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归秋何

9、方跃阳

　　秋意渐浓，蝉鸣声已带上了几分嘶哑。明兰中学的梧桐树叶边缘开始泛黄，风一吹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铺在通往教学楼的水泥路上。

　　方跃阳单肩挎着书包，嚼着口香糖，百无聊赖地晃进校门。

　　开学两周，新鲜感早已褪去，“上学真无聊”。他正准备拐向高一（十二）班所在的楼层，眼角余光却猛地捕捉到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那个身影清瘦、挺拔，带着点孤高的气质。但最刺眼的，是那人行走时左肩微微高于右肩的、那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僵硬感，以及每一步都需刻意控制重心的细微异样。

　　"林持深。"

　　方跃阳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口香糖忘了咀嚼。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怎么会出现在这所普高？”

　　他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面，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砰砰直跳。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看着他低着头，避开喧闹的人群，像一尾沉默的鱼，逆着人流走向高一教学楼的方向。

　　“他怎么会在这里？”震惊过后，是翻涌而上的、更加复杂的情绪。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油然而生。“为了他那宝贝妹妹？就为了那个小拖油瓶，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方跃阳嗤笑一声，嘴角却扯不出一个完整的弧度，反而带着点苦涩的意味。

　　“那天生日会，你也是用“妹妹”来拒绝我的。当时我觉得真是敷衍，现在看来……或许你是真的？”

　　但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好受半分，反而像在旧伤上又撒了一把盐——“是，你是可以为妹妹牺牲到这种地步，但是当年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的生日会，让步一次？”

　　就在这时，更令他刺眼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身影从斜刺里快步追上林持深，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在方跃阳看来过于灿烂的笑容。是那个叫沈离慢的新生，方跃阳有点印象，据说成绩也不错，性格开朗，在班里人缘很好。

　　只见沈离慢很自然地走到林持深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不过分贴近，又不显得疏远。他侧着头对林持深说了句什么，林持深虽然没有回头，脚步也未停，但方跃阳敏锐地注意到，林持深那总是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沈离慢似乎毫不在意林持深的冷淡，依旧语气平和地说着话。在经过一个积水的小洼地时，他极其自然地伸手虚扶了一下林持深的肘部，提醒他避开。而林持深……他没有像对待其他试图靠近的人那样立刻甩开，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接触，但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厌恶。

　　这种默许，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方跃阳的眼睛。

　　他藏在廊柱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凭什么？凭什么这个新来的家伙，可以如此轻易地靠近林持深？”

　　他看着那两人并肩远去的背影，一股混合着嫉妒、不甘和强烈愤怒的火，猛地窜上方跃阳的心头。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袁老师开会去了，教室里只有班干部维持着表面纪律，底下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时起时伏。

　　林持深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着一道物理竞赛难度的拓展题凝神思考。阳光透过玻璃，在他摊开的练习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离慢就坐在他旁边，课本竖着，底下却是一本摊开的物理笔记。过了十几分钟，他从书包里拿出两小包独立包装的“奶香小酥”，自己拆开一包，很自然地将另一包推到林持深手边。

　　“新出的口味，奶味挺足还不甜腻。”沈离慢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平常聊天一样随意，“尝尝看？我觉得你会喜欢。”

　　林持深笔尖一顿，没抬头。那包装素净，看起来不像那些花哨的零食。他其实并没有很饿，只是午后常有的那点习惯性的馋意被勾了起来。

　　“不用。”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离慢心里暗笑：明明喉结都动了动，还装得这么云淡风轻。这人怎么连嘴硬都这么……一本正经的可爱？

　　沈离慢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声响几不可闻。“还行，就是有点干。”他点评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持深听。

　　林持深没接话，但笔尖在草稿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终于被那若有若无的奶香打败，或者只是单纯想结束这微妙的僵持，伸手拿过那包小酥。他撕开包装，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几乎微不可查。

　　“怎么样？”沈离慢眨着双温柔的杏眼侧过头，带着点好奇地问，仿佛在交流试吃心得。

　　林持深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掰了一小块。这个微小的认可让沈离慢心里微微一暖，“下回我要多买点。”。

　　过了几分钟，林持深解开了难题的关窍，笔尖流畅地书写起来。写完关键步骤，他很自然地将剩下的小半块酥点放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继续投入演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沈离慢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里觉得特别有趣。“原来他放松下来是这样的，不是那种刻意的温柔，而是种自然平静的温柔。”

　　沈离慢撕下一小条便利贴，画了一个简笔画的小松鼠，抱着一个类似酥点的东西，旁边写了个“味道还行？”，趁林持深放笔的间隙，贴在了他练习册的右上角。

　　林持深看到便利贴，愣了一下，目光在那只憨态可掬的小松鼠上停留了两秒。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撕掉，嘴角有点轻微幅度，用指尖将便利贴挪到了页面边缘不碍事的地方，继续做题。

　　但沈离慢注意到，他紧抿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点点，“没撕，嘻，看来我画的松鼠还挺萌。”

　　然而，这和谐又微妙的一幕，恰好被从后门溜进来、本想找茬的方跃阳尽收眼底。

　　方跃阳看到林持深那样自然地吃着零食，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完全没有平时那种拒人千里的寒气。

　　“林持深居然允许沈离慢在他本子上贴那种幼稚的画？”

　　他死死盯着沈离慢的背影，眼神阴鸷得吓人。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

　　林持深照例收拾得很慢，他将每一本书都仔细地按顺序放好，拉上书包拉链时，发出清脆的“呲啦”声。沈离慢已经收拾好了，但没有先走，而是靠在门边，似乎在等谁。

　　“一起走吗？”看到林持深起身，沈离慢很自然地问道，“听说后门那条街新开了家文具店，笔记本买一送一，去看看？”

　　林持深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地想拒绝。他需要尽快去便利店接班，而且，他习惯了一个人。

　　但就在这时，方跃阳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像幽灵一样堵在了教室门口，正好挡住了去路。方跃阳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挂着那种林持深熟悉的、混合着戏谑和恶意的笑容，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先是在林持深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移到了他身旁的沈离慢身上。

　　“哟，这么巧？”方跃阳拖长了语调，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还没走完的同学侧目，“我们林大学霸，这么快就交到新朋友了？真是……恭喜啊。”他故意把“新朋友”三个字咬得极重。

　　林持深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他没有看方跃阳，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但微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沈离慢眉头微蹙，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林持深挡在身后半个身位，平静地看向方跃阳：“同学，有事吗？我们要走了。”

　　“走？”方跃阳嗤笑一声，目光像刷子一样粗鲁地扫过沈离慢全身，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这么急着去哪啊？哦，对了，我听说……你们俩还在同一家便利店打工？真是形影不离啊。”他顿了顿，突然凑近沈离慢，压低了声音，却确保周围的几个人都能听清。

　　“喂，新来的，跟你分享个秘密……你知道你身边这位‘好朋友’，为什么走路姿势有点特别吗？”

　　林持深猛地转头，黑框眼镜后的目光第一次直直射向方跃阳，那后面是极冷的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想阻止，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离慢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挺直了脊背，眼神锐利地迎上方跃阳不怀好意的目光：“我对别人的隐私没兴趣。请你让开。”

　　“隐私？”方跃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夸张地笑了起来，引得他那两个跟班也发出附和的笑声，“这怎么能叫隐私呢？这是特点！是天生的‘与众不同’！”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吸引了更多好奇的目光。

　　“我这是好心提醒你，跟某些人走得太近，小心……沾上晦气。毕竟，连自己父母都不怎么管的人，谁知道心里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闭嘴。”林持深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且带着破碎的颤音，他脸色惨白如纸。方跃阳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捅到了他最深、最不敢触碰的伤口上。

　　沈离慢一把拉住几乎要冲出去的林持深的手臂，他能感觉到那手臂的僵硬和颤抖。他紧紧握住，传递过去一丝微弱但坚定的力量。

　　然后，他转向方跃阳，眼神冷得像冰，语气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方跃阳是吧？我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过节，但现在，他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朋友。请你放尊重一点。还有，造谣诽谤是要负责任的，如果你继续这样，我不介意去找班主任或者德育处的老师聊聊。”

　　沈离慢的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威慑力。他并没有被方跃阳的挑衅激怒，而是用一种更成熟的方式回击，这反而让方跃阳有些意外和措手不及。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也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目光让方跃阳感到了压力。

　　方跃阳脸搐了一下，他狠狠瞪了沈离慢一眼，又用那种复杂难言的眼神剜了林持深一眼，仿佛在说“咱们走着瞧”。最终，他悻悻地啐了一口，带着跟班，粗暴地推开围观的人群，扬长而去。

　　走廊里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持深猛地甩开沈离慢的手，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

　　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脆弱和难堪，却无法掩饰。

　　“…你没事吧”沈离慢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歉意。

　　“没事。”林持深打断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他背好书包，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楼梯口，步伐因为情绪激动而比平时更加不稳。

　　沈离慢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倔强又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心里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说

　　[青心][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