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月相潮汐

3、夜酒

　　音乐响起的时候，乔林还在走神。

　　经理为了照顾他的业绩还特意安排他在靠近入口的舞台表演，可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总是无法专注。

　　思绪随着节拍变换，回到那个同样嘈杂的夜晚。

　　他刚出后台便看见了她，格子衫、牛仔裤与半扎发，简单而随性。

　　她靠在吧台边，自在又疏离，仿佛这里不是club，而是深山之顶，她正将底下景色一网打尽。

　　乔林的视线也被这个侧影牢牢吸去了。

　　他迈步靠近，或者说，他本想在走近表演台时假装路过，接着一睹芳容。她却先一步起了身，两人的眼神就此发生了短暂的擦碰。

　　她的双眼纤细而锋利，刀刃般切开周遭叆叇的空气，一并刺中了迎面而来的心魂。

　　那种感觉是什么？

　　乔林的视线追随着她离去，直到上台，他都没有搞清自己因那匆匆对视而产生的情绪，却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人，任目光逡巡、锁定。

　　一如此刻。

　　他不知道宋泊绯今夜会不会来，却还是期待着她出现，像那天一样看他跳舞，静静地，仔细地，探究地看着他，以一种他在“晚山”未遇见过的眼神。

　　即便她一样在酣饮，似在贪欢，他也觉得她与别人不同，她在寻找的东西与别人不同。

　　她离开吧台后找的人不满意么？

　　现在我有没有成为她的新目标？

　　那她……

　　他想认识她，更想知道自己怎么了，短短时间围绕着这个人萌生了这么多旖旎的想法。

　　彼时他的余光能瞥见她所有好奇的打量，其中出现一分欣赏，他便会因此感到一分雀跃。于是他更卖力地做好每个动作，想让那束目光停留再久些，似乎……再肆无忌惮些也没关系。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难不成在这儿待久了，他也渐渐地浸淫于那种以色侍人的念头？希望自己的身材和舞蹈能让她产生一丝兴趣。这已经是他为数不多的长处了。

　　他本能地因此嗤笑了一声，想象着这样的人该有多少望眼欲穿的追求者，于是他又成功将自己了缩小成了世上最不起眼的一粒灰尘。

　　那会儿思绪交杂，他提不起勇气与她眼神交流，只能深深地辜负了一个酒水推销该有的基本功。

　　事实是，他也并不想推销什么酒水，反而想试图推销自己。

　　这个念头很不对劲，原本上班的时候他最多会想想夜宵和次日的正餐，现在却会思考起那些有的没的。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音乐一停他便逃去了后台。

　　谁又知道她会跟来。

　　“我打算拍一个纪录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乔林已经忘了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身体凝在原地，幕布遮不住外面的吵闹，却宽容这几个字进入他耳中——你愿不愿意？

　　“愿意，”他呆滞地点了头，“我是说，当然可以。”

　　上天眷顾，他如此胆怯地跑开，却还能成为那天最走运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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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灯光暗下来，他的动作也跟着变得轻柔，黑丝带遮住了眼前的一切，因而他能暂时躲开周遭的芜杂。

　　宋泊绯也是在那时溜进“晚山”的。

　　等这样一个时机并不容易，哪怕门口的保安耐心到放任她在门口徘徊，乔林游弋不停的视线也让她反复横跳了好几次。

　　这人一下子从吧台边的犄角旮旯窜到了进门中央，任谁一脚踏进去都会猝不及防的。

　　“吓死了。”她拍了拍胸口，精心挑了一个偏僻的卡座来坐。

　　希望他没看到自己。

　　但他确实一直在看着什么，或者说，在找着什么。

　　总不会……是在找我吧，宋泊绯被自己无耻般的自信吓了一跳。

　　不，她都说了她有时间才会来，“有时间”代表今天大概率不会来，以后也不一定会来，一般人都会这么理解的。

　　那就是在物色客人了？他今天这个位置确实不错，能看到门口陆续进来的人，提前找找好说话的大款，待会儿才能出业绩，一定是这样。

　　宋泊绯注视着他，讶异于那条眼带的厚实，这样子跳舞几乎是看不见的吧，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失衡，一个动作也没出错。

　　音符挑动着兴致，让身在其中的人很难不投入酒精的怀抱，于是她自然而然地点了一杯酒。

　　不一会儿，酒来了，人也来了。

　　“姐姐，这是您的酒。”来人年纪不大，是现下很有市场的类型。

　　“我叫小k，很荣幸您能光临‘晚山’，”他俯身凑近了些，露出蛊惑人心的笑容，“实在是不忍心看姐姐您一个人喝酒，要我陪您玩点游戏吗？”

　　宋泊绯扬了扬眉，想起自己的正事还是拒绝了。

　　但这位最近高居排行榜的销冠显然不会甘心，连忙又换了一种路数：“姐姐，那我跳舞给你看吧，你想看什么舞都可以哦，也可以和我互动。”

　　他的声音很清爽，像一杯冰度适中的汽水，让亟需解腻的人无法抗拒。

　　那就当多收集一点行业内的素材，宋泊绯耸了耸肩，没错，她只是想做个横向比较而已，并不是被男色迷惑了。

　　新的节奏响起，眼前的人开始舞动。

　　乔林在不远处跳着一模一样的舞，视线来回时，宋泊绯有过短暂的心虚，不过她很快用求真精神说服了自己，况且这里很暗，他不会看到的。

　　音乐渐渐铺垫至高潮，舞蹈的动作也随之变得露骨，扭动的身躯与掀起的衣衫代为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以期一同陷入名为狂欢的浪潮。

　　宋泊绯扶着被震得嗡嗡响的脑壳，躲避高速袭来的wave和顶胯动作，这才有余力扫一眼远处的景象。

　　人群大都汇集在DJ与中央舞台边随着节拍摇摆，此时已没什么人在门口了，而那个台子上的人也理所当然地跳过了所有暗示性的动作。

　　报告，有人不露肉就算了，还在划水！宋泊绯眯起眼，在心中大喊了一声。

　　好吧，这么说其实有点冤枉，他的框架和力度依旧很满，只是没有单独放在某些部位，也没有突然发狠将衣服撕碎，做一些夺人眼球的动作。

　　舞蹈与舞蹈经不起比较，但有时候人们又会轻易摈弃这种比较。就像哪怕乔林跳得再好，论起吸引客人来消费，他那脚步稀碎但大方袒露的同行依然会占据上风。不过在她这里，她会把更多欣赏投给前者的。

　　一曲舞毕，小 k 趁机提出要喝酒助兴。

　　“喝酒就不了，我这儿还有酒。”宋泊绯坦然拒绝。

　　销冠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无情的客人，刚看完他的腹肌就翻脸不认人，于是干脆取出玻璃杯斟了一点，好声好气地说：

　　“哎呀姐姐，就当支持一下我嘛，明明刚刚看人家跳舞还很高兴的。”

　　喂喂可别胡说，宋泊绯一听眼睛都睁大了些，又有些不堪其扰，虽然她没主动点舞，但是给钱也行吧，只要别再劝酒了。

　　“那我给你小……”

　　“不用那个，姐姐，是我要请你喝酒的。”销冠不依不饶。

　　当我不知道，真请我喝也就算了，她暗暗叹气，果然业绩好的人总有旁人没有的毅力。

　　宋泊绯心里烦得紧，酒递来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接着“哐当”一声，酒杯就这么直愣愣地坠在了桌子上，连带着她那杯酒也打翻了，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周围安静了一瞬，很快又吵嚷起来，深夜的酒精将大脑麻痹，没几个人会在意小小风波的发生。

　　罪魁祸首却趁机摆出了无辜的模样，仿佛要借此将她的“失手”定罪。

　　可她根本没碰到杯子。

　　宋泊绯不在意，这无非是酒吧新出的套路。比起这个……她瞥了一眼入口，发现那台子上并没有人，于是安下心来。安的是什么心呢？她也不知道自己安的是什么心。

　　“小姐姐，这个杯子可是巴卡拉的，店里一共没几个，您看……”

　　宋泊绯笑了一声：“管你什么巴卡拉，我不会出这个钱。”

　　“您这样让我很为难呐。”

　　“那就去见你们经理，”她干脆地起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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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乔林好不容易离开被缠身的卡座，冲到经理办公室时，宋泊绯已经离开了。

　　“她走了？”

　　“她？”经理显然被刚才的事搅得心烦意乱，因而语气不快，“她是你的客人？”

　　“……算是吧。”

　　乔林想起下午自己说过的话，他不想把她当作目标客户。先前发生的事他都看到了，两人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一步之遥，他却被拦在了邻近的卡座，无法帮她解围。

　　“酒钱和酒杯钱，您从我工资里扣吧。”

　　“什么？”经理的声音骤然拔高了几分，透露着不可置信，“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看来你对她很上心啊。不过上心也是应该的，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知道她是做自媒体的，”乔林隐约觉得不对劲，“她是大博主吗？”

　　“哼哼，大博主，”经理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是的。”

　　不仅是个大博主，还是个大金主。

　　看来这傻小子毫不知情，经理摁了摁头，又回忆起刚刚那副场景。

　　“这位小姐，手头没带钱我可以理解，但我们店小，一只杯子上千，打碎了我也心疼呐，还是希望您赶紧筹措一下。”

　　“我得说几遍，这杯子不是我打翻的？”

　　“是这样，如果您赔不起，我们还有很多转圜的办法，但是有些办法可能就上不了台面了。”

　　“你好像听不懂我说话，”她无奈极了，从包里拎出一张卡放在桌上，“要不‘晚山’先休整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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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来他还有些后怕，幸好当时马上改了口，否则小店很有可能就不保了，做人嘛，最重要的是能屈能伸。

　　不过宋泊绯走之前似乎提到过“乔林”，乔林什么呢，她却没有再说了。

　　这两人一定有什么关系。

　　“这个客人你怎么挖到的？”经理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地问。

　　乔林便将邀请采访的事简单同他说了。

　　“行了我知道了，”他摆摆手，“她想拍酒吧男模跳舞是吧？”

　　乔林听到他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但面上还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让她拍呗，拍什么都行，最重要的是别忤逆她，把宋小姐哄开心了，明白吗？”

　　经理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像是要把他看透了。要不怎么说长得帅的人命也比人家好点呢，窝在这小酒吧里也能攀上高枝。

　　乔林微微垂下头，经理便怒其不争地叹一声：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

　　“你就当帮帮店里吧，你也说了她粉丝很多，今天的篓子虽然是小k捅的，但搞不好她一个不顺心在网络上说两句，整个‘晚山’都没法过日子。生意得做，你妈的医药费也得交，对吧，你就稍微……变通一下，这样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变通，我、我不能做那种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去，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去也不行。”

　　“……”

　　“行了行了，你出去吧，顺便把店里的桌子都擦了。”经理气得直翻白眼，一个个的就会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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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犹豫了很久，乔林还是决定给宋泊绯发个消息。

　　“睡下了吗？”

　　“没呢，刚刚到家。”

　　“店里的事我看到了，你人没事吧？手有没有割到？”

　　“没有，都没有。”

　　“那就好，还有我想替经理、小k和‘晚山’向你说声对不起。”不管她是谁，是大博主也好，突然被这样的事缠上肯定很烦恼。

　　“你干嘛，你又没有惹我，干嘛替别人道歉，要和我划清界限？”

　　她好像总能快速地转换气氛，以一种半开玩笑的方式。乔林摸不清她的情绪，因而不断敲击着手机键盘，又一遍遍地将对话框里的字删去，无能的脑子，快想一想吧。

　　他苦恼之际，对方又开始输入，接着跳出来一句：“乔林，我也看到你跳舞了，很好看，真的，以后也多多跳舞吧。”

　　一瞬之间，他的心便鼓动地更加剧烈。

　　很久，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学成了之后哪怕他跳得再好，也很少有人这么真心实意地来夸奖他了。

　　以前乔林听过最好听的一句话是“今日开业大酬宾，全场五折畅开吃”。

　　现在，这句话是最好听的了。

　　“谢谢你，晚安，泊绯。”

　　“晚安。”

　　晚安，哪怕熔金城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