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 ...

  •   16

      近来。
      克利戈长眠不醒,成日做梦。
      梦见他的童年。

      一望无垠的雪原,灰白色的天空,和在地上挖个洞、用就地取材的石头盖成的房子,伪装成岩层表面。夜里,洁白的明月照彻高凛的广野。

      他与母亲到处流亡。
      像蹲踞在岩隙间生存的草兔子,一惊一乍,每隔一段时间,只要嗅到危险的气息,又或是附近的食物被吃完,他便带妈妈换个家。
      现在想来十分辛苦。
      吃不饱,穿不暖。
      但幼时的他活得像只动物,顽健,无知,按照求生本能,吃饭、觅食、劳动、睡觉,翌日重复。

      他有个家,有妈妈,有一口饭吃,就能心满意足地活。

      到十来岁时,他无师自通,模糊地学会了判断战争。
      一旦看到两支军队出现,摸清双方的兵种、人数、辎重、状态、大致方向和速度,他又对附近熟悉,便能判断出接下去两者会在哪儿打起来,谁胜谁败,无比精准。

      安静地等两天,等战鼓和狼烟都结束,那块地方就会“长”出大量的新鲜尸体。
      然后,他便可以开心地飞奔而去,抢在所有人前头,第一个剥掠遗物。

      从远处高地俯瞰,它们或是分散,或是挨挤,看上去像某种熟糜的异果,砸在地上,汁水烂溢,围衬枯淡的荒草衰木,弥漫开一股马粪、野花,与血和汗混杂的腐味。

      衣裳、鞋子、钱、防身的武器……他对世界的获取与认知,正是从此开始。
      这是一门好生意。
      死人是善良的,他们不会辱骂、欺负人,也从不找借口克扣银钱。

      饿极时,他也曾考虑过吃尸体。
      ——他看见旁人这样做。
      妈妈厉色地掴他一掌,于是放弃。

      那天,他一大早在尸体堆里翻很久,运气不好,颗粒无收。便先回家做饭,发现粮食快吃光,该购置了,又发现,钱罐空空如也。

      他想去问妈妈。
      进门便瞧见,家里唯一贵重的彩织毯子上堆着的胭脂饰品又多一件。
      是一瓶鲜花精油。

      妈妈是个即便快饿死,也要优雅过日子,妆扮得一丝不苟、洁美优雅的女人。
      但凡有点钱,她宁可拿去买丝带也不换粟麦。

      小克利戈一声不响。
      他拿起篮子和石锄,出门挖野菜。

      妈妈责诫他要谨守礼数——
      不许盗窃;不许乞讨;甚至不许他接受别人的施舍。

      有一次,一个路过的灰衣男人赠予他面包。
      男人自称“神父”,说自己是光明神在人间的代言。

      “光明神是谁?”
      “祂是最伟大的存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小克利戈沉思许久,问:
      “那能告诉我,我为什么活着吗?”

      神父温和地答:“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意义,有神指使的任务,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他要做的事是什么?
      照顾妈妈吗?

      妈妈常说,他活着就是为了折磨她。
      他是个污秽至极的罪证,害她无家可归。

      她会打他。
      他从不还手。

      但偶尔,不发神经时,她也是个温柔漂亮的妈妈。那会儿他还更小,妈妈把他抱在怀里唱摇篮曲,亲昵地唤他“小孽种”。

      “小孽种,小孽种。”
      她高高举起婴童的他,抛起,接住,抛起,接住,……。
      他俩都咯咯笑。

      以至于童年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克利戈认为“小孽种”是个好词儿。
      直到别的孩子问他叫什么,他如是回答,引起一片哄笑。

      在遇见索兰之前,他没有名字。
      他是这世上一粒肮脏的尘埃。

      小时候,他最喜欢趴在破布和兽皮堆成的暖和的窝里,听妈妈说她曾经是公主的故事。
      每当谈起这些,妈妈的神情会和缓、稳定,眼角眉梢带笑。

      她高傲地说:“光明神算什么东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卑贱之徒——连奴隶信徒都收——我可是圣裔之血。”

      尤其到后来,病情弥重,妈妈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说。
      她卧在床上,不停地嘤咛哭泣,“……一个真正的公主本该以金棺材下葬。”

      那天。
      他挖到指甲流血,终于带着一筐野菜,在日落时分回到家。

      妈妈犹若他离家时的卧姿,侧着,一动不动。
      苍蝇停在她半睁不闭、失去光泽的瞳仁上。

      她死了。

      “将军!将军!!”
      “醒一醒,克利戈将军!”

      摇撼将克利戈从梦中拽出来。
      有人告诉他,今早,巡逻的士兵在王墓发现一个盗洞。

      克利戈立刻起身。
      他瘦了许多,像大病未愈,步伐不稳。
      走出门,稀里糊涂地找了一圈,问:“我的马呢?”

      属下尴尬地说:“您忘了吗?将军……您的战马,已经被穆迪大人借走了。”

      17

      “你是说——克利戈堵上盗洞以后,干脆直接住在王陵,每日睡坟前了?他怎么不干脆搬进墓穴里?”
      “哈哈,他真是疯得没救了。”
      “索兰王也是的,为什么倚重他,那家伙连守墓这件小事都办不好!”

      说话的人笑得畅快。
      他是王政军现任首席将军:穆迪。

      他春风得意,气焰正嚣。

      从前,索兰还在位时,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将。
      无论怎样讨好,王上就是对他不屑一顾。

      要不是索兰死了。
      要不是克利戈发疯。
      这位置,说不定永远轮不到他。

      如今看着昔日战鬼变成丧家之犬,他只觉得大仇得报,快慰不已。

      他痛饮美酒,与姬妾玩乐。

      这时,听差禀报。
      现任摄政弗林发来命令。
      要他抽调人手,从旁镇压蠢蠢欲动、亟近哗变的奴隶。

      他把酒杯掼到桌上。
      呵,连登基都不敢的孱头懦夫,也敢把他当狗驱使?
      ——真当自己是索兰了?

      中央军营驻扎在湖畔。
      两个伙夫老兵一边做饭,一边闲谈。

      他们长吁短叹,不知第几次,在怀念跟随克利戈的往事。

      “我弟弟火葬那日,也是今天的天气,将军亲自来吊唁。”
      “他记得我弟弟是死在哪场战役,哪里受伤。”
      “所有人跟过他打仗的人,他都牢记在心。”

      “要是粮水不够,禀告就是,他会告诉我们,他来想办法。——他总有办法。就算偶尔饿肚子,可他也饿着啊。他和我们吃一锅饭。”
      “他会把一半战利品都给我们,按功劳平分。”

      “他待谁都礼仪周到,比武却点到即止,从不好胜斗勇,枉屠性命。”
      “他虽然是个半魔,不是个纯种人,但有时我觉得他比谁都像个标准的人。”

      昔日征战景象仿佛历历在目。
      金铠赤篷的将军在高台上,抑扬有致地说:
      「违令不遵者,杀!临场畏战者,杀!按期不至者,杀!贪污粮草者,杀!戮杀平民者,杀!奸.淫/妇孺者,杀!」

      “他神威赫赫,又公平仁慈。”
      “……他要是没疯就好了。”

      噬权的鹰鹫毫无廉耻之心。
      他们一拥而上,要将英雄的伤躯分食殆尽。

      连克利戈的那匹战马都被已被拉走。
      但是,都大半月了,它依旧不驯。

      “咴、咴——!”
      它的哀嚎回响在整个军营。
      谁听了都会于心不忍。

      这是一匹万里挑一的良驹,骨大如牛,胸膛宽阔带拱,双腿强健,体力绝佳,且灵性颇高,能听得懂人话,比一些奴隶都要聪明。
      穆迪把马儿要过来,可每次一骑就被掀翻。

      “反正是一匹不中用的老马了。顶什么用?再有丰功伟绩那也是过去的事,即便是还没上过战场的新马,也比他强!”

      它本来像丝绸一样长而韧的鬃毛,已毛躁打结。
      外皮斑驳,血痂累累。

      穆迪鞭笞过它无数次,它始终不肯低头。

      他们低声嚅语:
      “这马,怕是活不长了……”
      “还不如直接杀了它……”
      “他们要折磨它来取乐……”

      谁都没留意,不知从几时起,河面上的白雾越来越浓,厚得像纱,很低地贴在水面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对岸已全然被笼罩。

      嘈音中,一丝乐声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谁在吹奏骨笛。

      “呜咿、呜咿……”
      这腔调顿挫而诡丽,袅然漪漾,一线而来。

      突然,马儿拧头嘶吼。
      它立身扬蹄,双足刨挥,逆反着拽力地使劲昂起头,即便带刺铁笼头叫它流血不止,挣着,挣着!——终于,脱身而逃!

      怒骂声响起。
      它践踏出铙钹般的铿锵足音,全速疾驰,被围追着绝尘而去,狂奔向湖边的方向,消失在雾气中。

      留守营地的士兵看不清它的身影。
      只能用沿岸逐段野鸭、鹭鸶和鹳雀被惊飞,从芦苇丛中拍翅而起的响动来判断……它越跑越远了。

      半天后。
      逐马的几人踅返,一身轻松地念叨:
      “那畜生投水自尽似的跳进湖里,游得像一条鱼,能活吗?它一定是想,死也要死在它主人身边。”

      浑身湿漉漉的战马在四面迷雾的莎草丛中寻觅。
      不知多久,停下,高兴地喷个鼻息,低下脖子用头去拱男人的手。

      雾仍稠。
      索兰戴着灰色斗篷,软毡坍廓成三角帽形,掩住金发,从脚到腰都像是裹在一片白得出奇的败絮般的浓雾中。

      马儿好奇地打量着他怀里抱的婴儿。
      小东西睡得酣甜。
      为什么这个不认识的小生物会有他两个主人共同的气味?使他反复嗅闻。

      索兰一手抱孩子,一手抚摸它。
      “老伙计,我可怜的好孩子,叫你吃苦头了。”

      马儿像听懂了似的眨巴眼睛,流出泪水。
      它跟紧索兰。

      “走吧,我带你回去救你的笨主人。”
      索兰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大家圣诞节快乐=v= 这本今天写不完,不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