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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Madama Butterfl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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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季夏靠着门,昏昏沉沉地,听不到门外有什么声音。他猜测闻雪已经走了,在这里等一个哨兵熬过结合热没有任何意义。
额发一点点湿透,衣料摩挲。他感觉自己脏透了。
前两波热潮过去,闻雪的脸终于从他脑海里淡去了。他昏昏沉沉地,不知在梦境还是现实中,想起自己的母亲。
季燕跟他父亲认识的时候很年轻,在裴季夏的记忆里也永远那样年轻。裴致一从来不会跟他提起和母亲有关的事,他所知道的都是从李司令告诉他的碎片中,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少年时期,李行节和裴致一一起在中央区的圣所训练;毕业后,又一起进入第一军。裴致一是个死板又无趣的人,没有什么情趣和爱好。第一军十年如一日驻守中央区,他也永远活在塔、训练场和前线上。
S级哨兵炙手可热,李行节恋爱、成家、调任到第七军,再回来一看,裴致一竟然仍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李行节看不过眼,硬把他拉去散心,陪自己一块看西区歌剧团的巡回演出。
这是《蝴蝶夫人》复排后的首演,女主角由一位年轻的女高音饰演。明明李行节才是痴迷歌剧的那一个,可是当女主角从幕布后面走出来,裴致一就像平克尔顿爱上巧巧桑那样,对舞台上的季燕一见钟情。
季燕是个普通的女子。她很美,是西区歌剧团最年轻的首席女高音。但是在塔里,人们只知道她是B级向导,平平无奇。可裴致一就是爱她。他这辈子做过最热烈的事就是追求季燕,和她约会,去每一场有她出场的歌剧,送她大束鲜红的玫瑰花,向她表白。
走入婚姻的时候,他们之间应当是有感情的。也可能是因为太年轻,有一个一表人才、有能力和地位的追求者,就误把荷尔蒙反应当成了爱。
很快,季燕就发现这爱并不能永远地维持下去。
当时第一军的军纪很严,任务期间,哨兵所结合的向导必须留在塔里。裴致一尽力挤出时间陪她,可日子久了,季燕反而发现他们并没有多少共同话题。
柴米油盐的生活不像约会,可以精心准备和粉饰。裴致一性子太死板,让季燕开始想念西区人的浪漫与热情。
“剧团把这段二重唱改了,”忍受了很多天的沉闷后,季燕想和他聊聊歌剧,“普契尼的作品,其实没必要这样改,反倒让男声喧宾夺主了。”
裴致一在想下周的战备,手指按着眉心,好一阵才回道:“……普契尼?”
他根本不懂歌剧,这种艺术于他而言只是上个时代的一项遗留产物,乏味、华而不实且毫无意义。季燕叹口气,把下午需要签字的文件拿给他看。
裴致一立刻拿起笔,仔仔细细审阅文件。
季燕盯着他,说:“我想上舞台。”
“燕燕,塔里的事情更重要。”裴致一平静回应,“你是C级向导,所以我们需要更多时间,才能……”
同样的话他好像说过几百遍。季燕把手里书摔了,说:“我要回西区。”
季燕性子倔,裴致一怕她真就这么走了。所以当他看到季燕怀孕的检查报告,就像看到救命稻草。
他以为孩子能锚住季燕这艘船,可季燕还是离开了。
裴致一用尽一切方法挽回她。裴季夏第一次亲眼见到妈妈,就是被裴致一带着,到一家装潢精致的高档餐厅。裴致一教他:“你要哄妈妈开心,让她喜欢你。”
那时候裴季夏六七岁,他非常紧张,因为他一点也不了解妈妈,根本不知道怎样讨她喜欢。
他想陪季燕说话,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只是开口叫:“妈妈。”
然后他看见妈妈哭了。季燕对他说:“不要叫我妈妈。”
裴致一爱得太一厢情愿,太失败了。他不知道孩子根本不是维系亲情的纽带,而是最后的导火索。季燕可以为舞台上任何一个角色负责,却绝不愿为另一个生命负责。因为角色是自由的,如果不合适,她可以随时选择放弃。可孩子需要住进她的身体里,需要她二十四小时付出时间和精力,需要她无时无刻必须先做母亲,再做自己。
《蝴蝶夫人》开始第二次巡演时,聚光灯下的女主角换了人。而季燕在沉闷的塔里,被婴儿的哭声闹得无法入睡。她一刻也忍受不了了。
那顿饭吃到最后,裴致一跟季燕都冷了脸。他们聊的内容,裴季夏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低着头,盯着地毯上华美的刺绣,满背都是冷汗。
半年后,他再次见到了季燕。裴致一请了假,坐了十小时飞机去找她。
幕布拉开,帕米拉穿着淡紫色的长裙,唱着“我们只因爱而活着”,仍像个对爱情充满天真憧憬的少女。舞台光温柔透明,弦乐的和弦也轻盈,裴季夏觉得妈妈好像长出了翅膀。
可是在后台,季燕看到裴致一,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裴季夏很激动,这次他提前想好了很多话题,要跟妈妈讲。
但季燕的表情一沉下来,裴季夏就把那些话题都忘了。他一慌,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小心翼翼地偷看季燕的脸色。
季燕讨厌他畏缩的样子,和他的年龄太过不符。她心中的小孩子就该像舞台上那样,天真活泼,随口唱着“阳光将预告新的一天”,而不是劝她回到沉闷的婚姻中。
她的精神体站在她肩头,高傲地俯视。
裴季夏不敢看母亲了,他愣愣地盯着那只雨燕。裴致一的苍鹰想要靠近它,雨燕轻巧地躲开,飞到水晶吊灯上去了。
“裴致一,你别来找我了。”季燕说,“让我自由自在的,不好吗?”
衣着考究的服务生已经多次投来目光。裴季夏悄悄去揪裴致一的衣角,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裴致一毫无掩饰地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裴季夏坚持着:“我们回家吧。”
餐厅就在西区歌剧团常驻的剧院旁边,地段非常好。出了大门,裴季夏看到路边大片的草坪里,星星点点地盛开着蓝紫色的飞燕草。
他喊裴致一:“爸爸,你看。”
裴致一失魂落魄地,没有理他。
仲夏的夜晚,天气仍然很凉爽。裴季夏想起来,今天好像是自己的生日。
爸爸妈妈都忘了,但他并不是很伤心。因为他想到,自己和爸爸一离开,妈妈现在的心情应该好起来了。
他为妈妈感到高兴。
平克尔顿为了留住可爱的蝴蝶,宁愿用铁钉穿透它的身体。而妈妈不用再做那只蝴蝶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地方,像她那只雨燕一样。
再和妈妈面对面坐在茶桌上,裴季夏已经觉醒成了一个哨兵。他刚满十岁,一句话也没提自己的好成绩,只绞尽脑汁地去聊莎士比亚、普契尼和威尔第。
这明明应该是妈妈喜欢的话题,可是季燕看着他,没有动作,也没有情绪。许久,终于无法忍受:“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裴季夏还是喊她:“妈妈……”
季燕只想起这个孩子在她身体里寄生过十个月,让她的身材走样、嗓音变哑,像锁链一样困住她。她把脸扭到一边,说:“我不想听。”
她站起来,走了。她去做她自己,而不做他的母亲。
裴季夏看着她走出餐厅,消失在旋转门外。其实他不是要劝季燕回家来,只是想让妈妈坐得离自己近一点。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只是他想坐在妈妈身边的小小愿望,轻轻地一点点地破碎了。
桌角摆着裴致一点的咖啡,最好的红标瑰夏咖啡豆。可是它太苦了,苦到季燕都没有端起来。裴季夏想,是我太不会说话,妈妈都不愿意听我讲完。
裴致一早追了出去,终于也于事无补。他独自一人回来,一句话没说,也没看裴季夏一眼。
音响里的小提琴像在尖叫。
那是裴季夏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裴致一再也没对他提起过季燕,可是妈妈永远占据他名字的三分之一。孩子对母亲的渴望刻在基因里,他想忘记,可是剜不掉。
然后,季燕死了,可笑地死在一场暴乱里。再一次在舞台上唱完优美的咏叹调和二重唱,她满足地看着终场的幕布缓缓落下。然后,她去了市中心的咖啡馆,用卡布奇诺和新鲜樱桃做成的芭菲犒劳自己。共和广场上鲜花开得灿烂,她路过那儿,脚步落在连绵不绝的蝉声里。
最后,她独自飞过九个时区,来到东区看流星雨。云顶商厦璀璨的观景台上,季燕觉得这一天简直太完美、太幸福了。
恐怖分子的枪声响起时,她还沉浸在晚风的呢喃中。子弹没有击中她,但她失足掉进那片星空里。
裴季夏和妈妈之间永远隔着一张桌子。这回的桌子很窄,季燕的照片摆在上边。她的笑脸被罩在黑色的相框里,既不鲜活,也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