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即便其他人未曾留意,她却一眼便认出了他——她的皇叔,晋文帝的幼子。在晋惠帝三十岁时,这位皇叔方才降临人世,他的母妃是来自陈郡谢氏的文贵妃。晋文帝亲自封其为文贵妃,如今她荣养于后宫,被尊为太皇太后妃。皇后萧氏离世较早,晋文帝尊其为太后,而司马禹正是在文贵妃成为太后那年出生,与晋文帝驾崩为同一天。那年,誓王顺利登基,封司马禹为琮王,封地禹州。
然而,谢太后对司马禹自小便心存嫌恶,因他出生之日正是自己晋封太后之时,又逢先帝崩逝,宫中私议纷纷,谓其“克母夺位”,谢太后听闻后愈发厌憎,每逢年节祭祀,皆不令其入宫拜见,更曾当众冷言:“此子面带煞气,非福兆。”反倒晋惠帝怜其孤弱,特命鲁太妃亲自抚养,才使他免于冷落深宫,而鲁太妃是先前抚养晋惠帝的宫妃。
成年后的司马禹主动请缨前往边关北境,十年未曾归来,立下赫赫战功。然而,他有一个癖好,喜欢收养义子。隋郅自幼丧母,又是家中庶子,她曾为他引见这位皇叔,隋郅便被其收为义子。当时隋郅八岁,而这位皇叔也才十三岁。如今算来,皇叔今年也恰好二十七岁。
管婠颤抖着身体向他行礼:“琮王万安。”上方传来一声嗤笑,即便不抬头,管婠也能感受到背后灼热的目光。“哦?你认得孤?”严格来说,身为王爷却自称孤确实有些逾矩,但如今的新帝是由他扶持上位的,因此无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管婠不敢抬头,身体不住地颤抖。事实上,她十分惧怕这位皇叔,不仅是因为他杀伐果断的狠辣手段,更因为他前世对她的所作所为……“自然认得,拥有如此气场的,除了王爷还能有谁?”
“将那个人带过来。”对方并未理会她的话,但目光仍不经意地扫过女孩纤弱的身体。一个黑甲卫立即应声,几步上前将刚才从马车里摔出的锦衣少年拖了过来。管婠不敢抬头,仅用手肘间的缝隙悄悄看了一眼,只见那少年全身不住地颤抖,如同等待屠夫宰割的弱雉,显得极其狼狈,也让她心中胆战心惊。老实说,她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皇叔。
管婠目睹那少年涕泪俱下地哀求饶恕:“王爷,小的一时糊涂,被鬼迷心窍才敢收钱泄露王爷的行踪,恳请王爷宽宏大量!是王爷您亲自将小的从边关救回,小的只是受人蒙骗,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王爷冷冷地反问,“以为那病秧子真想将长女嫁给本王,于是你就想当庾家的恩人?庾氏与本王在边关共同经历了十年生死,可他如此负心,难道孤就要如他所愿?若让他的胃口越来越大,对孤有何益处?若我娶了庾氏的长女,外人会如何议论?要知道庾守是缁州的刺史,而禹州与缁州相邻,你让皇上如何看待我这个皇叔?更何况庾氏夫人出身的济州葛氏手中握有数万大军,是镇守边关的望族。赵景,你太令孤失望了。孤本不想把事情做绝,给你个自尽的机会吧。”言罢,从马背上抛下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少年嘴唇颤抖,街上的狂风呼啸而过,如刀割般刺痛面颊。寒风灌进他的衣领,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肉,冷得他骨髓都在发颤。他面色惨白如纸,指尖触到匕首的瞬间,冰冷的金属仿佛吸走了他最后一丝体温。他咬牙握住刀柄,手抖得几乎握不稳,狠心扎向右手!
锋切入皮肉的刹那,剧痛如毒蛇噬咬,顺着手臂窜上脊背,鲜血喷涌而出,热的,却在寒风中迅速变冷,顺着指缝滴落,砸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咬碎了牙,喉间涌上腥甜,却不敢哭喊。再举刀刺向左手时,胸口骤然受力,那一脚如铁锤砸来,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碎,他整个人腾空翻滚,后背重重砸进雪堆,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混着雪沫在唇边凝成暗红冰碴。风雪灌进鼻腔,呛得他窒息,眼前发黑,可意识却异常清晰,痛,每一寸骨、每一条筋都在痛。
右掌被踩住的瞬间,仿佛有千斤巨石压下,脚底碾压着掌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皮肉被撕裂,神经如被火灼烧,又似冰锥贯穿,他牙关紧咬,冷汗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舌尖尝到铁锈味,却仍死死忍住呻吟。
管婠看到司马禹一脚踹倒那少年,面容冷峻地走上前,用脚踩住他的右掌,慢慢地、重重地碾压,如同踩在烂泥上一般。少年虽痛得面色发白,却不敢发出一丝呻吟,只是紧咬牙关默默承受着。
管婠从未见过自家皇叔如此凶厉的一面。诚然,过去她年幼时,皇叔虽已在边关历练并小有威名,但身上至少还保留着几分人情味和少年的影子。而如今的皇叔,却仿佛剥离了人类的七情六欲,只剩下一副冰冷无情的躯壳。
管婠忆起从前,年幼的她刚从夫子那里受到惩诫,掌心还火辣辣地疼,像被烧红的铜尺烙过一般,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经。唇瓣被她咬得发白,眼眶泛红,泪水在眸中打转却不敢落下,唯恐一滴泪便惹来母后更重的责罚。她一路小跑,裙裾扫过青石阶缝里的枯草,气息紊乱地躲进了鲁太妃的宫中。
宫中熏着沉香,暖意裹挟着药香扑面而来,与她冰凉的手脚形成鲜明对比。鲁太妃对她极为疼爱,她时常去太妃的宫中玩耍,像只受惊的小雀,寻一处安稳的枝头喘息。
也正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皇叔,九岁的司马禹。那时他站在后院的梧桐树下,秋叶簌簌飘落,血从他衣袖滴下,在青石板上凝成暗红斑点,腥气混着落叶的腐味钻入鼻腔。他手中短刃缓缓抽出,金属摩擦骨肉的闷响让她胃里翻涌,脚边是那个再也不会动的奴婢,睁着眼,嘴角有黑血溢出。
阳光照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光影分明,竟无半分孩童的天真,只有令人窒息的漠然。管婠屏住呼吸,躲在回廊的柱后,指尖抠着冰凉的雕花木柱,心跳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不知他是否察觉了她的存在。
风从檐角吹过,带起她一缕发丝,拂在脸上,痒得想打颤,可她连抬手的勇气都没有。可自那日起,司马禹的身影便如梦魇般盘踞在她心底,成了她不敢触碰的禁忌。上辈子,她被赐毒酒,喉间灼痛如焚,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煎熬,奄奄一息时才知那杯酒竟出自他手,亲口下令,连一丝余地都不留。
如今命运弄人,再度相见,她的心底翻涌着恨意与恐惧,像两股激流在胸腔中冲撞,几乎要撕裂她的理智。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痛感尖锐而清晰,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镇定。
不能露怯,不能认输!
更不能让他看出她早已认出了他。可就在她努力平复情绪时,一双绣金长靴已悄然走到她的面前,靴尖沾着尘土与未干的血渍。她听到司马禹冰冷的声音:“孤误杀了你的奴婢,你可向孤讨一个补偿。”
管婠不敢抬头,喉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稀薄,仿佛空气中有无形的丝线缠住她的脖颈。
“那有什么不敢?你不提,孤还亏欠你一个人情呢。” 司马禹重新上马,语气轻慢,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随口命令道:“将他绑在马后面,拖回王府。”立刻有人恭敬地应声,铁甲摩擦的铿锵声刺耳地响起。管婠抬头,看见司马禹坐在高头大马上,自上而下审视着她,目光如刀,仿佛能剖开她强装镇定的伪装。
那股冷峻的神色,如寒风般刺骨,让她呼吸一滞,皮肤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此刻若亮明身份,他会如何?若他认出她,是否当场便能取她性命?可若继续隐忍,又该如何脱身?挣扎间,她终于硬着头皮说道:“那就补偿我十金吧。”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因为每次与皇叔见面,皇叔的见面礼都是十金,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果然,人的习惯真是太可怕了,她担心司马禹会误以为她是为了钱而杀了那个奴婢,更怕这熟悉的数字会勾起他一丝疑心。
然而,自己又何曾招惹过他呢?分明是她无辜被卷入其中啊!她冷静下来,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结谁对谁错的时候,关键在于对方此刻完全有能力杀了她,而她必须活着,哪怕卑微如尘。就在她准备收回刚才的话并报出自己身份时,一个绣着白牡丹样式的钱袋扔到她的面前,砸在她的手背上,布料粗糙的触感与金粒的硬棱同时传来。
钱袋松开的一角,露出金子的光芒,刺得她眼底发烫,那光泽竟与当年毒酒杯沿反射的烛光如此相似。她还未来得及捡起,司马禹已经策马离开,马蹄踏地的闷响震得地面微颤,身后跟着数十名黑甲卫,铁甲碰撞声如雷隐隐,马蹄扬起尘土,沙砾扑在她的裙摆上,带着泥土与血腥的混合气味,如同碾过她前世未尽的怨恨。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少年被马匹拖着远去,衣衫破裂,身后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像极了当年那个无声倒下的奴婢,命运的轮转,竟如此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