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大厦倾 ...


  •   越国宣德五年,楚军压境,与雒都隔水相望。

      宣德帝的朝会开了一茬又一茬,城中频见朝廷要员刚从宫禁之中走出,又被小跑着出来的内监给匆匆召回的情形。

      桥岚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日夜督防已经令他精疲力竭,而忙碌过后,他却连合眼歇息片刻都来不及,就要匆匆进宫面对少年君主惶恐的泪眼。

      桥岚最厌烦男人流泪。可先帝去得突然,当今陛下刚满十三,尚还只是个担不起事的孩子。
      ……也是他看着长大、尽心辅佐了五年的孩子。

      望着那张甚至尚未长开的稚气面庞,望着那双与先帝有七分神似的眼睛,连日来堆积的所有焦躁、疲惫,都被骤然涌上心头的无力和涩意取代。

      “桥卿、桥卿,朕该怎么办?”空荡荡的后殿之中,年少的君王扯着他的衣袖,神色哀哀。

      “桥卿,你听见城外那些响动了吗……朕、朕听不清,他们是在唱歌么?”

      桥岚藏在衣袖下的拳头骤然攥紧了一瞬。

      “不过几许妖言罢了,”他回道,“陛下勿要害怕。”

      “可是桥卿,”天子嗓音发颤,几欲抖成筛糠,“他们在唱你。”

      宫墙竟然也挡不住靡靡之音,不知是外头的楚军放歌太过卖力,还是城中已有人跟着一同唱和。

      “桥卿,他们在唱你啊。”

      “……”

      桥岚恨不能杀出去叫那些人全都发不出声来,又恨自己耳力本可以不必这么敏锐。

      这用来瓦解民心的歌谣,他早在城头上就听过。

      词是楚人写的词,调却是越国的调。楚人险恶,偏聚了一群越地的琵琶女起头来唱:“纤纤怀素女,澹澹雾中浦。支舟问桥郎,兵事底时休?”

      那时桥岚就站在女墙后,看着对面旌旗飘飘、人马重重,隐在雾中连绵成大片的阴影。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与楚军阵前那骑在马上的模糊人影遥遥相望。连猜测都不必,他知道那人此时定然志得意满。

      “桥郎”二字方越过枳水传过来时,副将便骤然变了脸色。他劈手夺过一旁士卒的弓,瞄准对岸那些婀娜的影子,扯弦的手背都暴起青筋。

      桥岚亦面沉如水,却不容置疑地将副将搭弓的手给一点一点按了回去。

      “侯爷!”副将的手在抖,“一帅受辱,三军无颜!怎可令他们如此……如此……”
      桥岚只道:“那些都是我越地的女郎。”

      那双握着弓箭的手颓然松开。

      不知是何种心态作祟,桥岚硬是站在城头听完了整首曲子。

      “——残荷泥下伏,莲子似落珠。只闻弃妇歌,无见采莲奴!”

      越女擅婉约调。薄雾之下,一水之隔,婉转轻柔的越地雅言轻易穿过城墙,自楚营飘回越都。其声哀婉,如幽如怨,如泣如诉。

      而这歌谣,通篇只问“桥郎”……桥岚险些讽笑出声——这是暗指他拥兵自重、不敬君主,使百姓只知越有武安侯,不知上有宣德帝,好一出诛心之言!

      城头守军的目光隐晦戳在身后,几乎令他如芒在背。

      良久,终于有人懦懦开口:“侯爷……我们还能赢吗?”

      城头上的那句话似乎与陛下的泣音重合了:“桥卿、桥卿!朕的大越还能保得住吗?”

      桥岚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有很多话想问陛下。
      为何在他前线对敌时连发十道诏书召他回京,为何约定好的援兵行至半路又被召回雒城,为何前脚刚命他进军后脚就派来内监斥责他抗命、不敬君王。
      为何……

      但看着这愚蠢、软弱,偏偏长相又极肖先帝的孩子,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那些尖锐的问题。

      即便问了,想来陛下也只会神色畏缩,支支吾吾答非所问吧。

      前殿之中嗡嗡的议论声透过层层遮掩传到了这里来,自从楚国再也不掩饰吞并越国的野心后,这样的声音就从未少过。

      文臣主和的多,武将里的怂包也不少。只有当年受了先帝托孤的几位大臣,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
      可自从陛下继位以来,这些托孤重臣不是老死就是意外去世。如今只剩下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太傅和桥岚在勉力支撑。

      前殿的议论声越发响了,十三岁的小陛下却只知哀哀哭泣。

      直到后殿那两扇金丝楠木打的沉重大门被从外推开了一条缝,并不明朗的天光伴着老太傅一同蹒跚着走了进来。

      “陛下,桥侯,”老太傅好似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几天前还在吹胡子瞪眼地与那些主和派上演全武行,“……降罢。”

      少年天子便一下子瞪圆了双眼,好半天,才刚反应过来老太傅究竟说了什么似的踉跄几步。
      “太傅、桥卿!”他好似到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死到临头一样,“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陛下将桥侯从前线召回时,难道没想过有这样一天吗?”老太傅不答反问。

      宣德帝恍恍惚惚,大概是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朕、朕……”

      沉默已久的桥岚终于沉沉开口:“陛下年幼。”

      老太傅却叹息着摇头:“大越等不起一个年幼的君主啊,该长大了……该长大了……”

      “好了,邵公,别吓到陛下了,”桥岚伸出手去,牢牢按住了天子不断发抖的肩膀,语气平稳地安抚,“陛下年幼,楚国新君是个讲求气度的枭雄,不会过于为难陛下的。”

      意识到他这话里暗含的意思,那稍嫌瘦弱的肩膀停止了抖动。
      宣德帝惊惶地抬起头:“桥卿……”

      桥岚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陛下自己静一静吧,臣……先告退了。”

      老太傅自嘲般的话语在他转身后传进耳朵。

      “陛下,大势已去了!”

      沉重的金丝楠木大门再次开合,这次从宫殿中被吐出来的是越国的武安侯、大将军。守在殿门外的粉衣宫女抱来一件大氅,用细微发着抖的双手给他披上。

      这位不出征时常出入宫闱的重臣年轻有为,相貌英俊又好说话,平日里她们是很爱与他搭话的。
      可今日却不一样,他们谁都说不出来话。

      远处传来忙乱奔跑的脚步声,伴随着内监嗓音尖细的通报:“陛下!陛下!楚国使臣城外求见——”

      桥岚拢了拢大氅的领子,抬眼望向了那奔跑得满头大汗的白胖内监。旁边的宫女终于打开了嗓子似的,低声晦涩道:“那是林内监,他干爷正是月前被派去前线军中的孙太监,前日被陛下下令杖杀了……呸!没脸皮、自讨苦个下三滥,早说要遭现世报!”

      “不过听命行事罢了,”桥岚没什么触动,哪怕宫女所说的孙内监正是曾趾高气扬质问他为何违抗君令、私自出兵的人,“陛下处置人向来这般随意?”

      宫女看向他的侧脸,只看见半垂的一双凤眼。不知怎的,她竟觉得这越国的大英雄在此刻分外地可怜。她轻轻叹气:“我们这位陛下懂什么呢?横竖都是那几位与将军不对付的大人在教,将军不在时,陛下连太傅都不愿见的呀。”

      “倒无妨,”桥岚不再理会因那内监喊话引起的的小小混乱,“横竖今日过去,陛下也不必与我们这帮讨厌鬼再打照面了。”

      他抬起脚步要走了,晡时寒凉的风顺着廊柱钻进来,鼓动起他的袍襟。
      宫女在他身后期期艾艾地喊他:“侯爷,明朝便是冬至日,陛下月前就在念要同阿哥打边炉……”

      桥岚没回她,径直往前走。

      又听那宫女终究还是忍不住泣音:“侯爷!明朝奴令珍膳坊多备一道瑞雪莼鲈羹,侯爷定要前来陪伴陛下啊!”

      庄严的宫殿被抛在背后,那道泣音渐渐缥缈起来。

      边炉恐是打不成的。
      桥岚想着。

      越国气数已尽,他的气数也尽了。

      与其等陛下献城后活着受辱,倒不如先一步自行了断了干净。

      他越走越快,脚步匆匆地越过宣政殿、越过永宁门、越过通惠桥,好似要从皇宫的肚腹中逃离。

      越地的冷是要透到骨头缝里的冷,桥岚拉紧了大氅的领口,还是抵挡不住那股深入肺腑的寒意。

      他沿着宫墙外的长街行走,这一路上随处可见神色惶然的百姓。

      不知有谁在细细哼着越北的小调:“青青竹粳米,泠泠醴泉水……”

      “……打马溪头过,喈喈呼凤皇……”

      歌声断断续续,似乎要与城外的琵琶声抗衡,却衬得这雾天更加阴惨惨的。街上常见的狸奴大约也知避祸,藏得连根毛都找不见。

      只有一只尾巴纯黑的白狸奴打他脚边过去,走到一半,又停下来歪头打量他。
      桥岚就这么跟它对视。

      狸奴大约是理解不了两脚站立的人为何一副快要死了的傻样的,它细声细气地咪了几声,矮身窜出去。没一会儿,不知从哪里叼来小小一条腊肉,扔在桥岚脚边。

      它又咪了几声,扭头跑了。

      桥岚怔怔地捡起那条腊肉。
      被只狸奴关怀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

      “期要聘侬,可惜旧底弗缘……”
      他竟有些恍惚,甚至未曾留意到自己正在喃喃。

      青石板上团团一片冷雨过后留下的湿痕,沿街的门户紧闭着,不时还能听见几户人家中传来隐约的谈话声。

      “这门户顶得严丝合缝不啦?”
      “要是那帮北边来的伧夫劈门,挡不挡得住?”
      “啊哟,瞎操心,那帮贵人才是最该怕死的哩……”

      往常宫外挤挤挨挨的饮食摊位早已不见踪影,空空荡荡。只见得不远处桥边上有几个强健的妇人挤作一处,怀中抱着鼓鼓的包袱,手里牵着懵懂的小儿。

      小儿仰头天真发问:“姆妈,我们探亲去吗?”
      那些妇人便强作无事状,轻轻摸着小儿的总角:“是呀,不过要是城头阿叔不放我们出门,姆妈就送你小伴伙几个一同躲猫猫去好不哇?”

      “那姆妈,今天还能吃到叮叮糖不哇?怎生不见卖糖的阿伯?”
      “阿伯也探亲去了呀,我们囝仔要乖,阿伯回来就会给囝仔带他老家的米糕。”
      “好呀好呀,囝仔乖喔……”

      那街上兜售麦芽糖的摊车上还留着未售完的糖块,糖块上洒着不知是谁人的血。

      那几个妇人中有人看到了桥岚,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孩子往腿后拉,讪讪地向他露出一个暗藏着恐惧的、卑微的、讨好似的笑来。

      一旁另一个妇人也抬头望来,却恨铁不成钢地拍打着这妇人的胳膊:“你无礼呀!这是桥侯的呀,怕甚么的呀!”

      这认出他的妇人眼睛几乎是一瞬间濡湿了,似乎头一次见达官贵人似的细细打量着他,投来不知是希冀还是哀怜的注视。

      寒冬中,从人的口鼻呼出的白气忽而模糊了一切。

      桥岚被灼痛一般缩回目光,他二十七年来头一次溃败,逃也似地避回自己府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厦倾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