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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铁甲战船摧毁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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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火照寒涛
那一夜,龙芝带着我们十二个人潜入港湾。
五艘铁甲战船在月光下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我们接连点燃,化作冲天的火炬。
胜利的狂喜尚未褪去,撤退的路上,火枪队的排射火光便撕裂了黑暗。
我看着冲在最前面的龙芝,像一只被狂风折断翅膀的幼鸟,猛地栽倒在地。
他最后望向我们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未竟的遗憾和无声的催促——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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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裹挟着咸腥和硫磺的味道,吹过孤云阁嶙峋的礁石。夜色下的岛屿,像一头被锁链捆缚的、奄奄一息的巨兽,唯有丰臣军驻扎的港湾方向,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野兽不怀好意的眼睛。
龙芝伏在冰冷的岩缝里,身上粗陋的麻布衣被露水打湿,紧紧贴着少年人单薄却紧绷的脊梁。他盯着那片灯火,目光锐利得像淬过火的匕首。十六岁的年纪,脸上本该有的稚气早已被家破人亡的惨痛和日夜不熄的恨意磨削干净,只剩下硬朗的、几乎要与这岛上黑沉岩石融为一体的线条。
他身后,或蹲或卧,是十二道沉默的身影。他们是岛民最后的血气——老渔民岩吉,脸上刻着风浪的沟壑,手指因常年拉网而关节粗大;他的儿子阿岚,还是个半大孩子,紧张地抿着唇,手里死死攥着一柄鱼叉;前町奉行所的小姓文四郎,落魄了依旧带着点斯文气,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缺了口的玉佩;还有铁匠铺的学徒、逃进山的樵夫、被毁了家的寡妇阿椿……他们手里拿着的,是磨快的柴刀、锈迹斑斑的肋差、绑着尖石的木棍,以及此行最重要的、用所有能搜刮到的火药和鱼油精心配置的引火之物,盛在粗糙的陶罐里,被视若珍宝般紧紧抱在怀中。
“都记清楚了,”龙芝的声音压得很低,被风吹得有些散,但每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岩吉大叔,你带三人,负责最东边那艘。文四郎,中间两艘归你们。我和阿岚、阿椿,对付最大的那艘旗舰。点火之后,无论成败,立刻向西北角的乱石滩撤,渔船在那里等着。”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在寂静里擂鼓。他们都知道,那几艘停泊在港湾里的铁甲战船,就是丰臣军扼住孤云阁咽喉的铁爪。只有毁了它们,才能斩断敌人源源不断的补给,才能让那些趾高气扬的侵略者知道,孤云阁的人,还没死绝。
子时过半,营地方向的灯火熄灭了大半,只有哨塔上偶尔晃过巡逻兵的身影。海雾不知何时弥漫开来,给月光蒙上一层惨白的纱。
“走。”
龙芝一挥手,十三道黑影如同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滑下岩石,没入齐腰深的海水中。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阿岚打了个寒颤,咬紧牙关跟上。他们借着船身的阴影,泅渡靠近。铁甲船巨大的轮廓在雾中愈发显得狰狞,船体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攀爬是艰难的。船体外壳湿滑,几乎没有着力点。龙芝用短刀插进木板缝隙,脚蹬着突出的铆钉,像一只敏捷的壁虎向上蠕行。指甲翻了,渗出血来,混着海水,带来钻心的疼。他不管不顾,心里只有头顶那片甲板。
终于,他探手扣住了船舷,屏息凝神听了片刻,确认没有动静,才猛地翻身上去。甲板空旷,只有远处船楼传来隐约的鼾声。他迅速放下绳索,将下面的人一个个拉上来。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在解决西边第二艘船瞭望哨的丰臣足轻时,一个名叫松造的义士动作慢了半拍,被那足轻临死前发出了半声短促的呜咽。声音不大,却让附近几艘船上的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所有人伏低身体,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幸而海风呜咽,浪涛拍岸,那点声响被自然的噪音吞没,并未引起更大的警觉。龙芝朝松藏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黑暗中虽看不清彼此表情,但那无形的压力让松藏几乎瘫软。
龙芝不再犹豫,打了个手势。众人立刻按照先前的分工,两人一组,沿着船舷,向底舱和货舱摸去。他们动作迅捷,将带来的陶罐小心翼翼放置在桅杆下、堆放的缆绳旁、以及疑似存放兵器和火药的地方。龙芝亲手将最大的两个火油罐塞进旗舰底舱的深处,那里堆满了帆布和木桶。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终于,所有人都撤回到了靠海的船舷边,做好了随时跳海的准备。龙芝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猛地晃亮。一点橘红的光芒在黑暗中跳跃,映亮了他坚毅的侧脸和眼中决绝的火焰。
他将火苗凑近引线。
“嗤——”
引线被点燃,冒着细小的火花,如同毒蛇般迅速窜向黑暗的船舱深处。
“跳!”
十几道身影如同下饺子般,接连跃入冰冷的海水。几乎在他们入水的同时——
“轰!!”
第一声爆炸从旗舰底部传来,沉闷而巨大,整个船体猛地向上拱起,炽烈的火焰瞬间冲开甲板,裹挟着木屑和碎片直冲天际。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第二艘,第三艘……爆炸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猛烈,一声比一声狂暴。
五艘铁甲战船,顷刻间化作了五座巨大的火炬。火光将整个港湾映照得如同白昼,黑色的浓烟翻滚着,仿佛要吞噬天空中的残月。燃烧的帆桅如同火鸟的翅膀,带着凄厉的呼啸断裂、坠落。海水被映成一片流动的血红,热浪扑面而来,甚至能感觉到眉毛头发被烤焦的糊味。
龙芝从水里冒出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望去。那冲天的火光映入他的眼底,熊熊燃烧。成了!真的成了!一股混杂着复仇快意和破坏欲的热流在他胸中奔腾冲撞,几乎要让他仰天长啸。他看到身旁的阿岚,那少年脸上满是水渍,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嘴巴张得老大,傻傻地看着那毁灭的奇观。岩吉在他不远处,奋力划着水,古铜色的脸庞被火光照亮,那上面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解脱的肃穆。
“走!快走!”龙芝嘶哑着嗓子喊道,强行压下心中的激荡,招呼着同伴向预定的西北方向游去。
胜利的眩晕感尚未过去,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一行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冲进港湾后方那片熟悉的、连接着山林的狭窄坡地。只要穿过这里,进入密林,生存的希望就在眼前。
他们的脚步因为疲惫和兴奋而虚浮,喘息声粗重得如同风箱。没有人回头,身后的火光是将他们身影暴露无遗的背景。
然而,就在他们冲到坡地中段,那片相对开阔的砂石地时,前方,原本寂静的黑暗里,突然响起了一片整齐划一的、冷硬的金属摩擦声。
“预备——”
一个生硬的、带着浓重异国口音的日语短促响起。
龙芝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止跳动。
黑暗仿佛被无形的刀切开了。三排身着赤备胴具足的丰臣火枪兵,如同从地底冒出的鬼魅,整齐地排列在坡地尽头。他们手中的铁炮(火绳枪)已经架好,黑洞洞的枪口在身后港湾大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死亡的红光。
那火光,不仅照亮了敌人冰冷的面甲,也照亮了龙芝他们脸上瞬间凝固的、尚未褪尽的狂喜,和骤然升起的、极致的惊恐。
“放!”
没有警告,没有质问。只有一声冷酷无情的命令。
“砰!!!”
第一排火光猛地喷发,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压过了身后港湾燃烧的噼啪声。白色的硝烟弥漫开来,刺鼻的味道钻入鼻腔。
龙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的胸口,右侧胸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那力量推得他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世界在他眼前旋转、颠倒,天空,燃烧的港口,同伴惊骇的脸,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砂石地上,溅起几点泥水。剧痛这时才海啸般席卷而来,淹没了所有的知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涌出,堵塞了呼吸,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视野开始迅速变暗,边缘泛起黑晕。他努力睁大眼睛,望向那片硝烟弥漫的前方,望向那些跟他一起出来,却无法一起回去的身影。他看到阿椿捂着腹部倒下,看到文四郎试图举起那枚玉佩,却被第二排射来的弹丸打碎了手臂,看到岩吉老迈的身躯挡在儿子阿岚身前,猛地一震,然后像截枯木般缓缓跪倒……
他动不了,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最后,他用尽残存的、正在飞速流逝的力气,将目光转向还愣在原地、或因惊恐而伏倒的、尚且存活的人。他的眼神已经无法聚焦,涣散的瞳孔里,那冲天的火光也正在熄灭。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敌人的诅咒。只有如同深渊般的、无尽的遗憾,像孤云阁周围永远无法散去海雾,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还有……无声的,急促的催促——
快……走……
这眼神烙印在幸存者绝望的视网膜上,比火枪的轰鸣更令人刺痛。
第三排齐射的爆鸣再次响起,如同为这场短暂的、以卵击石的抗争,敲下最后冰冷的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