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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笨拙的舞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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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在平行杠间无意识迈出的一小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不止于当时那一刻的惊愕与短暂的狂喜。它打破了一种固有的认知——我这具被判定为“接近瘫痪”的躯壳,并非完全丧失了移动的可能性。哪怕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如同在浓稠的沥青中跋涉,但它确实存在。
这一步,不是为了走向远方,甚至不是为了走向病房门口。它仅仅是为了证明,“行走”这个动作的雏形,依然残存在我锈蚀的神经与萎缩的肌肉深处,等待着被唤醒。
王治疗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信号。康复训练的重心,开始悄然向“移动”倾斜。平行杠内的训练不再仅仅是痛苦的站立和重心转移,而是加入了更具挑战性的内容——尝试迈步。
这无疑是将康复的难度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地狱级别。
第一次有意识的迈步尝试,场景堪称惨烈。
王治疗师和护工一左一右,如同两座坚实的桥墩,用身体和手臂承担了我绝大部分的重量。我的双臂搭在平行杠上,与其说是支撑,不如说是一个心理安慰和精神锚点。
“好,林先生,放松,重心慢慢移到右腿。”王治疗师的声音沉稳地指导着,“对,感受右腿的支撑。好,现在,尝试抬起你的左腿,向前……哪怕只是一厘米。”
抬起左腿?
这个指令听起来如此简单,执行起来却如同移山。
我的意识清晰地发出了指令,但左腿仿佛不是我的,它沉重地钉在地上,像一根深深嵌入水泥的柱子。大腿的肌肉绷紧,颤抖,却无法产生足够的力量对抗地心引力,完成那个看似轻而易举的抬离动作。
汗水瞬间涌出。我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用力声,将所有精神都灌注到左腿上。起来!动起来!
终于,在全身肌肉的协同颤抖和近乎痉挛的发力下,左脚的脚跟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离开了地面。仅仅是脚跟离地,脚掌还贴着地面,就已经让我耗尽了力气。然后,是更难的——将整只脚抬离地面,向前移动。
那不再是行走,那是一场与自身重量的殊死搏斗。左腿像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毫米,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胀和神经的尖锐抗议。它颤抖着,在空中无助地摇晃,找不到着力点。
“很好!保持!向前!”王治疗师鼓励着,他和护工同时调整着支撑我的力道,配合着我这笨拙到极点的动作。
一步。或许只有十厘米?或许更短?
当左脚终于再次接触到前方冰冷的地面时,发出“啪”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响声。我整个人几乎虚脱,全部的重量瞬间压了回去,靠在王治疗师和护工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
这算一步吗?
这丑陋的、颤抖的、依靠别人全力支撑才完成的、仅仅移动了微不足道距离的动作?
然而,王治疗师却给予了肯定:“非常好!林先生,你完成了!这就是一步!”
苏雯站在平行杠的尽头,双手紧紧抓着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金属里。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全神贯注的紧张和一种近乎疼痛的期待。直到我的左脚落地,她才仿佛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手,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这仅仅是开始。右腿,同样的过程,同样的艰难,同样的汗如雨下。从平行杠的一端到另一端,短短五六米的距离,对我而言,却如同横跨天堑。需要中途停下来休息数次,每一次抬腿都像是第一次那样费力,颤抖从未停止。
结束时,我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在轮椅上,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双腿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传递着过度透支后的酸痛和疲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袭来——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仅仅移动了这么一点距离,值得吗?
但当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苏雯正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轻柔地擦拭着我小腿上因为用力而紧绷的肌肉,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时,那个“值不值得”的问题,便有了答案。
为了她眼中那因为我的每一次微小移动而闪烁的光芒,值得。
从此,平行杠内的“行走”训练,成了每日的固定项目,也是最消耗心力和体力的项目。它毫无美感可言,更像是一场笨拙而痛苦的机械舞,每一步都伴随着颤抖、汗水、和压抑的嘶吼。
进步缓慢得几乎无法用肉眼衡量。今天可能多移动了一厘米,明天可能因为疲惫又退步了两厘米。反复和挫折是常态。
但变化,在不知不觉中积累。
我能感觉到,在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中,腿部肌肉那被强行唤醒的、微弱的力量在缓慢地增长。抬腿时,那对抗重力的绝望感,似乎减轻了那么一丝丝。在空中控制腿部落点的能力,有了一丁点的提高。虽然依旧需要王治疗师和护工几乎全力的支撑,但我自身需要参与发力的程度,在潜移默化地增加。
有一次,在尝试迈步时,我的右脚竟然无意识地向前多蹭了一小段距离,虽然姿态依旧难看,虽然立刻就需要外力扶持才没有摔倒,但那一刻的流畅感,是前所未有的。
王治疗师立刻捕捉到了:“对!就是这个感觉!林先生,记住它!这不是拖沓,是移动的惯性!”
记住它。我努力记住那短暂瞬间的、近乎本能的移动感。那不再是纯粹的力量对抗,而是带上了一丝“技巧”的意味,尽管这技巧粗糙得可怜。
除了身体的训练,我与外界的沟通也在艰难地拓展。李语言治疗师开始教我使用一种简单的沟通板,上面有常用的词汇和图示:“水”、“疼”、“翻身”、“谢谢”、“是”、“不是”。我可以用那只能勉强活动的手,极其缓慢地、颤巍巍地指向相应的图案。
这大大减轻了苏雯的负担,她不再需要每次都把耳朵贴到我唇边去费力猜测。当我第一次颤抖地指向“谢谢”的图案时,她愣了片刻,随即眼圈一红,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轻声说:“不用谢。”
简单的三个字,却意味着我终于能以一种更清晰的方式,表达我的基本需求和情感。我不再是一个完全被动接受的物件。
日子就在这枯燥、痛苦却又夹杂着微弱希望的重复中度过。每一天都像是在攀爬一座光滑的冰壁,手脚并用,精疲力尽,却只能向上移动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回头望去,会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起点一段距离了。
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春天悄然而至。病房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但我似乎能透过这气味,闻到一丝窗外带来的、属于泥土和生命的气息。
我依旧是被困在轮椅和病床上的囚徒,行走依旧是一个遥远而奢侈的梦。但我知道,在那副冰冷的平行杠之间,我已经开始了我笨拙而艰难的舞步。这舞步不为取悦任何人,只为向自己、也向苏雯证明,林晓宇,这个曾经在每一个关口都选择逃跑的士兵,这一次,哪怕是用爬,也在试图向前。
囚笼的门依旧紧闭,但我似乎已经找到了在门口那一小片空地上,练习步伐的方法。而这练习本身,就是对抗无边禁锢的,最倔强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