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Chapter26 终身信筏 ...
-
这里是莎乐美·方丹,或者解白薇。
信号出现了。
不在画廊,不在教堂,而是在我常去的那家面包店橱窗里。一个不起眼的粉笔标记,像是顽童的随手涂鸦,却在我眼中如同黑夜中的烽火。它意味着:紧急。最后阶段。准备撤离。
我的心脏先是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
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没有放弃我!
几天后,在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书籍气味的市立图书馆阅览室,我假装查找资料,手拂过书架上一本厚重的植物图鉴。当我将它抽出一半时,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条从书页顶端滑落,无声地落入我的掌心。
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将书推回原位,握着那张仿佛滚烫的纸条,走向最角落的座位。
展开。上面是熟悉的用打字机打出的简练法文。
“K与J已安全抵达彼岸。通道即将关闭。最后一位乘客,请于周五晚九点,圣米歇尔桥下,第二座桥拱。船只等你。愿自由指引你。”
K与J……凯特琳和雅各!他们安全了!让我哽咽的庆幸感席卷而来。
至少,蕾切尔阿姨用生命掩护的女儿,活下来了。
然后,视线落在最后一句。
最后一位乘客。
只剩下我了。
周五晚八点。圣米歇尔桥。船只。
简短的词语,勾勒出通往未知却代表着生路的轨迹。
离开巴黎,离开这座浸透了我泪水与鲜血的城市,离开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这个念头像强光,挑破了我周身的阴霾。
自由。
呼吸没有他气息的空气。
不再需要伪装,不再需要时刻警惕,不再需要忍受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和凝视。
我可以活下去。
然而,下一秒,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就这样离开吗?
像只受惊的老鼠,仓皇逃离这片废墟?母亲沉默的骨灰还躺在父亲的房间里。莱昂先生和其他九人倒下的广场,血迹或许还未被雨水彻底冲刷干净。阿德勒,那个毁了我一切的男人,依旧穿着军装,行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呼吸着,掌控着。
仇恨的毒液,早已深入我的骨髓。它支撑着我度过每个绝望的夜晚,它让我在扮演“薇”时还能保持清醒。如果我就这样走了,这仇恨将何处安放?我该如何面对彼岸可能存在的平静却空洞的未来?
走吧。这是理智的选择,是接头人他们冒着巨大风险为我争取的机会。活着,才有未来。
留下?意味着更深的潜伏,更危险的周旋,直到…直到我能找到机会,让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为一切付出代价。那可能是一条同归于尽的路。
我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
一边是生的希望,一边是复仇的火焰。
圣米歇尔桥下的船只,在等待它的最后一位乘客。
而我,站在这抉择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虎视眈眈的猎手。
时间,在图书馆陈旧钟表的滴答声中,无情地流逝。
厄里厄倪斯,复仇女神。你们是否也赞同,有时候,逃离本身,就是最恶毒的复仇方式?
我踏着沉重的脚步推开家门。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坐在沙发里看着报纸,右手边放了杯水。看到我回来,他抬头看向我。
“回来了?”
他放下报纸。
“嗯。”
我脱下外套,小心翼翼不让兜里的纸条掉出来,然后将衣服挂在衣帽架上。
“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
“无关紧要的地方。”
我转过身,面向他,目光落在壁炉跳跃的火焰上,不敢与他对视。
“是吗?”
他轻轻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是相信还是质疑。
“是的,上尉。”
我垂下眼睑。
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然后,我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像叹息一样的声音。
“你从来没叫过我克里斯托弗。”
没有质问,没有命令。
那是什么。
是感叹,是惋惜,还是试探和随口一说?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里。
他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他知道了什么?还是这仅仅是他又开始捉摸不定的情绪流露?
喉咙有些干涩,那个亲密的称呼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叫他的名字,意味着认可,意味着拉近,意味着对我此刻内心所有挣扎和即将到来的背叛的亵渎。
我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沉默地闭上了。
壁炉的火光在我们之间无声地跳跃,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我们之间这扭曲危险、却又紧密纠缠的关系。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重新拿起了那份报纸,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感慨。
但我知道。
知道他恐怕知道了。
……
这是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自白。
她推门进来,带着外面的凉意。
像踏回巢穴的鸟儿,羽翼上还沾染着陌生的气息。
她脱下外套,我注意到了,她的手在口袋处有个细微的按压的动作——她在隐藏什么。
“回来了?”
我放下报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常。
我不想吓跑她,至少现在不想。
她应了声,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问她去了哪里。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她有些不明显的扭捏和犹豫。
“无关紧要的地方。”
她回答,目光游离在壁炉的火焰上。
谎言。或者,是部分真相。
那里对她而言绝非无关紧要,只是对我,她不愿分享。
我追问了一句,语气放得更轻。她垂下眼,用那个该死的、充满距离感的称谓回应我——“上尉”。
我们之间,难道只剩下这个了吗?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看守与囚徒。可悲的是,这层关系是我亲手铸就的,是我最初强加于她的。如今,它却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
莫名的冲动,混合着不甘和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有些祈求的情绪,让我脱口而出:
“你从来没叫过我克里斯托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软弱了,暴露了我的渴望,我的无力。
我看着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愕、挣扎,最终归于一片沉默的抵抗。
她张了张嘴,那个名字终究没有从她唇间溢出。
是啊,她怎么会叫呢?那个名字代表着平等,代表着亲密,代表着认可。而我,一个毁了她生活,间接导致她母亲死亡的男人,一个她日夜想着如何逃离的敌人,凭什么得到她的认可?
我重新拿起报纸,遮住自己可能泄露情绪的脸。纸张上的文字模糊不清,我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我能感觉到她的僵硬,她的戒备。
她要离开了。
我应该阻止她。轻而易举。
我可以立刻囚禁她,切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用最严酷的手段让她彻底屈服。我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能力。
但然后呢?
得到一个行尸走肉的躯壳?摧毁她眼中最后那点让我着迷不肯熄灭的光芒?
不。那不是我要的。
我想要她心甘情愿地留下,哪怕只是片刻的、虚假的温情。我想要她叫我克里斯托弗,不是出于命令,而是……哪怕只是一瞬间真实的触动。
这想法如此荒谬,如此可笑。
在这场由我开始的残酷游戏里,我竟然奢望着不可能得到的回应。
我坐在那里,听着她轻微的呼吸声,感受着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薇,我的小鸟。
如果你真的要飞走……
我该折断你的翅膀,将你永远锁在金丝笼里?还是该放手,看着你投入那片我无法给予你的名为自由的黑暗?
这曲七重纱舞要结束了。
然而端坐主位的观舞者依旧恋恋不舍。
薇。
我以我最后的良心发誓、以我最后的良祈祷。
留下吧。
多么可悲又自私的乞求。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嗤笑。
做戏?不,这一次不是。至少不全是。
是的,我是个恶人。我清楚自己的身份,我的双手沾满泥泞与鲜血。我毁了你的家,你的国,你平静的生活。我利用你母亲的性命威胁你,我将你囚禁在这座牢笼,我享受着你的恐惧和那点可怜以及不得不依附于我的脆弱。
我是你的灾难,你的梦魇。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战争就是如此。毁灭与占有并行。我毁灭了你的世界,然后,我占有了你。
在你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是我在你身边。你的颤抖,你的泪水,你偶尔在睡梦中无意识的依赖,甚至你眼中那混合着恨意与倔强的火焰……这一切,都曾属于我。
哪怕只是短暂地。
哪怕这“属于”建立在强权,威胁和无数悲剧之上。
但你无法否认,在这片由我制造的废墟上,我们之间确实生长出了恶之花。
它不像维也纳歌剧院里咏叹调那般高尚纯洁,它充满罪孽……充满痛苦和不甘,但它确实存在。
像石缝里挣扎求生的芨草,汲取着绝望为养分,开出了恶的花。
我见过你在我酒醉靠着你时,那瞬间的怜悯,但至少是片刻的停滞。我听过你在我偶尔流露出疲惫时,那哀婉婉娈的叹息。
这就够了。
比起那些在战场上瞬间消逝的、我连名字都记不住的生命,比起那些在占领区政策下化为统计数字的亡魂。
你至少真实地存在于我的臂弯里,你的呼吸曾拂过我的颈侧,你的名字曾在我唇间辗转。
我宁愿你带着对我的刻骨仇恨记住我,也好过你把我当作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轻易地遗忘在所谓“自由”的阳光下。
所以,薇。
莎乐美。
即使你视我为刽子手,即使你终将砍下我的头颅。
但我不会放手。
我会是你的施洗约翰的,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