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归秋何

2、妹妹

　　“是不是赶着去那个什么……哦对，‘特殊教育学校’报到啊？”方跃阳歪着头，故作天真地问，然后猛地变脸，声音淬毒般冰冷，“那种地方，才配得上你这副尊容吧？”

　　林持深感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天灵盖，耳根烧得通红，屈辱感比身体的疼痛更尖锐。

　　“让开。”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冷冷的。

　　“让开？行啊——”方跃阳拖长了调子，脸上露出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你——求——我——啊？说‘跃哥，我错了，放我过去吧’！说不定我心一软，就让你滚了！”

　　话音未落，方跃阳毫无征兆地抬起脚，不是简单的绊踹，而是用鞋底狠狠踩向林持深支撑身体重心的右脚脚背，并用力碾了一下。

　　林持深本就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摧毁，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出去。

　　“砰！”右膝盖重重地磕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钻心的疼痛瞬间炸开，校裤的布料应声磨破，鲜红的血迅速渗出，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更糟糕的是，在倒地瞬间，他腋下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旧书包带也“啪”地一声绷断，书本和试卷散落一地，有一本数学练习册甚至滑到了方跃阳脚下。

　　方跃阳看着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血迹和狼藉的书本，眼神闪烁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暴戾淹没。

　　‘求我一句会死吗？！以前你生病了是谁整夜给你换毛巾！’ 他内心咆哮着，上前一步，用鞋尖拨弄着那本练习册，故意在写满工整公式的封面上留下一个肮脏的鞋印，然后才弯腰捡起来，在手里轻佻地掂量着。

　　“哟，大学霸的宝贝笔记啊？”方跃阳哗啦啦地翻着书页，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语气极尽嘲讽，“写得这么满，怪不得能考第一。抄了多少遍才记住啊？啊？”说着，他作势要撕扯书页。

　　“还给我。”林持深伏在地上，疼痛让他眼前发黑，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没有呻吟，甚至没有先去查看伤口，而是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那本书，声音因强忍痛楚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方跃阳被这目光刺得一怔，随即恼羞成怒。“还你？好啊！”他手腕猛地一甩，将那本练习册朝着巷壁一侧淤积的、散发着馊臭的污水沟扔去！“自己捡去啊，瘸——子！”

　　书本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污秽的边缘，封面朝下，瞬间被泥泞吞噬了一半。

　　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林持深看着那本书，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林持深还能使得上力的左臂死死撑住地面，指甲因极度用力而深深抠进水泥缝隙，甚至崩裂开。

　　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铁块，利用左腿和左臂的力量，无视右膝传来的一波波尖锐刺痛，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过程中，他没有发出吃痛的声音，只有站起来后，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变得粗重紊乱的呼吸，暴露了他正承受着痛苦。

　　他站直后，甚至没有拍打裤子上的灰尘，只是用那双冷得足以冻结空气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张强两秒钟。

　　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漠然的倔强，以及一种……让方跃阳心底发寒。

　　方跃阳在那目光下，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操，是不是玩太大了？’ 一丝悔意刚冒头，立刻被更强的恼怒压下：‘他活该！谁让他先背叛我们的友谊！’

　　林持深不再理会他们，拖着那条鲜血淋漓的腿，一步一步地走向污水沟。

　　每走一步，右膝都传来钻心的痛。他艰难地弯下腰，轻轻地捡起那本脏污不堪的书，用袖子一点点擦去上面的泥水，尽管那个鞋印无法抹去。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巷，将身后那些变得有些夹杂着恼羞成怒的咒骂，彻底甩在了阴影里。

　　方跃阳盯着那个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脚尖无意识地反复碾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直到把它碾成粉末。‘……明天，他那条腿肯定废了。算了……关我屁事。反正……他从来就不需要我，从来都是。’

　　最后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酸涩。

　　方跃阳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烦躁地一脚踢飞了脚边的空易拉罐，罐子在空巷里发出刺耳的滚动声，更显寂寥。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和他此刻内心的空虚形成对照。

　　他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不再是嚣张，而是疲惫和烦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一条早已褪色的手编绳。

　　‘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方跃阳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滋味直冲肺管。

　　他看着地上那摊尚未干涸的、属于林持深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搅。

　　眼前闪过林持深刚才那双冷得结冰的眼睛，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初中时偶尔会对他流露出的、微不可查的信任。

　　记忆不受控制地闪回到那个空荡荡的生日夜晚。餐桌上精致的蛋糕孤零零地立着。他拒绝了所有朋友的邀约，只因为林持深说过‘人多了不自在’。

　　他等了整整一晚，从期待到焦躁，从焦躁到愤怒，最后只剩下巨大的失落和难堪。

　　‘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编？’ 这个念头至今仍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他当时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微微夜风像刮过棚户区，带走坑洼不平的街道的些许落叶。

　　林持深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旧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廉价洗衣粉的向他气息便临面而来。

　　屋里只亮着一盏节能灯。

　　灯旁是他妹妹林宁。因为跳过两级，十一岁的林宁已经上了初一。

　　她脸上还带着肉肉的婴儿肥，在乌黑的短发衬托下，更显得脸蛋圆润。

　　此刻她正对着一本摊开的习题集，眉头微蹙，咬着铅笔头。

　　“哥！你回来啦！”听到开门声，她立刻抬起头，圆圆的脸上瞬间盈满纯粹的喜悦，像阴天里突然透出的阳光。

　　“嗯。”林持深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他侧着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将书包放在离灯最远的椅子上，避免任何可能暴露右膝伤口的角度。

　　每一下移动都牵扯着伤处，带来细密尖锐的刺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层洗不掉的疲惫。

　　林宁几乎在进门的同时就注意到了桌上那个牛皮纸信封。但她没去碰，而是径直走向角落那个狭小的厨房区域。

　　“饿了没？先吃饭。”他边说边挽起袖子，打开老旧的冰箱门，取出昨晚剩的米饭和一小把有些蔫了的青菜。

　　“哥，那是成绩单吗？”林宁的声音带着好奇，目光还黏在信封上。

　　“嗯。”林持深背对着她，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他因弯腰舀米时膝盖传来的细微抽气声。

　　他动作熟练地起锅、点火，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映亮了他苍白却线条紧绷的侧脸。
　　林宁终究没忍住，跑过去拿起了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

　　当看到最上方醒目的分数时，她圆眼瞬间瞪大。

　　“哥！你考得好高！”她声音里全是惊喜，像发现了宝藏。但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志愿确认回执上——哥哥签下的，是那所离家只有二十分钟路程的普通高中，明兰中学。

　　惊喜像潮水一样从她脸上褪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到哥哥正专注地盯着锅里开始冒泡的水，用勺子轻轻搅动，避免米粒粘底，背影清瘦而挺直。

　　她默默地把成绩单放回原位，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晚饭是简单的青菜鸡蛋汤泡饭。林持深将最大块的鸡蛋默默拨到妹妹碗里。“多吃点，长身体。”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不想吃。”林宁想把鸡蛋夹回去。

　　“鸡蛋补脑，要吃的。”林持深头也不抬，扒拉着自己碗里几乎全是青菜和汤水的饭，语气柔和的，但截断了任何推让的可能。

　　林宁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吃完饭，林持深利落地收拾碗筷，拿到那个小小的水槽前清洗。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偶尔因转身或轻微弯腰时，右膝传来的不适。

　　林宁想帮忙，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去看书。不会的圈出来。”

　　洗刷完毕，厨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近乎苛刻的整洁。

　　林持深用抹布仔细擦干灶台最后一点水渍，然后才走到那张兼做书桌的旧餐桌旁，坐在妹妹对面。

　　“哪题？”他拿起林宁的习题集，目光扫过那些被红笔圈出的难点。黑框眼镜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换了一个人。

　　林宁指着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林持深拿起铅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发出稳定而清晰的沙沙声。

　　“这里，你看，如果连接这两个点，是不是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他的声音低沉，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指尖点着图纸，耐心等待妹妹的理解。

　　有时林宁卡壳，他会停下来，用更浅显的例子比喻；有时林宁提出另一种思路，他会认真听完，然后点点头：“也可以，但步骤会繁琐，容易出错。试试我这种方法。”

　　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兄妹俩。窗外是棚户区零星而昏暗的灯火，与远处城市的霓虹宛若两个世界。屋内，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和兄妹间偶尔的低语。

　　右膝伤口处传来的阵阵闷痛，仿佛也在这专注而温暖的氛围中，变得遥远了一些。

作者有话说

　　[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