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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甲中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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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行堂的窗棂糊着蜀地特有的桑皮纸,梅雨季节的潮气顺着纸缝渗进来,在案几上洇出浅褐色的印子。唐一宁盯着蜡模上歪扭的小孔,指尖的银针已经发烫 —— 这是她今夜磨秃的第七枚针鼻,青铜灯架上的缠枝莲纹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灯油燃到第三夜,灯芯都结了层焦黑的灯花。
“咔嗒。”
幔帐后突然传来齿轮咬合的轻响,比昨日迟了整整两刻。唐一宁握着银针的手猛地一顿,心头泛起一丝沉郁 —— 她跟着唐哲学暗器三年,早就摸清了这机关甲胄的规律:每迟一刻,就意味着甲胄里的人多熬了一阵蛊毒反噬的痛楚。
她抬起头时,玄铁机关人正好转身。肩胛处的饕餮吞口还滴着碧色毒液,顺着甲胄的沟壑蜿蜒成细流,落在青砖上 “滋啦” 作响,蚀出点点黑斑。关节衔接处的鳞甲错开半寸,暗红的血痂从缝隙里渗出来,像是铁皮下藏着的血肉在微弱地呼吸。这副 “镇岳甲” 是天工堂十年前的杰作,本该用于抵御外敌,如今却成了唐哲锁住性命的囚笼。
“透骨钉偏了三分。” 幔帐后的声音混着机械运转的嗡鸣,每说一个字都带起金属的震颤,落在唐一宁耳里,比言行堂的戒尺还要让她心慌,“《天工开物??暗器篇》第三卷,‘钉必中穴,穴必应脉’,你是当废纸烧了?”
唐一宁慌忙低头去看蜡模。那是个按成年男子比例制的人体蜡模,胸口 “中庭穴” 的位置本该有个深三分、圆一寸的小孔,可她戳出的孔却歪歪扭扭,偏到了 “鸠尾穴” 的边缘 —— 差之毫厘,若真用在活人身上,别说透骨伤敌,连破甲都做不到。
指尖的银针还带着体温,她攥着针杆,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演武场。那天她刚入言行堂,因为练不好 “暴雨梨花针” 的发力手法,被三个惊羽堂的弟子按在泥里。为首的弟子踩着她的手背狞笑:“连暗器都握不稳,也配进唐门?” 就在她疼得快哭出来时,一道银芒突然掠过,三枚暴雨梨花针精准地钉在那弟子的靴筒上,针尾的银铃还在轻轻摇晃。
她抬头看见唐哲站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下,青布衣衫被风掀起,指尖还捏着枚没发出去的银针。那时他还没穿这副镇岳甲,眉眼间虽带着疏离,眼神却比现在的铁壳子温和十倍。“唐门弟子的暗器,是用来护己,不是用来任人欺负的。” 他弯腰把她扶起来,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成了她三年来学暗器的底气。
“大师兄,执行堂急信。” 唐一宁回过神,双手递过竹制信筒。信筒是执行堂的制式,筒身刻着 “急” 字,还封着唐门的朱砂印。她的目光忍不住掠过机关人腰间的青铜令牌 —— 虎纹浮雕被摩挲得发亮,边缘都有些磨损,那是十年前义行堂堂主唐致远的信物。天宝二年,唐致远在嘉陵江畔被红衣教的毒师所杀,按照唐门规矩,这令牌本该随灵柩一起沉入江底,可不知为何,竟到了唐哲手里。
机关甲的指节在桌案上叩了三下,磁吸装置突然嗡鸣起来,竹制信筒 “嗖” 地一下被吸过去,落在铁钳般的手指间。唐一宁听见幔帐后传来丝绸摩擦的轻响,想来是唐哲正隔着甲胄拆信 —— 他穿这副甲胄已有三年,连拆信都得靠甲胄上的磁吸装置辅助,连指尖的触感都快忘了。
可等了半晌,幔帐后只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咳,混着铁件碰撞的脆响。唐一宁的心揪了一下 —— 她知道,那是唐哲在强行压下蛊毒发作的痛楚。三年前他从五毒带回唐翼时,还能偶尔摘下甲胄,可如今,连说话都得靠甲胄的扩音装置,稍有不慎,蛊毒就会顺着血脉蔓延。
“备车。” 玄铁面罩下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两个字,“去蛇窟。”
唐一宁不敢多问,连忙收拾好案上的蜡模和银针,提起墙角的药箱。药箱是唐哲亲手给她做的,箱体嵌着薄钢片,侧面还有个暗格,放着她常用的透骨针。箱底压着一本泛黄的《蛊经》残页,是三年前唐哲从五毒带回来的遗物,页脚还沾着苗疆的朱砂,上面记载着几种罕见的蛊术,其中就有 “同命蛊”—— 只是关于这种蛊的记载只剩下半页,最后几句被虫蛀得模糊不清。
唐家堡的青石板路被梅雨浸得发亮,踩上去能闻到青苔的湿气。机关人走在前面,每一步都重重地压在石板上,留下浅浅的坑印。唐一宁提着药箱跟在后面,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总觉得这副沉重的甲胄下,藏着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路过惊羽堂箭楼时,一道冷笑突然从上方传来。唐一宁抬头,看见陆刑倚在箭楼的栏杆上,手里把玩着枚羽箭,眼神里满是嘲讽。陆刑是惊羽堂的老人,当年和唐翼并称 “惊羽双杰”,只是后来唐翼的箭术远超于他,他便总对唐翼带着几分敌意。
“唐一宁,劝你离那铁壳子远点。” 陆刑的声音顺着风飘下来,带着恶意,“上个月有人见他半夜在坟山挖唐翼的棺木 —— 你说,那甲胄里裹着的,会不会是两具缠在一起的骨头?”
唐一宁攥紧了药箱的提手,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唐哲和唐翼的传闻,唐家堡里从来没断过。有人说三年前唐哲为了夺取义行堂的权位,毒杀了唐翼;也有人说唐翼没死,被唐哲藏在了某个地方,用邪术吊着性命。她问过唐哲一次,可他只是沉默着转动手腕上的佛珠,一句话也没说。
机关人像是没听见陆刑的话,依旧稳步往前走。唐一宁看见他腰间的青铜令牌晃了晃,突然想起执行堂的老弟子说过,当年唐致远最看重的就是唐哲和唐翼,还说要把义行堂的位置传给他们中的一个。可唐致远死后没多久,唐哲就带着唐翼消失了,再回来时,就穿了这副镇岳甲,再也没摘下来过。
蛇窟在唐家堡后山的断崖下,要走半个时辰的山路。越靠近蛇窟,空气里的气味就越怪异 —— 混着腐肉的腥气和草药的苦味,那是九叶重楼的味道。九叶重楼是炼制蛊药的重要药材,毒性极强,只有唐门和五毒才会种植。
溶洞的入口藏在藤蔓后面,唐哲抬手按下岩壁上的机关,藤蔓缓缓分开,露出黑漆漆的洞口。洞里没有灯,唐一宁刚要拿出火折子,就看见机关人肩胛处的饕餮吞口突然亮起淡蓝色的光 —— 那是天工堂特制的 “磷火石”,能在黑暗中照明。
溶洞深处比外面更潮湿,地面上积着薄薄的水,踩上去 “咯吱” 作响。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前方出现一个石台,石台上铺着青色的锦缎,一个青衣人闭目躺在上面,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那是唐翼。
即使三年没见,唐一宁也一眼认出了他。他的头发比当年长了些,散落在锦缎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唐一宁知道,那是中了 “腐心蛊” 的症状 —— 三年前唐哲从五毒带回他时,他就已是这副模样。
机关人突然屈膝跪地,液压装置卸力时发出刺耳的 “嘶啦” 声,在空旷的溶洞里格外清晰。唐哲抬手摘下玄铁头盔,露出一张爬满蛊纹的脸。他的左颊有三道深可见骨的疤痕,那是十年前在龙门荒漠,为了护唐翼留下的;如今,淡金色的蛊纹正顺着疤痕缓缓蔓延,一直爬到下颌线,像是一张细密的网,锁住了他的面容。
“子蛊又躁动了。” 唐哲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他伸出手,掌心贴在唐翼的眉心。几乎是瞬间,淡金色的蛊纹从他掌心蔓延开来,与唐翼眉心浮现的赤红蛊纹交织在一起。可就在两色蛊纹接触的地方,突然泛起一缕黑烟,唐哲的身体猛地一颤,指节攥得发白。
唐一宁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她知道这是 “同命蛊”——《蛊经》残页上记载,这种蛊需以两人精血为引,施蛊者与宿主性命相连,一方受创,另一方也会遭反噬。三年前唐哲在五毒碧霞谷跪求曲云三月,才换来这以命换命的蛊方。她曾问过曲云的弟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亏本的买卖,那弟子只说:“唐哲公子为了求蛊,在碧霞谷跪了九十天,每天都用自己的精血喂养蛊虫,曲云教主说,他是个重情义的人。”
“曲无心传信,狼牙军的黑鸦卫摸到了五毒圣坛。” 唐哲缓缓收回手,金色蛊纹渐渐淡去,“他们要的不是《机关要术》,是别的东西。”
唐一宁倒抽一口冷气。曲无心是五毒教的圣使,和唐哲颇有交情,上次来唐家堡还是半年前。她下意识地摸向药箱底层 —— 那里压着一张执行堂的密报抄件,是昨日她整理书房时偶然发现的。密报上没有文字,只有一个用血画的六芒星图腾 —— 那是红衣教的 “献祭符”,当年唐致远就是死于这种符纸下的毒。
“大师兄,我……” 唐一宁刚想把密报的事说出来,就见机关甲突然剧烈震颤,唐哲猛地按住石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甲胄内侧渗出的血珠滴落在石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石台上的唐翼睫毛突然颤了颤,嘴角溢出一丝黑血。他的眼睛没睁开,却像是能看见唐哲一样,手指颤抖着抓住唐哲的手腕,指甲嵌进甲胄的缝隙里,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小哲…… 别信唐祁…… 他还活着……”
“唐祁” 两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在唐一宁耳边。她听过这个名字 —— 唐祁是唐哲的堂兄,十年前和唐致远一起死于红衣教的毒杀,怎么会还活着?
就在这时,“咻咻咻” 的箭羽破空声突然撕裂溶洞的寂静。三枚玄铁箭 “笃” 地钉在石壁上,尾羽还在兀自震颤,箭头上泛着幽蓝的光 —— 那是涂了 “腐心草” 毒液的箭,只要擦破点皮,就能让人瞬间麻痹。
唐一宁下意识地抓起药箱里的银针,刚要起身,就被一只铁手按住了肩膀。她抬头看见唐哲已经套回了玄铁头盔,饕餮吞口突然弹开,发出 “咔嗒” 的脆响,三枚透骨钉呼啸而出,精准地穿透了刚冲进来的三个黑衣人的咽喉。
黑衣人倒在地上,露出衣襟内侧绣着的狼头徽记 —— 那是狼牙军的 “黑鸦卫”,专门负责执行暗杀任务,手段狠辣,从不留活口。
“他们要的是九天密信。” 唐哲的声音透过头盔的扩音装置传来,带着金属的冷硬,“当年唐致远把密信藏在了义行堂,只有唐翼知道具体位置。”
唐一宁的心猛地一沉。九天密信是江湖中流传的秘宝,据说里面记载着九天玄女的传承,无数势力都想得到它。她没想到,这密信竟然在唐门。
机关甲的关节突然渗出更多血珠,甲胄下传来压抑的喘息声。唐一宁突然想起《蛊经》残页上的话:“同命蛊,施蛊者若受重创,宿主亦遭反噬,精血耗竭,则两命皆丧。” 她连忙打开药箱,想拿出缓解蛊毒的丹药,却见唐哲猛地扼住她的手腕,玄铁指节几乎要嵌进她的骨缝里。
“你师父唐景云,昨夜死在龙门荒漠。”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人听见,“执行堂的飞鸽传书说,他临死前,看见唐祁带着红衣教的人。”
唐景云是言行堂的长老,也是唐一宁的授业恩师。他上个月去龙门荒漠追查红衣教的踪迹,没想到竟遭了毒手。唐一宁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攥着唐哲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大师兄,我们要为师父报仇!”
石台上的唐翼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胸口的赤红蛊纹暴涨,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唐哲踉跄着扑过去,镇岳甲在地面拖出长长的火星,淡金色的蛊纹从他的脖颈爬满脸庞,与唐翼身上的赤红蛊纹交织成一张诡异的光网。溶洞顶的碎石簌簌落下,砸在甲胄上发出 “砰砰” 的声响。
唐一宁抬头望去,只见更多的黑鸦卫正沿着溶洞壁的藤蔓攀爬而下,他们的箭囊里插满了涂毒的火箭,箭尖已经燃起幽蓝的火光。为首的黑鸦卫举着铁盾,盾面刻着狼牙军的狼头徽记,眼神里满是杀气。
“抓住唐翼,死活不论!” 为首的黑鸦卫大喝一声,举起铁盾就朝石台冲过来。唐哲猛地转身,饕餮吞口再次弹出透骨钉,却被铁盾挡住,“铛” 的一声弹了回来。
机关甲的液压装置发出 “嘶嘶” 的漏气声,唐哲的身体晃了晃,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唐一宁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他说的话:“唐门弟子的暗器,既要护己,更要护人。” 她深吸一口气,从药箱里掏出三枚透骨钉,屈指弹出 —— 这是她第一次在实战中用唐哲教她的 “三星连珠” 手法,透骨钉呼啸着掠过,精准地钉在三个黑鸦卫的膝弯处。
“好样的!” 唐哲的声音里难得带了点暖意,可下一秒,他突然发出一声闷哼,机关甲重重地摔在地上,甲胄内侧渗出的血染红了石台。
唐一宁连忙跑过去,想扶起他,却见唐哲抬起铁手,指向溶洞深处的暗门:“从那里走,去找执行堂的唐钰,告诉她…… 启动惊蛰阵。”
暗门藏在藤蔓后面,上面刻着言行堂的标记。唐一宁看着唐哲的模样,又看了眼石台上气息微弱的唐翼,眼泪掉了下来:“大师兄,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战斗!”
“走!” 唐哲的声音陡然拔高,玄铁手臂推着她往暗门走去,“这是命令!唐门不能没有你,更不能丢了九天密信!”
黑鸦卫已经冲到近前,铁爪带着倒刺,直奔唐翼抓去。唐哲猛地起身,挡在石台前面,机关甲展开成半人高的盾牌,死死地护住唐翼。铁爪抓在甲胄上,发出 “刺耳” 的刮擦声,甲片被抓出深深的痕迹。
唐一宁咬咬牙,转身钻进暗门。她刚走进去,就听见身后传来暗器破空的声响,还有唐哲压抑的痛呼 —— 那是饕餮吞口最后一次发射暗器的声音。暗门缓缓关上,将溶洞里的厮杀声隔绝在外,只留下唐一宁的哭声,在黑暗的通道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