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有风，屿上有峙》逢若

44、五

　　输液管的透明液体一滴滴落下，像给黑夜打着节拍。凌晨两点，高热退到38℃，何峙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天花板白得刺眼，空气里混着消毒水和雨水的味道。他动了动被固定的右手，掌背传来细微刺痛——针头、胶带、输液管，生命被这些东西强行系在尘世。
　　意识逐渐清醒，耳边的雨声、远处的车轮碾水声，全都灌进脑海，然后狠狠下坠——外婆、妹妹、舅舅，三张白布，黄土，雨水，血腥味。记忆像锈钉，一根根钉进神经。他胸口发紧，呼吸开始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死了算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缠住心脏。他艰难地坐起，拔掉针头，血珠顺着针孔冒出，在腕背划出一条细小的红线。他盯着那抹红，忽然笑了——多像跳楼时会溅开的颜色。
　　输液椅旁挂着他的校服外套，他扯过来披在肩上，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谁。深夜的急诊走廊空无一人，护士趴在台面上打盹。他赤着脚，避开监控，推开安全门，楼梯间潮湿阴冷，雨水从楼顶裂缝滴落，砸在肩头像冰针。他一级一级往上走，脑海里全是空白——或者说，被太多黑暗填满，只剩一个清晰的出口——天台，跳下去，一了百了。
　　天坛就在医院后面，二十四小时开放，仿古圆台，七层台阶，不高，却足够俯瞰整个雨夜。他越过围栏，赤脚踏上湿冷的石阶，雨水在脚边汇成细流，像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跳吧，跳下去就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
　　他闭上眼，向前迈步——
　　"何峙！"
　　一声怒吼划破雨幕，伴随急促的脚步声。周屿浑身湿透，黑发贴在额前，手里还攥着为何峙接水的保温杯。他扔下水杯，金属与地面撞击发出刺耳声响。
　　"你给我站住！"
　　这是周屿第一次这么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在雨幕里炸开，像惊雷滚过。何峙身形一顿，脚步停在台阶边缘，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像一串断裂的珠链。
　　"退后！"周屿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里布满血丝，"再往前一步，我揍晕你！"
　　何峙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别过来。"
　　"别过来？"周屿气笑了，脚步却一点点逼近，"你他妈想跳楼，还让我别过去？"
　　雨水打在两人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何峙终于回头，眼里布满血丝，嘴角却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撑不住了。"
　　"撑不住就倒我怀里！"周屿吼，声音嘶哑，"你死了我怎么办？！"
　　何峙嘴唇颤抖，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声音破碎："......她们都在我脑子里，我闭不上眼......"
　　"那就别闭眼！"周屿一步跨上台阶，手掌猛地扣住他后颈，把额头狠狠抵在他额前，声音低却狠，"看我！听我说！函数还没解完，篮球还没打完，你答应过我的夏天还没来——你想赖账？"
　　何峙眼泪汹涌，却发不出声音，肩膀剧烈颤抖。周屿手掌下滑，扣住他手腕，指腹用力到发白："现在，退后，一步，两步......"
　　何峙机械地跟着他的力道后退，直到脚跟抵住台阶边缘，身体一晃，被周屿猛地拉进怀里。雨水打在两人肩头，像无数细小的拳头，却再无人后退。
　　"哭，继续哭，"周屿声音低哑，手掌紧紧扣住他后脑，"哭完了，我们回家。"
　　何峙终于发出声音，像被雨水泡过的哑琴，嘶哑却撕心裂肺："......我没有家了......"
　　"放屁！"周屿吼，声音却哽咽，"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雨声轰鸣，世界像被水泡过的纸，皱成一团。何峙却在这团皱褶里，听见心跳——一下，一下，像给黑暗里注入新的光。他伸手，紧紧抱住周屿，手指扣进对方背脊，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别离开我。"
　　"死也不离开。"周屿声音低哑，却坚定，"你活我活，你死我死，函数知道答案，我也知道。"
　　雨水继续打，天坛石阶冰冷，却再无人向前。裂缝在拥抱里被狠狠撕开，又被心跳重新焊牢。黑暗漫长，却有人举着最后一盏灯，说——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