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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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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长安策马来到官邸,正在寻欢作乐的陆怀英看见风雪中走进来的身影不禁一愣,随即认出是江长安,慌忙上前,笑容满面:“江指挥使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尽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力效劳。”
江长安斜睨他一眼,看着陆怀英愈发圆润的身材,讥讽道:“陆怀英,几年不见,你倒是愈发富态了,看来洛阳城这风水真是养人啊。你倒是清闲,哪像我还要四处奔波,却捞不着半点好处。”
自从司马氏篡了侄儿萧砚的帝位,把皇城迁到建康,这开国皇帝邅太祖钦定的首都洛阳,便成了留都。但因为太祖的皇陵在洛阳,龙脉之所出的安徽凤阳也离洛阳不远,朱家后代的皇帝,出于对祖宗的尊敬,至少在名分上,还是保留了洛阳的特殊政治地位。除了内阁之外,一应的政府机构,如宗人府、五军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国子监、太常寺、鸿胪寺、六科、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五城兵马司等,凡建康有的,洛阳也都保留了一套。建康所在府为顺天府,洛阳所在府为应天府。
不过,建康政府管的是实事儿,而洛阳的政府,除了像兵部守备,总督粮储的户部右侍郎,管理后湖黄册的户科给事中这样为数不多的要职之外,大部分官位,都形同虚设。由于实际的政治权力掌握在建康政府手中,洛阳的政府官员,大都是仕途失意之人,或者是为了照顾级别,安排来洛阳当一个“养鸟尚书”或者“莳花御史”。尽管两府级别一样,但是,同样品级的官员,由建康调往洛阳就是一种贬谪,由洛阳调往建康则被视为可喜可贺的升迁。因此,一大批受到排挤或者没有靠山的官员都聚集在洛阳,尽情享受留都官员的那一份闲情逸致。
享受闲情逸致,出门有禅客书童,进屋有佳肴美妾。对月弹琴,扫雪烹茶,名士分韵,佳人佐酒,应该说是人世间第一等的乐事。但官场上的人,除了白发催人晋升无望,或疾病缠身心志颓唐,一般的人,又有谁不想奔奔前程呢?公务之暇,可以由着性子,怎么玩得开心就怎么玩,话又说回来,当官没捞到一个肥缺,又哪有本钱来玩得开心呢?就为着这一层,洛阳政府里头的官员,大都削尖脑袋,使出浑身解数钻门路巴结建康政府中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臣,以图在省察考核时,有个人帮着说说话。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椅子背后有人,就不愁没有时来运转升官坐肥缺的时候。
眼下这位走进倚翠楼中的陆怀英就正是这样一个人。
陆怀英现任洛阳工部主事。他是元佑三十五年进士。合该他走运,甫入仕途,就被任命为户部府仓大使。别小看这个府仓大使,虽然官阶只有九品,却是一个天大的肥缺。大凡国家一切用度,如永安南邑等州的银货,云南大甸等州的琥珀、宝玉和象牙,永州的零陵香,广州府的沉香、藿香,润柳鄂衡等州的石绿,辰溪州的朱砂,楠州的白粉,严州的雄黄,益州的大小黄白麻纸,宣衢等州的案纸,蒲州的百日油细薄白纸,河南府的兔皮,晋汾等州的狸皮,越州的竹管,泾州的蜡烛,郑州的毡,邓州的胶,虢州的席,鄜州的麻,凡四方所献金玉珠贝珍馐玩好之物,都得由他这个承运库大使验收入库。他说各地缴纳的货物合格,那就百无一事。他若挑肥拣瘦,偏要在鸡蛋中寻出气味儿来,得,你这货物就交不出去。须知一州之长,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职之外,第一号重责,就是按规定每年向朝廷交纳这些地方上的珍品出产。
一旦这些货物不能按质如数交纳,等于是违抗君命,你这头上的乌纱帽还戴得安稳么?因此,为了上缴的货物能顺利验收,各个州府前来送货时,都要预先准备一份厚礼送给这个府仓大使。陆怀英在这个肥缺上干了数年,等于家里开了个钱庄,连解溲的夜壶,都换成了一把银制的。手头有钱,就好照应人。他使出大把大把的银钱,把个户部和吏部的头头脑脑们招呼得服服帖帖。
江长安来的当天,权倾一方的守备太监孙朝用就在稻香楼上为之摆筵接风。这么一个神秘人物,立刻引起了陆怀英的兴趣,经各方打听,才探知这个江长安是当今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魏抚州的大管家——如今也是簪缨之人,魏抚州出钱为他捐了一个从六品的锦衣卫签事。魏抚州的大名,陆怀英哪有不知的。
他考中进士那年,魏抚州就已是秉笔太监,经历太宗和文庆两朝,他上头的掌印太监已换了五个,他却岿然不动,中间虽听说他与陆兆芳不和,却也不见他倒牌子,挪位子,可见根基之深,若能攀上这个高枝儿,或许是一条晋升之路。于是他通过一个平素有些来往的南京内府的管事牌子,和江长安交换了名帖。
今天夜里,又包下了这座倚翠楼,让当红名妓柳湘兰陪陪这位魏公公的大管家。司皇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照应官人,被称作“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名衔,各掌其事。如掌家,实乃一家主管。管家负责办理食物,出纳银两。上房管理箱柜锁钥,司房一职则负责批发文书,誊写应奏文书一应事项。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例如这江长安,便是一个有着妻儿老小的人物。在魏府中,他担任掌家之职,深得魏抚州信任。
陆怀英亲自倒了茶,赔笑道:“江指挥使说笑了,您如今可是夤厂的提督掌事,皇太后和皇上面前的红人,我不过是得过且过,仰仗着您的庇护才能享这份清福。做官的谁不知道您一心一意为皇帝做事?夤厂虽说是天家走狗、利爪,可要是没了利爪,疼的还不是天家?我们这些做官的,又有几个是不染尘埃的?”
江长安看了他一眼,正色道:“我来洛阳是办几件事的,你且听听有没有眉目。”
陆怀英趁机将这几日收到的银票和清单递给江长安,并将一些人的请托如实相告。谁知江长安指尖刚触到那叠银票,眉头骤然一拧,仿佛那纸张烫手般猛地一颤,旋即五指一松,银票如雪片般散开,他右手狠狠一甩,掌缘带风,将整叠银票狠狠掼在地上,纸张四溅,如遭唾弃的秽物。他怒目圆睁,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连城隍爷的买路钱也敢收啊!立马退了去,不然我要了你的小命!”
陆怀英瞬间一愣,吓呆了。她还是头一次见江长安发这么大的脾气。区区三十多万两银子,至于吗?之前经他过手的银子何止成百上千万,哪一次他不是笑眯眯地夸赞自己这个小财神会敛财?难不成今日吃错药了吗?陆怀英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待静下来后,陆怀英又反复思索了一阵子才缓过神来。江长安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动心呢?如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也只能是这样了,况且银子已经收了,退又退不回去。他低头盯着地上散落的“永顺号”钱庄银票,靴尖轻轻碾过一张,眉心微动,终是未再言语。
“不是我生你的气,这考场作弊可是掉脑袋的营生,科举刚施实的头年,当朝吏部尚书任主考时,并不敢收银子,只是慑于世族的恐吓,纵容几个权贵的考生挟带小抄。案发后宣和皇上毫不手软,竟硬生生地将其处以极刑,还责令满朝文武大臣们亲临现场目睹受教。如今圣上对此等弊端亦是深恶痛绝,虽然平日里太后对我恩宠有加,但也是保留底线的,并非事事迁就。一旦触及这根敏感的神经,就算是皇上庇护,朝中这帮权贵们平日里早就恨得咬牙切齿,还不借题发挥生吞活剥了我。嗣后,除了关联科考作弊的事,其他什么银子也可以收。”
江长安一席掏心窝子的肺腑话说得陆怀英浑身发抖。
新任吏部尚书王亶由太后提拔,纵使与太后交情不深,但在利益驱使下,他参与其中。提拔的世族子弟一事,太后睁只眼闭只眼,但皇帝和首辅盯得紧,此事终究不可行。所涉及的并非谢氏和王氏等大家族,不过是洛阳城里普通官宦人家,他们大概也不敢闹事,收就收了。
陆怀英立刻意识到自己犯错,赶紧叫人拿来三千两银票放在江长安面前,又小心翼翼地给他倒了杯茶:“是小人糊涂,望大人海涵。不与小人计较,关于大人刚才提到的,还望大人继续指示,只要小人能办的,定当竭尽全力。”
“你详细跟我讲讲你在曲坊中养的十几名官妓,其中有个叫青芜的,先前经过谁的手?”江长安抿了口清茶说道。
“青芜是坊里的头牌,伺候过从建康城来的贵人,王谢族中子弟也都接待过。只是前半个月她突然失踪,我们派人追查了半个月,却毫无踪迹。暗中猜测可能是有贵人带她走了,但她的奴契还在我手上。”陆怀英说着,将手中的奴契递给江长安。
江长安接过来看了看:“你真不知她是前朝势力的人,死在皇觉寺的那口枯井当中了。对方显然已经察觉到我们,并盯上了她,以此设局引我来洛阳亲自查探。线索断在皇觉寺,我觉得背后之人还想诱我继续查下去。这桩命案需由你们官衙来查,明面上我们夤厂不能暴露,否则会引人猜疑。我只告诉你,这桩命案必须要有个交代。曲坊有哪些建康来的官吏去过,你都列个名单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