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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属风铃 ...

  •   一连数日,楚留昔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她走过繁华的商业街,看着橱窗里反射出的自己孤独的身影;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鸽子成群结队地起落,啄食着游人撒下的面包屑;她甚至鼓起勇气,走进过几家贴着招聘启事的小店,但对方要么要求流利的外语,要么需要熟练的电脑操作技能,这些都将她隔绝在外。每一次无功而返,都让她的脚步更沉重一分,心底那份从家中带出的、残存的底气,也如同阳光下的冰块,正在一点点消融。

      这个清晨,她不是被闹钟,也不是被梦想唤醒,而是被窗外传来的、清脆而带着独特质感的金属撞击声悠悠带入清醒的世界。那声音不像她过去在精品店里见过的那些水晶或陶瓷风铃那般空灵悦耳,反而有些沉闷、滞涩,甚至带着一点点笨拙,却格外结实、沉稳,仿佛每一次敲打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心上,带着金属特有的重量感。它不追求旋律的优美,只忠实于材料本身的禀性,像是一个沉默的灵魂,在用自己唯一熟悉的方式,磕磕绊绊地、努力地诉说着什么。

      她疑惑地撑起身,柔软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睡眠带来的朦胧迅速被好奇取代。她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窗,清晨微凉的、带着一丝工业城市特有尘埃气息的空气涌入,驱散了小屋內一夜的沉闷。随即,她看到了,就在屋檐下,悬挂着一串极其独特、甚至可以说是粗犷不羁的“风铃”。

      那不是商店里出售的任何一种制式产品。几个大小不一、齿痕磨损程度各异的齿轮充当着主要的铃舌和装饰,它们曾经属于某个庞大机器的一部分,如今退役,身上带着岁月和使用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划痕与锈迹。小巧的、同样泛着金属光泽的轴承被巧妙地串联其间,充当着连接点和次要的发声体。大部分的锈迹被细心打磨掉了,但并非完全去风铃除,而是刻意留下了一些斑驳的痕迹,露出底下暗沉的钢铁原色,在清晨斜射的、尚且柔和的阳光下,泛着一种朴素而诚实的光泽,不像崭新的金属那样刺眼,更像是一段被擦拭过的、沉默的历史。

      风吹过时,齿轮相互碰撞、轻轻转动,发出“叮咚、咔哒”的混合声响,间或夹杂着轴承滚珠细微的滚动声。节奏缓慢而独特,不成调,却自有一种内在的韵律。它不像吟唱,更像是一首关于工业废墟、时间流逝与孤独守望的另类诗篇,用钢铁的语言写就。每一道划痕,每一处锈斑,都是这首诗的注脚,诉说着力量、磨损、坚持与最终的静默。

      它绝不精致,甚至带着明显的手工痕迹和无法掩饰的粗粝感——绑缚用的金属丝缠绕得不算整齐,某个齿轮的边缘还能看到用锉刀稍微修整过的毛刺。但每一个零件都仿佛浸透了斐拾荒手掌的温度、汗水和她那股沉默却强大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这不是购买来的馈赠,而是创造,是从废弃与遗忘中亲手打捞出来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楚留昔怔怔地站在窗边,睡裙的单薄布料抵不住清晨的凉意,让她微微起了层鸡皮疙瘩,但她浑然未觉。她只是听着这前所未闻的、为她而奏响的独特声音,看着那在微风中缓缓转动、折射着破碎阳光的金属构件,看了很久很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绪彻底涨满,酸涩而又温暖。那是一种被郑重对待的感觉,一种她的存在被另一个人用如此具体、如此费心的方式确认和回应的感觉。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视野里那串笨拙的风铃变得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刻印在她心里。

      她回头,看向房间里另一个身影。斐拾荒刚刚醒来,正背对着她,沉默地、利落地卷起地铺上那床单薄的被子。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简洁,带着一种经过生活磨砺后形成的、不浪费一丝气力的精准。

      楚留昔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和发自肺腑的真挚感动,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很好看,谢谢。”她说的是风铃,那串奇特的、发出金属吟唱的风铃;但似乎又不仅仅是风铃,还有这清晨的凉意,这简陋却为她遮风挡雨的小屋,以及身后这个沉默的、为她制作了这独一无二礼物的女孩所给予她的、这片陌生土地上第一份实实在在的温暖。

      斐拾荒卷铺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迅捷而流畅的节奏出现了片刻的凝滞。她依旧没有回头,浓密却有些凌乱的短发遮住了她的侧脸,但楚留昔清晰地看到,她那总是显得有些苍白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泛红,像雪地上骤然落下的两瓣梅花。她只是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个短促而含糊的音节:“嗯。”算是回应。随即,她像是要掩饰这瞬间的失态,加快了手上卷捆被褥的动作,仿佛那粗糙的布料突然变得烫手,或者有什么紧迫的事情亟待她去处理。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交换与靠近,从那个悬挂着金属风铃的清晨开始,楚留昔开始尝试教斐拾荒认更多的字,读那些她珍藏于心、视若珍宝的诗词。这是一种回报,也是一种分享,分享她唯一拥有的、自认为还有些价值的世界。

      斐拾荒的识字量,仅限于最基本的生存所需。她能勉强看明白汽修手册上的图解说明和零件名称,能辨认出日常物品包装上的简单文字,知道“止痒”、“易燃”、“小心轻放”。但对于更复杂的字形、更抽象的词汇和那浩如烟海、承载着千年情感与哲思的文学世界,则几乎是一片空白,如同未被阳光照耀和雨水滋润的、坚硬而贫瘠的荒原。文字于她,是工具,是标识,而非情感的载体或美的化身。

      楚留昔找来旧报纸——那是斐拾荒偶尔从废品堆里挑拣出来的、相对干净平整的,或者就是她带来的那几本边缘已经磨损、纸张泛黄、被她视若生命的诗集。她们就着那盏昏黄温暖、灯罩上积着薄尘的台灯灯光,或者白天从窗户破洞透进的、有限的、常常被隔壁更高楼房宇遮挡的、吝啬的天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耐心地指认。

      楚留昔的手指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点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与斐拾荒摊放在桌上、粗糙的、指节粗大、带着新旧交叠的伤痕和总是洗不净的机油痕迹的指节形成鲜明对比。两只手,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却因为方寸纸页上的墨迹,产生了奇异的交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楚留昔的声音清柔婉转,带着一种吟咏特有的韵律和丰沛的情感。当她念起诗时,整个人会沉浸进去,眉眼间会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追忆似的光晕,声音时而轻缓如耳语,时而悠长如叹息。这清泉般流淌的声音,与窗外那串金属风铃偶尔被风吹动发出的、笨拙而真诚的“叮咚咔哒”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背景音。古老的、充满意象的文字,与现代的、充满质感的工业残骸发出的声音,在这破败的空间里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解与共鸣。

      斐拾荒跟着念,声音干涩、平板,缺乏节奏感和情感起伏,像最用功却也最缺乏天分的小学生在机械地背诵课文:“昔—我—往—矣……”她对文字本身缺乏天生的敏感和共鸣,那些笔画复杂的字形在她眼中,如同纠缠的迷宫,远不如一个结构清晰、原理明确的发动机剖面图来得明白易懂,能让她一眼看穿其内在的逻辑与动力传递的路径。

      她更多的时候,是看着楚留昔念诗时的侧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楚留昔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柔和,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投入,仿佛在透过那些古老的文字,与另一个时空对话。那一刻,她整个人似乎在发光,一种内向的、沉浸式的、源于精神世界丰富性的光晕。斐拾荒听着那清泉般流淌的声音,像某种轻柔的、温暖的羽毛,一下下,持续地、耐心地搔刮着她从未对任何人敞开过的、冰冷而坚硬的心扉。这感觉陌生而奇异,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心底泛起隐秘的、从未有过的痒意与悸动,却又让她无法抗拒地、隐秘地贪恋着。

      “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在一次重复念诵了几遍之后,斐拾荒忍不住问,眉头因困惑而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她更习惯理解具体、有形、有实际用途的东西。比如发动机每个部件的功能和故障原因,活塞如何带动曲轴,火花塞何时点火;比如哪种废品的收购价更高,锈蚀的铜线和铝罐之间的价格差异;明天是否能多赚几块钱,足以支付房租和购买足以果腹的食物。对于这种抽象的情感表达、意境描绘,她感到茫然和困惑,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风景,模糊一片,无法触及内核。

      楚留昔的眼神因这个问题而飘向窗外,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斑驳的墙壁和远处的高楼,看到了遥远的、诗歌描绘的场景,带着一丝斐拾荒无法完全理解的、沉浸在往事与情感中的淡淡怅惘:“意思是,想起我当初出征离开家乡的时候,杨柳的枝条轻柔地摇曳,依依不舍,仿佛在挽留行人的脚步。是写离别之愁和时光流逝、物是人非之感的。”她试图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但那些词汇——“离别之愁”、“时光流逝”、“物是人非”——本身依然承载着过于复杂沉重的情感重量。

      斐拾荒似懂非懂。离别?她的人生里,离别是常态,是无需渲染的底色。福利院里,今天还一起抢馒头的小伙伴,明天可能就被一个陌生的家庭领走,从此再无音讯;工地上,一起扛水泥、喝劣质白酒的工友,可能下个月就去了另一个城市,连告别都显得多余。如同四季更迭,草木枯荣,沉默地接受就好,无需用这么优美而哀伤的句子来修饰。时光流逝?她只关心今天能赚到多少钱,明天能不能吃饱饭,下个月的房租在哪里。时间的意义被生存的压力挤压得具体而微,是以日出日落、月底交租的日期来计算的,而非那种充满诗意的、对青春不再、往事如烟的慨叹。

      但她喜欢看楚留昔沉浸在这些古老诗词世界里的样子。喜欢她讲解时,眼底那时而闪烁的、如同浸在溪水中星子般的光芒,那光芒清澈而专注,仿佛能将人吸入另一个时空。那光芒让她觉得,这个活在过去文字和情感里的女孩,像另一个遥远世界不慎坠落的星辰,虽然遥远、陌生,带着与她格格不入的脆弱和忧伤,却奇迹般地,正用她微弱而持久的光,一点点地照亮并温暖着她这间昏暗、简陋、长期被遗忘、只与冰冷金属和生存算计为伴的小屋。这是一种她无法用逻辑理解,却能用身体感知的温暖,像冬日里凑近一小簇火焰,明知可能烫伤,却依旧忍不住靠近。

      夜晚,是她们一天中距离最近的时候。她们挤在那张对于两个人来说实在过于窄小的硬木板床上,翻身时木板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起初,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严格遵守的界限,如同国境线般分明。各自僵硬地背对着背,尽量蜷缩起身体,占据着床边极小的一块区域,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触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仿佛对方是易碎的琉璃,或者危险的火焰。

      后来,不知是谁先在那某个尤其寒冷、北风如同失控的野兽般呼啸着从窗户缝隙钻入、刮得脸上生疼的夜晚;或是某个雷声轰鸣、闪电如同银蛇般划破夜空、将屋内照得瞬间惨白又迅速陷入黑暗、楚留昔被吓得浑身瑟缩、下意识寻求依靠的雨夜;抑或仅仅是某个平凡到无法追忆的夜晚,因为持续的、无声的寒冷或潜意识的靠近,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对方,越过了那条象征距离的楚河汉界。

      先是手指在被子下小心翼翼地触碰,冰凉的指尖无意中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但没有立刻移开;然后是整个身体试探性地靠近,背脊贴上另一个人的体温来源;最终,在某个半梦半醒的迷糊时刻,变成了紧密的、汲取彼此体温和存在的拥抱。楚留昔的身体柔软而微凉,像初春的嫩柳,带着书卷的淡淡墨香和一种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清雅的体香;斐拾荒的身体坚韧而温暖,像被烈日反复炙烤过的岩石,带着洗不掉的淡淡机油味、汗味和一种蓬勃的、如同被阳光晒透的土地般踏实而富有生命力的热力。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和温度,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无声地交融、渗透,驱散了寒意,也驱散了某种心灵上的孤寂,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只属于她们二人的静谧氛围。窗外的风铃声偶尔响起,也变得轻柔,如同为这相依的温暖哼唱的催眠曲。

      白天的教学在继续,斐拾荒的进步缓慢而扎实。她像对待一个复杂的机械故障一样对待这些生字,反复记忆,笨拙地描摹。楚留昔发现,斐拾荒对形象具体的字词掌握得更快,比如“车”、“马”、“日”、“月”,而对那些表达抽象情感或复杂意境的词汇,如“愁”、“殇”、“缱绻”、“苍茫”,则显得格外吃力。她并不气馁,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新奇的经验,像是在一片坚硬的土壤上开垦,每一颗破土而出的嫩芽都显得尤为珍贵。

      有时,楚留昔会带来一些更简单的、带插画的儿童读物——这是她从附近的二手书摊上能找到的最适合启蒙的教材。斐拾荒看着画面上鲜艳的苹果、房屋和小动物,再对照旁边的文字,学得比看那些艰深诗集要认真得多。她甚至会指着图画,用她那平板的声音问:“这个,念什么?”那一刻,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纯粹求知的、近乎孩童般的光彩,让楚留昔心头微软。

      她们的生活依然清苦。斐拾荒依旧早出晚归,穿梭于废品站和汽修店之间,带着一身疲惫和洗不净的油污回来。楚留昔则在小屋里,努力适应着新的角色。她学会了用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煤炉子生火,虽然常常被烟呛得咳嗽不止,弄得满脸黑灰;她尝试着用有限的食材——几棵青菜,一小块肉,或者仅仅是土豆和面条——准备简单的饭食,味道时好时坏,但斐拾荒总是沉默地吃完,从不评价。楚留昔也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这个小屋,将斐拾荒那些散落的工具分门别类地放好,虽然她完全不清楚它们的用途;她把旧报纸叠得整整齐齐,用湿布擦去桌面和窗台上积攒的厚厚灰尘。这些琐碎的、具体的劳动,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感,一种她正在试图掌控一点点生活的微小证据。

      一天下午,楚留昔在小屋角落一个堆满杂物的破木箱里,无意中发现了一本被压在最底下的、封面几乎脱落的旧书。抽出来一看,竟是一本年代久远的《机械原理图解》,里面满是复杂的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说明文字,纸张脆黄,散发着霉味和尘埃的气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在了桌上,等斐拾荒回来。

      晚上,斐拾荒看到那本书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拿起书,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书页上的图纸,那神情,竟有几分像楚留昔抚摸她那些诗集时的专注与珍视。

      “这个,”斐拾荒指了指书上某个复杂的传动系统图,又指了指窗外一个废弃的自行车链条,“有点像。”

      楚留昔凑过去看,那些交织的线条和符号对她而言如同天书,但她努力地去理解,去建立联系。“所以,力量是从这里,”她凭感觉指了一个点,“传到这里,再带动轮子转动的?”

      斐拾荒点了点头,似乎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匮乏的词汇难以描述这其中的精妙原理。她有些懊恼地蹙起眉,最后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图纸上的几个关键部位。

      楚留昔却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好像……有点明白了。虽然还是很难。”她看着斐拾荒,“你看,你懂的东西,我也一点都不懂。我们像是在教对方自己世界的语言。”

      斐拾荒看着她明亮的笑容,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耳根又悄悄泛红,但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个微笑的雏形。

      楚留昔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心头像是被温暖的潮水轻轻漫过。她意识到,这座她最初视为避难所的简陋堡垒,这个沉默寡言、如同孤岛般的女孩,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方式,向她展露其内在的、不为人知的丰富性。而她自己,似乎也在试图学习一种新的、关于生存、关于具体、关于沉默力量的“语言”。

      金属风铃在夜风中偶尔发出轻响,与屋内昏黄的灯光、两个女孩靠在一起研究一本破旧机械书的剪影,共同构成了一幅奇异却和谐的图画。古老的诗行与冰冷的机械原理,在这方寸之间,找到了某种笨拙而真诚的对话方式。而她们之间那条无形的界限,也在这一次次的“教学”与笨拙的交流中,如同春阳下的薄冰,正在悄然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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