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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二章:山高水长 ...

  •   乾隆二年,久置于雍和宫的胤禛的梓宫要移入泰陵地宫了。在雍和宫陪着胤禛也有一两年,今后,还要继续陪着他。想得很清楚:一则我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二则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胤禛,他到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三则我原是因倾慕前朝清风而在这里生活着,却看了那么多不清的东西,这个朝代是那般的颓然与没落,让我在三百年后极尽可能的去从善的方面去解读的理想一个一个破灭,只有胤禛,是那一缕清风,而如今胤禛一去,便没了任何让我所慕之留恋。
      那日胤禛送我的诗有言:
      青青翠竹,在淇之澳,其臭维馨,其洁若沐;籊籊修篁,载茂潇湘,慕彼清风,移植我堂;
      娟娟绿筠,在渭之滨,置我轩户,淡交以亲;亭亭丛玉,可以濯俗,笔墨灵奇,写以相属。
      也是希望我能一直近近地陪着他。

      “弘曆,你让开!”雍和宫,胤禛曾经的寝殿里,我语气生闷地讷讷道。
      “姑爸爸,您不能这样。”弘曆拦在我对面前,很强硬。
      “我要殉葬。”我面无表情声无感情地重复了这四个字,也很强硬。
      “不,姑爸爸。姑爸爸您不可以。元寿阿哥不会让你这样的。”
      “为什么?”我反问。
      “这有违祖宗的制度。大清,是没有妹妹殉葬哥哥的先例的。”弘曆给出一个迂腐的回答,“不说大清已经取消殉葬的制度,便是有的,那也是先皇的妃嫔殉葬。姑爸爸”
      “祖宗的制度?何谓祖宗?我死之后即为尔之祖宗!”我很不客气。“生同衾,死同穴。你皇阿玛在世时,与姑爸爸亲密无间,食则同桌,寝则同席,难道死还不可以同穴?况且,殉葬也不要讲什么规制入葬,只是在地宫守陵罢了,不是象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般随葬,毋需祖制效法。”
      “那也不成。”弘曆很坚定,但是语气温和得像个小受。
      “再说一遍,我要殉葬。”我平静的拔出剑,抵住弘曆的脖子。“知道拦住姑爸爸的后果么?”
      这把剑,还是胤禛送给我的。叫做“莫邪”。只是这把古老的剑,如何流传下来,而又是如何到得他的手里,永远的成了一个迷。
      弘曆平静地注视着我。
      “先杀了元寿,然后姑爸爸自杀,为先皇殉葬,”我同样平静地看着他,用不带一丝血色的声音,告诉他。“好不好?”
      “姑爸爸不会这样的。”弘曆平静而自信的说。这神情,还真可以当皇帝了。
      但我,难保不会这样:“是么?”
      “姑爸爸不会杀弘曆的。”弘曆道:“皇考将大位传与弘曆,是希望大清的江山在弘曆的治下九州清晏万方安和,并慈鸿永祜地继续下去。如果姑爸爸杀了元寿……”
      皇考啊,胤禛,已经被成为先帝了。
      “先帝知是希望大清继续下去。但没有你,还可以有别人的。”提及胤禛,我的语气软了下来。但我没有说,“还有天申和若绶。”因为不想让弘昼和弘晳无端成为弘曆的敌视对象。也没有说,“大清就是败在你的手里。”因为我不能够给出未来的任何透露。
      “姑爸爸其实知道元寿的兄弟中,没有人乐意治理这个国家。元寿知道,姑爸爸是决不会违背皇阿玛的意愿的。
      “你知道先皇的意愿是什么?”我道:“除了对国家,还有对他自己,对我们这些未亡人。”
      “百岁之后,谁与?独息。”那天,胤禛握着我的手,说过。
      “先帝对姑爸爸的意愿是,随心所欲。而殉葬就是姑爸爸所欲。……先帝的旨意,你要违抗么?元寿阿哥?”
      “元寿不敢。”弘曆迟疑了一下。“只是……”
      “四哥!”四哥?!胤禛……哦,不,是天申阿哥的声音。“哦,不,皇兄!姑爸爸!你们在做什么?”门口急急的就冲进来了。
      “天申阿哥,姑爸爸要去陪你皇阿玛。”我微笑着对弘昼说。没有注意到寒光下,渗出了一点点的红色。
      “姑爸爸高兴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了,儿臣等是没有干涉的道理的。皇阿玛也不会反对。只是,姑爸爸为何对四哥啊皇兄……”弘昼的声音转为嗫嚅,难为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皇兄。知我者,弘昼也。
      “你四哥不让姑爸爸去。他是皇帝。”我道。
      “四哥,啊,皇兄,您为何不让姑爸爸去?”弘昼疑惑着问。
      “五弟!姑爸爸说要去陪皇阿玛,那是殉葬!就是封在地宫,永远不能出来了。咱们再也见不到姑爸爸了。”弘曆总算是急了。
      “天申阿哥不要见不到姑爸爸。皇阿玛已经离开了,天申阿哥不要姑爸爸也离开。”弘昼扑通跪下来,抱住我的腿放声大哭。我沉默着,低下眼。许久,擦了一把眼泪,他抬起头来喏喏道:“但是如果姑爸爸觉得这样高兴,儿臣们都不应该阻拦。”
      再也见不到了?我的弘昼侄儿,可爱的天申阿哥……我心软了一下,紧握的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慢慢蹲下来,轻轻的搂住这个还带着稚气的青年英俊,颤抖着抚着他新截短的发辫。以后,就见不到了……
      “元寿阿哥想开些。”我长叹一声,出了寝殿,轻飘飘留下一句:“姑爸爸今日敢对你拔剑,明日就敢对你夺权。这样的姑爸爸,你还敢留在身边么?”
      听到后面颓然坐到地上的声音:“元寿阿哥相信姑爸爸……”
      哼,相信?相信我会对侄儿般照着他,还是相信我会夺权?一路上,我得意洋洋笑得暗爽。

      “元寿阿哥之所以请姑爸爸来,是因为……”养心殿的西暖阁里,弘曆乖巧地扶着我坐在榻上,正如以前我扶着胤禛的动作。两年了,再回到这里时,一切都变了,西暖阁被他折腾得像个农家院(我毫无贬低农家院的意思),墙上挂着俗气的统一大小的葫芦型瓷挂壁,榻上没有眼镜,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翡翠的金的紫檀木的竹雕的各色如意。华丽而蠢笨的瓷器堆的到处都是……
      “因为想开了?”我怀疑地看了一眼他。
      “前些日,皇额涅召儿臣去谈话,儿臣,才理解姑爸爸这两年来的心情。姑爸爸,皇额涅的意思,她也想……”他低下头。
      “当年你皇太太急急去世,你可知道真正的缘故?”叹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不那么别扭。
      “愿闻姑爸爸指教。”弘曆抬起头。
      “殉葬制,在咱们满洲渊源已久。你皇太太的思想是非常保守的。”我点到为止。“殉葬也并不是要妻殉夫,只要是足够亲近的人,钦点,或者是自愿获准了,便可以。当年你皇玛法驾崩,大学士留保也执意要殉葬,被你皇阿玛、姑爸爸和十四沃克死活拦了下来。因为新君改元,国家需要人才。
      “你要理解你皇额涅,这么多年,她不容易。你皇阿玛生前忙于国事,对妻儿的照顾都非常有限。你要好好孝顺她,让她感受到生活在这世上的快乐。”
      “姑爸爸和你皇额涅不同,此生受你皇玛法和皇阿玛的眷顾太重,又无以为报……”我顿了顿,“玉牒这些元寿阿哥不用操心,历史上完全不会有姑爸爸的痕迹。这是你皇玛法早就安排好的。姑爸爸断不会让你做为难的事情。”我对弘曆道。“……你要爱惜你的子民,爱惜你皇阿玛积累的财富,爱惜,这五千年的江山。……你们小的时候,姑爸爸画地图给你们讲过的都还记得?”
      “嗯……元寿都记得的……姑爸爸放心……”弘曆单膝跪在我跟前,纤细的手扶在我的膝头,清秀的眼睛里含着泪,点点头。“姑爸爸……你要保重……”看着他一脸诚挚的样子,怎么都不像眼前糟改古建筑和日后肆意挥霍糟蹋遗产的小乾。他,这个我亲手调教过的侄儿,这个老爷子亲手调教过的孙儿,怎么就变成那副德性了呢?

      最后见了一次张廷玉。他身着常服,鸭卵青色的暗团纹长袍上罩着宝蓝色地艾青折枝梅花织锦锻,滚着酱色的边,显得沉稳、持重。
      “张相,你保重。”我依恋地看着眼前的长者。“修史,烦劳你了。还有这些个侄儿们,还有留保,都烦劳张相费心了。”
      “太长公主放心。”张相虽然老迈,气息却犹沉稳。“与太长公主十余年默契合作,廷玉未能报效于万一,太长公主又何必过谦。太长公主之事,是先皇家事,廷玉不能干预,当然,也没有任何异议。只要太长公主思虑已定,廷玉必当庶竭驽钝。”
      不舍地在他的凝视下转身。

      我的身体一直不好,自从过来这里之后的近三十年里,也仍然三五月就病一场。说是因悲痛病故,也还说得过去。至于一路上看见我的人,相信以小乾的淫威,是很容易的封住他们的喉舌的。就算没有封住,不过是留下些神奇的传说罢了,反正不是什么家国丑事。
      如同我第一次走过这里一样。只是算不清楚,是不是这次才算是我第一次走过泰陵。
      这时的永宁山的怀抱里,孤零零的只有一座泰陵。这才是我每每梦见的地方。也只有一座忠义村,是小二十过来守陵。
      过了五孔石拱桥,汉白玉神道簇新。进入大红门,有东西延伸开来的风水墙,没有石像生捣乱的神道……静静流淌的易水,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如今已经成为守护他长眠的衣带了。再也不能够对他说“si sain”,也再不能够夸张地赞叹他的高度容颜和服装。
      “左君右臣,中间走神”。弘曆走在神道左侧,送灵官员走在神道右侧。漫长的神道上,除了胤禛的金棺和另一口棺椁,只有我一个活着的人走在上面。穿着隆重的朝服,就像康熙四十八年我和胤禛同时的册封大礼时一样。
      那天胤禛说,这身很适合你。阿棣和阿棠后来说,格格穿上这身,和爷真配。
      只是这时候的胤禛,穿的不是亲王朝服。胤禛啊,我和你,还那样配么?我茫然地敛起焦距看向跟前的梓宫。

      胤禛的棺从墓道的斜坡上送下去,安置在金井上。我慎重的走下去,仿佛能感觉到背后弘曆复杂的目光,和弘昼淡泊而不淡漠的神情。
      梓木,是一种多好的棺木啊。都用梓来比喻故土,人死便如归故里。皇帝的棺木叫梓宫,和人被孕育的子宫同音。生死如一,生死归一……
      “轰——”地宫最里层的石门关闭了。
      “轰——”
      “轰——”
      ……
      隐隐听得石门一层一层关闭。空气一层一层的压迫使人感觉到甬道的入口被石块封死。大抵会成为我那日来泰陵见到的状态了。月牙城内的那几道石梁,也是这会儿多出来的了罢。
      石质的墙上放着所谓的长明灯,但真能明多久不知道,但长明,不大可能。

      摆好五弦琴,拨出古凉的声调,不加修饰的嗓音寻着琴声唱出心中压抑了两年另加上三百年后的二十年的词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每次醒来,很认真的梳妆。有头发落下来,便一根一根收集好,拢成一束。
      抚摸着胤禛的棺椁,和他讲我的故事。告诉他三百年后世界的样子,告诉他我在三百年后的生活,告诉他我和他十四弟的嫡福晋是如何YY他和他的兄弟,如何发疯似的大风大雪天跑去翻圆明园只为了感受历史的萧瑟,如何黄昏跑去西直门只是为了那一点痕迹也没有的过往,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奔来泰陵只是为了体会到另一种家的感觉。也会细细地回忆我们一起的日子,夜研朱砂,同剪烛花,泛桨福海,赌书泼茶……
      很虔诚地诵读《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金刚经》《大悲咒》,这些我能背诵的佛家经文。
      很超然地背《老子》《庄子》《列子》。
      累了便躺下睡觉。感受不到地面上季节的变化,地宫里很湿润,却没有渗水的迹象,水与石的交融保持得极好,像极了江南梅雨天的空气。

      记不清哪一日,灯灭了。累了,闭上眼睛,听到耳边有熟悉的气息。腰间有熟悉的拥抱的质感。
      “胤禛?”我回过头,睁眼,腕间的玉镯发出荧荧的光。隐约看见清俊的面庞。懒懒地歪头一倚,却真实不虚地撞在了他的肩上。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个调,他怎么会?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这个调,我怎么会?

      “但能了净。万法因缘何足问。日月无为。十二时中更勿疑。”这个,好耳熟……

      “常须自在。识取从来无挂碍。佛佛心心。佛若休心也是尘。”应该,是这样应对?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牡丹亭上三生路……

      (第三卷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二章: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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