几只毒鱼。父亲看到这个景象,胡子颤抖了片刻,就招呼着回岸。
“这渔点算是废了。”
他望着缓缓驶离的海,说到。
我觉着发生的一切的确很怪,但也许没严重到这种地步吧?这个渔点,是我们村产量最高,品质最好的渔点,说废就废,难免有些惋惜。
渔点是老一辈的渔民们口口相传,最后被记录在地图上的。每一个渔点被废,代表着我们船要么去开辟一个新渔点,要么就去和其他渔夫抢老渔点。不过这对于本就在村里受到排挤的我们来说未免困难了些。父亲的话不容置疑,我也只好把问题按在心里,扬着帆,朝着岸边的方向拉去。
我一直很喜欢掌舵,因为当我顺着风,拉起帆时,总觉得风被我甩在了身后,仿佛像一条疾驰的鱼,自由地游动。彷佛……又回到了十岁的那天晚上,我被一条真正的人鱼送了回家……
似乎想到什么,我回头望去。只是一片蓝色。只有水波在晃动,摇着,慢悠悠地走去。
可能只是我一时意动吧。我想。
忽然,我曾见船边有一道一闪而过的白光。仿佛眼前只是花了一瞬,那道白光就消失了。轻盈,迅速。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痕。
那声音是无故发出的吗?还是说,是有心人在故意作梗?一个猜想在我心里酝酿,我走近了船边,但海水此刻显然已经风平浪静了。
9
这件事之后的不久,我们家短暂地闲下来了。那一天下午无聊的时,我突然又想起了俞讱。
午后的阳光把沙滩晒得暖融融的,海浪不知疲倦地唱着单调的歌。我赤着脚,在浅层海水里来回踱步,手里的塑料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面。
俞讱就坐在稍深一些的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她的头发散在身后,被水波温柔地托举着。阳光照在她过于白皙的皮肤上,几乎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海浪冲上岸的精致瓷器,只有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俞讱!”我终于忍不住这漫长的沉默,仿佛不喜欢只有海浪声和我作伴,“你看我找到了什么?”我摊开手心,里面躺着几枚被磨去棱角的彩色玻璃,在阳光下泛着光。
俞讱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我掌心。她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水从她的额上流下。
“好看吗?”我往前凑了凑,即使裤脚被打湿也毫不在意。
“像不像宝石?”
俞讱的目光从玻璃片移到我被晒得通红的脸上,然后,非常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她的动作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缓。
不过我对于她的沉默早已习惯,甚至开始享受起这种猜谜游戏了——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挨着俞讱坐下,任由温热的海水漫过我的下半身。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半块家里带来的芝麻饼。
“给你,”她掰下稍大的一块,递过去,“我娘做的,可香了。”
俞讱没有立刻去接。她看了看我沾着油光的手指,又看了看那块金黄的饼,眼里闪过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犹豫。
她伸出湿漉漉的手,轻轻捏住了饼的边缘,却没有吃,只是把它放在一旁一块干燥的礁石上。
“你不吃吗?”突然有些失望,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真的很好吃。”
俞讱却摇了摇头,没有去看我故作可怜的表情,把视线投向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中。
我对此见怪不怪,继续啃着她的饼。我知道,自从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她不再避讳这些了,我还知道,俞讱就像这海里的鱼,时不时就需要回到水里去。
没过多久,身边的波纹荡开,俞讱重新冒出头来。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其貌不扬的灰色贝壳。
“换。”她看着我,清晰地说出这个字。这是她今天说的第一个字。
我愣住了,看看贝壳,又看看俞讱,再看看被放在礁石上,那个已经开始被海风冷却的芝麻饼。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放下了吃剩的饼,用干净的那只手接过那枚还带着海水凉意的贝壳。
“这里面有珍珠吗?”我问,一边用手指抠着贝壳紧闭的缝隙。
俞讱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身体沉入水中,只留下一双眼睛望着我。那眼神不复初遇时的警惕,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期待。
我用铲子小心翼翼地撬着贝壳,费了好大劲。
终于,“咔”一声轻响,贝壳开了。里面没有珍珠,只有柔软的贝肉。
看到自己费了老半天功夫才有这点东西,我不免有些泄气,抬头看向俞讱。却见水下的俞讱,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太浅,太快,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就消失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笼罩了我。我看着手里空空的贝壳,又看看礁石上那孤零零的半块饼,忽然觉得这桩“交易”公平得有些沉重。
明明朋友之间没必要想太多吧?可是,看到那块贝壳,我突然又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跟着她傻笑。
“谢谢。”我轻声说。
俞讱又眨了眨眼,这一次,我确信我在她那双眸子里,看到了满足。
海风依旧,吹拂着我们,我坐在沙子上,她坐在海水里,共享着一段无声的时光。
10
我在做梦吗?
自从那次奇怪的捕渔和那次相会后,俞讱便很少出现了。夜晚我踱步到沙滩上,也不见俞讱的踪迹。一直到昨天晚上,我才见到了她。
她从海面上露出了头,下半身隐匿于水里。
奇怪的是,我向她的方向不自觉地走去,脚踩到小腿,小腿到大腿,直到水漫过了我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入水中。
冰寒的水漫过了喉咙,只有一片蓝色覆盖了我。
预想中的窒息却没有到来。好似在陆地漫步一样,我能够自由呼吸。
一只手牵住了我。和湖水一样冰,却又和我记忆中的温暖重合,这只手也没有那么冰凉了。
“俞讱?”
我反握住她的手,好让我的体温传递过去。我不清楚她想带我去哪里,但是我有一种预感,我之前问过她的话将会实现。
“嘘。”俞讱捏了捏我的手,低声说着,“别让他们发现你。”
“他们”是谁?我想问,但我又想着她的话,于是不再开口。只是跟着俞讱的步伐,向下游去。我完全没有发现,俞讱的目光里带着挽留和痛苦。
我甚至不知道海底有这么深——我不知道我们游了多少,但我觉得四周的光线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只有一些细微发光的东西,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突然,眼前一切的黑暗全都消失了,眼前只有一片光明而温暖的干净水域。仿佛我们进入了某异空间一样。我正对面有一朵正在晃着的珊瑚,里面穿梭着几尾鱼。珊瑚是泥土色,混合了红,绿,蓝,灰,一系列色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各色的鱼们在其中游动,甚至有我怎么见过的深海鱼。它们居然和巨骨舌鱼在一起游动,而没有流血事件,只有一片安详而宁静的海。
阳光也像突然出现的,光线耀眼,也照亮了水域,把水母飘动的身体也照得如同透明了一般。乌贼,章鱼在沙里卧着,偶尔拍打着触手,用吸盘去搜及地上的小鱼小虾,偶而还被沉在沙子里的渔网缠住。大群的鱼围绕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规则的圆球,在不停地转动着,好似在分吃着什么。
这些不会常理的怪事让一度沉迷景色的我警觉起来。为什么?俞讱要带我来这里?
我看向俞讱,她也正在注视着我,神色中是她一贯的沉静。现在的她更像是一尊神明——我没有开玩笑,她的耳朵又变成了那样翅膀的样子,正在水中自然地摆动;她的下半身也变成了鱼尾,在阳光下似乎比平时更加闪闪发光,似乎每一个鳞片都是反射了阳光而形成的,在泡泡里呈现出类似彩虹的颜色。夺目而耀眼,七彩的鳞摆动着,形成了一种异样的美。她现在看上去和岸边完全不一样,摆脱了岸上的灰尘与空气,她显得如雕塑一样。甚至,她的鱼尾中有一片与其他鳞片不同的,在水下是一道白色,纯洁而神圣。
“家。”她小声地说。
听到她的声音,我晃神,仿佛她从神又变成了人,不再复刚刚的圣洁——虽然有些惋惜,不过我也更习惯现在的俞讱。这才是我这么多年的朋友嘛。
原来这里是她的家。我抬头,也只觉得梦一样的感觉。原来人鱼的家在这样的深海,也难怪,人们苦苦探寻也找不到。我恍然,对这里也生不出刚才的戒备了。
我们向上游去,一览刚才的全部景象。
是的,这里的一切如梦般梦幻、美丽。我想过或许这是人类终其一生也无法想象的美丽,壮阔和细致被巧妙地结合,只有美景依旧。不知道多少年的珊瑚在这里几乎无处不在,鱼儿——说得出,说不出品种的也在这里游荡,遮天蔽宇,浩浩荡荡。
向远眺,更是绝景。一头鲸鱼的头在石头边若隐若现,巨大,震撼。它慢慢摇着,游着,几乎以慢速移动着。阳光和它的皮肤融合,展现出了极致的蓝色。它的身边跟着数以群计的鱼,环绕着它,干净,美好。
我从未想过水下会是这样的景色。
“……”俞讱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她把一颗无瑕的珍珠塞进了我的手上。温暖,散发着与周围不同的温度。
“拿着。”
俞讱僵硬地说,神色凝重,彷佛在宣告着什么。
我不明白,她带我看了她空无一人的家,给了我如此贵重的礼物,这一切都像是一场郑重的告别。为什么这么突然?还是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她来告别?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海蛇,悄无声息地钻入我的心底,盘踞不去。
但我还是抓住了珍珠,握紧了它的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我躺在家里的床上。
这一切,真的是梦吗?
我在做梦吗?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只有手上的珍珠在告诉我,这不是梦。
11
“傅喻,你出门看看吧!”
是邻居的声音,奇怪,平日里他都不愿用正眼瞧我,现在,怎么又突然喊我了?
我直起身,推开门。
邻居见我出来,叫我去港口。快去。他说。
他很奇怪。我想着,一步一步走向港口。一踏入上,村子里的人似乎蒸发掉了一样,没有什么人在路边,连往常胡闹的孩子都不见了。
一直走到港口,我看见了一群又一群的人围在一起。原来,消失的人都出现在这里了。我听见了有什么人在大声地说着说:
“今天出现的事情,是它们的阴谋!是赤裸裸的宣战!……我们绝对不会让这样的悲剧重演!可别忘了,我们背靠着海神!”那是村长的声音。
路边的人看见了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着我,神情忧伤,同情。他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通往里面的路。
我走了进去。
让一群平日对我冷眼相待的人用这种目光看着,让我有种深深的怪异与慌张。步伐也急促了起来。
这条路格外漫长。
一直到我的手冰得发凉,我才见到了全貌。
那是我的父亲,和一整个船队的尸体。
血已经凝固,化为一种暗色而油腻的物质。手臂也僵了,无力地放在了身体两侧。他是被某种东西用钝器刺死的。腹部有一道大伤口,那伤口上还插着一片鱼鳞,颜色艳丽非常,那是人鱼的鱼鳞。伤口裂开了,地上充斥着各样的颜色,红的,白的……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看着那片刺眼的鱼鳞,俞讱那张沉静的脸与父亲沧桑的脸在我眼前交替闪现。会是她吗?那个带我游览仙境的朋友,和制造这地狱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母亲在一边哭,眼泪止不住地流下,还有那些年轻的水手的家人们,和母亲站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
一时间,吵闹声,哭声,说话声,海浪声交织在了一起,冲向我。
他们说,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死死地盯着伤口,直到人群散开。他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我,说我别想不开,那是海神对于渔民杀害祂的子民的报复。看着一张张张开闭合的嘴,和那些虚无的话,与他们冷漠着我的眼神,我突然有点想笑。
我也这么干了,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到腰直不起来,笑到眼泪滴落在血中。
他们用着疯子的眼神看我,嘀咕着“许是疯了”的话,远离了我。你不觉得好笑吗?这一切和梦一样。
……对,和梦一样。
我在做梦吗?
哈哈,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和之前的美梦一样,只是一场虚无。别骗我了,快让我醒来。我还要和父亲去打渔呢。
什么?你说父亲在哪?
他在血泊里。
12
我想起了什么,急忙找着身上所有的口袋。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对,我放在了哪……
对,是这里。
我找出了那颗珍珠。我想起了俞讱,她带我去的家,是空的,她的父母去哪了?
去杀了我的父亲了。
我懂,我知道俞讱带我过来是为了救我,为了我不上父亲的船,导致一起被杀,但一回想起她当时的神色,想必是和看一个小丑没区别吧?自己的父亲死了,还在凶手的家里沉醉。她会怎么想?是觉得我可笑?还是觉得我可叹?
去他妈的吧,我只觉得她和那群说着“别恨我”然后做着让我恨的事的人一样,一样的虚伪。那颗珍珠算什么?算是她给我的赔款?
恶心。
我走到村长面前,把珍珠给了他。在他注视下,我看着海面,那里一道一闪而过的白光,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疯女人的背影,说:
“我见过真正的人鱼,他们的眼泪是这样的珍珠。我可以告诉你们它们在哪,不过,我要亲眼看着它们付出代价。”
村长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目光晦涩,不过转而又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孩子,你是为我们村子清除妖孽的英雄。放心吧,我们会让那群目中无人的人鱼付出代价的。”
13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包括她们的家,她们的样子,她们的弱点。……是的,是那块鳞片。
等待着消息的时候,我看着窗户外的海面,有时会想,我这么做,是不是在害俞讱?她没有做错什么。而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告了密。那我算不算一个小人?和她父母一样的,里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转念又想,她尽管没做什么,但她身上流着她父母的脏血。况且,人鱼这么久都没被发现,也许是因为它们不容易死吧。那么,我告密也没什么了。
只是有时,心又有些难受。午夜梦回,还是会回想那一夜的海底,那一夜的光怪陆离。
现在,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复杂多了。有人夸我深明大义,背地里和别人说,我连救命恩人都卖,心肠真硬。也有人送来自家腌的鱼,小声说,“丫头,别太恨了。”,眼神里是同为失去亲人的怜悯。这个我从小长大的村子,从未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如此半年。
母亲受了太大的打击,头发已经白得差不多了。现在主要是我去组船队捕渔。奇怪的是,我的船队总是能丰收,满载而归。我知道这代表什么。
因为我总能在一片蓝海中,捕捉到那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我没有再去那片沙滩。人与事都变了,再去也没什么意思。以前和我在一起的玩伴也纷纷嫁人,或者去了城里,读书,打工。
人也变了很多,比如,我听说隔壁村的疯女人终于死了。船上的人来来去去,也换了几次大血。
人鱼的事情依旧没有定论。只有一次次无功而返。万物似乎在按原来的轨迹运行,没有变化。
大家都在往前走,在时间里大踏步走着。
我的路却分外绵长,走出一步仿佛要全身的努力。
只有一道白光依旧。
14
今年23号的时候,村长告诉我,他找到我说的人鱼了。
我被带过去的时候,俞讱被捆在了地窖的角落。她的身上沾满了血痕,连鱼尾巴变不成人形了。她的头发油腻地一绺一绺粘在一起,眼神里满是惶恐不安。她的鱼尾上,那片鳞被拔了。整条尾巴看上去毫无光泽,只有一片暗沉,血与泥土交杂,在黑暗的地下里更为明显。
村长看我愣了神,笑了一声,转身离开。走之前,他说,为什么人鱼现在眼泪变不成珍珠了?
我没理他。
我走近了俞讱,仔细看着她现在的状况。
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憔悴,冷漠,好似已经被抽空了灵魂一样。她的目光放空,好像在越过我看着别的人。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又想起了隔壁那个死去的疯子,她们现在看上去很像。
我知道,她手腕中的勒痕不像是一天之内形成的,再想对比村长走之前说的话,他眼睛里的贪婪。我想,俞讱估计已经被关了很久了。他们是否就是因为她现在无法变成生产珍珠,才告诉我的?
我预想之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感根本没有,只有一种类似于麻木一样的感觉。好像……是在将我已经裂开的伤口上戳好几下一样。
我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并在真正摸到那片冰凉时,颤抖了一下。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皮肤这么冰冷。好像失温了一样。
她瑟缩了一下,没有说话。她现在,还会说话吗?离开了水这么久,她真的又能说多久吗?……看过我,她在想什么?俞讱救了我两次,而我却将她置于死地,我是否已变成了我所厌恶的样子。想必俞讱一定会恨我吧,不过,现在也不得而知了。
我不清楚她究竟受过什么样的折磨,会让她变成这样死气沉沉的样子——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手上还有挣扎留下的狰狞的疤。她的生命,也确确实实的在消逝了。
诚然,我并没有去虐待她,但我的手上,也沾了她的鲜血。我想改变她的结局,但我又能去做什么?我没有办法……从一群饿狼手上救出她,守着一棵发财树,他们怎么可能放手。我只愿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什么也做不了,和当年父亲的离去一样。
“你会死吗?”
我轻声说。
俞讱的手动了动,眼神也微微聚焦了,但还是无法看清。她的嘴在无意识地翕动着,气息已经很微薄了。如果不是她的胸口在起伏,我甚至会怀疑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凑近了她,试图分辨她在说什么。经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她一直在喊着:
“好冷…妈妈…我好冷…”
15
最终我也没有告诉村长,俞讱哭不出珍珠的真正原因。与其让她继续被折磨,不如直接结束这痛苦的一切。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畜生不如的方法去结束这个荒唐事。
我还记得,村长听到我的答复时,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啊…那这样,还是杀了她吧,报你的杀父之仇——烧死她,怎么样?你来点火。”
我干了什么?好像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细小的眼里闪烁着的奸诈的光,充斥着算计与阴谋,那是什么?为了维护他的统治,还是为了别的。
这是威胁吗?我想。还是说,做尽了坏事的村长,还信着人鱼是是海的女儿的传言,干了坏事,怕遭报应?亦或是,二者都有。无论我同意与否,俞讱的生命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上。这是阳谋,也是我不得不接受的条件。无它,我之后还要活下去,得罪了村长,就不一定了。
所以我说,好。
16
广场上已经被堆满了柴火,架成了一个足以放人的地方。周围是木块,树叶什么的可燃物。
行刑架边,聚集了一群的人。和父亲死时一样,几乎整个村的人都在这里了,老人,小孩,青年,中年人。密密地挤成一团,像一团正在移动的蚂蚁一样。阳光打在了他们身上,汗水愈来愈下,只有一片燥热的风在人墙里艰难地移动。
我听到了神官的声音:“乡亲们,是人鱼破坏了我们的村子,杀死了我们村有名的好手,败坏了仁慈的海神的名声!而今天,我们终于抓到了那条人鱼,那个凶手!”
我看见了邻居狂热的神色。他头上印汗已经流进了衣服里,脸被晒得通红,面色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红得滴血,青筋暴出,死死地盯着被押上来的俞讱。嘴里叫骂着:“杀人的妖女!还村里人的命来!”一边往她身上丢着石头,死鱼。
我还看见了那个曾在市集为了几分钱和人争得面红耳赤,转头却给儿子买几块糖的王叔。此刻他涨红着脸,挥舞着拳头,喊得比谁都响,可当他的目光偶尔与我对上时,那狂热底下,竟闪过一丝陌生的慌乱,很快别过脸去,喊得更大声了,仿佛声音能压过什么东西。一个脸上还挂着两条鼻涕的孩子,努力吸着鼻涕,挥舞着他的铲子,好像那铲子可以刺死人鱼一样。
我不懂,我不懂他们在愤怒什么,那什么要让这群平日与我相对的人来代替我愤怒。他们明明还庆祝过,又一个抢渔点的人死了。现在又和至亲之人一样,出奇的愤怒,看上去仿若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假面,只有几个沉默的人,没有加入进来。
俞讱颤抖着被推上行刑架,身上已经裹满了死鱼的内脏,鱼头、臭鸡蛋、菜叶。这些东西将成为易燃物,村子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是杀了她的凶手。
“海神在上,现在,欢迎今天的点火者——傅喻!”
伴随着近乎破音的喊叫,村长突如其来的踉跄和人们的欢呼声,我接过了木头,走向刑架。
……
第一步。
第二步。
……
这条路分外绵长,走出一步仿佛要全身的努力。
……
我走到了火堆边,把木头点燃。火焰像是一个巨大的太阳,烘烤着我的身体。木头点燃,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我转过头,却好像又听到了我和俞讱的对话。
“我不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好。”
……
直视着高悬在上方的俞讱,早在神官念出我名字的时候,她就抬起了头。燃烧了她最后的生机一样,她的眼睛分外明亮,倒映出拿着火把的我的形象。
她会想什么呢?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是我们的初见,沙滩上关于一把铲子的争气,是大祭夜的生死救援海上身份坦白之时的慌乱,是去到海底的梦幻夜,珍珠厚重的温度,还是地窖里最后的相见,相顾无言的沉默?亦或是,有记忆的,没记忆的一次次相会?
……或者,是现在发生在阳光下的凶杀案?
我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找我的铲子。一开始,我们都不该遇见。人类和人鱼,天生势不两立。
好似一道白光在我面前闪过,我闭上了双眼,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喜欢你的名字吗?”
点火。
17
躯体被烤熟烤焦的气息在村子里飘了整整三天三夜。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久久不散。
俞讱的尸身被人拖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是被丢到海里去了。这样也好,起码也能回到生她的大海了。再也不会被人类打扰了。
我在这里待到了我快成年的时候,然后才准备离开村子,去城里打工。走之前,村长奶奶已经快九十岁了。在我走的前夕把我叫了过去。
“你要去城里打工了,也许不会再回来?”奶奶说,“……不过走了也好,这里是个伤心地。”
“当初那小人鱼死了以后,本来想和你说这事的,但看你状态不好,现在,你已调整得不错了。我也怕之后没机会说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经常去玩的沙滩吗?那条人鱼就葬在那里。去看看吧,在那儿有她给你的东西。”
那片沙滩?我已经很久没去过了。自从那次火刑后,我再没有踏足过那片土地了。一想起它,仿佛许多回忆都与齿轮一样,顿时被勾连了起来。美妙,不美妙的记忆,擦去了灰尘,依旧历历在目。哪怕时间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褪色。
俞讱,俞讱……
重新念起这名字,心底泛起的,也只有无尽的的悲凉,怅然。
我慢慢地踱步到那个沙滩,绕着沙子找了半会儿,才发现一座小小的墓碑,上面被人用石头画下了一片小小的鱼鳞图案。
我蹲了下来,辨认着上面的字。
“……某某村无名氏及其女之墓。”
看清了字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子,一切的线索串联了起来:那个隔壁村的疯女人,长得如俞讱很像的人,是她的母亲?
某某村正是隔壁村名字。她也是人鱼?是被捉来的,还是无意得的?
原来,像她一样,人鱼离了水,就是死。
在俞讱的墓前,也没有她的名字。只是和她母亲一样,孤零零的“无名氏”。没有人知道,她曾经还有人类名字,也没有不知道,她的本名究竟是什么。她来到人间,孤身而来,孤身而去,只留下了一座小墓。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间的水至浑,也活不下鱼啊。
忽然,我又感觉到什么,回头望向大海。
那是一道一闪而过的白光。伴着歌声,在海面上掠过。
眨眼的瞬间,一个东西被抛了过来,我接住了它。
…那是,俞讱给我的珍珠。熟悉的温暖,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一如这多年的时光从未流过,它被定格在了那个最美好的时候。
海面上,又有了几道白光闪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