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玉》丨00

197、第 197 章

　　数日后，金銮殿上，气氛庄严肃穆。当议政接近尾声时，萧祈昀稳步出列，行至御阶正前方，撩袍端跪，动作沉稳而郑重。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奏疏，声音清朗，穿透寂静的大殿：

　　“儿臣有本奏。”他略微抬高声音，确保每一位朝臣都能听清，“儿臣才疏德浅，德薄能鲜，深感储君之位责任重大，非儿臣所能胜任。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儿臣逊去太子之位，以让贤能。”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虽已有风声，但亲耳听到太子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公开请辞，依旧如同巨石落水，激起千层浪。百官交头接耳，惊疑、猜测、不解的目光纷纷投向跪在殿中的那道身影。

　　御座之上，皇帝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他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刻意流露的“痛心”：“太子何出此言？尔为储君多年，朕与百官皆寄予厚望。储位关乎国本，岂可轻言放弃？此事……容后再议。”

　　这便是第一次“假意挽留”，姿态必须做足。

　　萧祈昀再次叩首，言辞更加恳切坚定，将个人志趣与为国择贤的理由重申一遍，表明心意已决，绝非一时冲动。

　　就在此时，早已得到授意、德高望重的宰相手持玉笏，适时出列，声音洪亮地附和道：“陛下！太子殿下所言，老臣以为，实乃出于公心，深明大义！太子殿下谦恭仁德，为国举贤，其志可嘉！二皇子隆基殿下，文韬武略，勤勉政务，功在社稷，众所共睹。臣附议太子所请！”

　　宰相话音一落，另外几位掌握实权的枢密使、尚书令等重臣也纷纷出列，异口同声：

　　“臣等附议！”

　　“太子殿下高风亮节，实为国之幸事！”

　　“隆基殿下德才兼备，足当大任！”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力量，仿佛太子逊位、二皇子继任已是众望所归。

　　皇帝高坐御台，目光扫过下方“群情汹涌”的臣子，又落在跪地不起、态度坚决的太子身上，脸上适时地露出复杂难言、最终化为无奈妥协的神色。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声叹息里包含了“身不由己”、“顺应民意”以及“对儿子选择的最终尊重”等多重意味。

　　“唉……既然太子心意已决，众卿又皆以为宜……”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着尘埃落定的决断，“朕……虽心有不舍，亦不能拂逆众意，更不可寒了太子这片为国举贤的赤诚之心。”

　　他转向侍立在侧的翰林学士，沉声下旨：“拟诏。太子萧祈昀，谦冲自牧，为国荐贤，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准其所请，逊去太子之位，改封为王。二皇子，德才昭著，功在社稷，深得朕心，着即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固国本。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内容被朗声宣读，金殿之内，百官跪拜，山呼万岁。一场关乎帝国权力更迭的大戏，就在这看似“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君臣同心”的完美演绎中，尘埃落定。

　　萧祈昀缓缓起身，垂首退回到亲王班列之中，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卸下的不是万里江山的继承权，而只是一件寻常的外袍。唯有低垂的眼睫下，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与决绝，悄然划过。

　　而站在百官前列的二皇子隆基，则是在一片恭贺声中，躬身谢恩，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逊与激动，唯有眼底深处，那抹灼热的光彩，再也无法掩饰。

　　朝会散去，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遍皇城每一个角落，也必将以更快的速度，传遍天下。

　　官员们鱼贯而出，不少人脸上还带着未能完全消化的震惊与对新局势的揣测。萧祈昀，如今已是宸王，身着亲王礼服，步伐沉稳地走在人群中，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卸下的只是寻常职务。

　　早已等候在外的盛暄快步迎了上来，他穿着一身御林军统领的轻甲，显然是刚换岗下来。他绕着萧祈昀走了一圈，脸上带着戏谑又促狭的笑容，故意拉长了语调：

　　“哟——！瞧瞧这是谁呀？现在可不能叫太子殿下咯，该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宸王殿下’了！”他抱拳作揖，动作夸张，眼里却闪着真切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萧祈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这明显的调侃。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和方才朝堂上的紧绷感尚未完全褪去，他现在只想尽快处理完后续琐事，然后……去见那个让他甘愿放弃一切的人。他脚步未停，径直朝自己的车驾走去，只丢下一句：“少贫嘴。事情还没完，我得去宗正寺和礼部一趟。”

　　盛暄见他步履匆匆，心思显然早已飞远，便也收了玩笑之色，快步跟上，压低声音道：“知道你心急，但眼下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盯着？收敛些，别功亏一篑。”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正经。

　　“我自有分寸。”萧祈昀应道，声音低沉却坚定。他登上马车，帘幕落下前，对盛暄道：“晚上……你去看看他，什么都别说。”

　　盛暄会意，点了点头：“明白。”

　　苏泽兰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指尖捏着一枚白玉棋子，久久未落。窗外竹影摇曳，室内一片宁静，却莫名透着几分空落。

　　萧祈昀已经好些天没露面了。起初苏泽兰只当他是被政务缠身，可时日一长，心中不免泛起嘀咕，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苏泽兰想着那人之前几乎是见缝插针地往自己这儿跑，如今却音讯全无，实在反常。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苏泽兰眼睛微亮，抬头望去，进来的却是盛暄。

　　盛暄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手里还提着一包刚出笼的热腾腾的桂花糕：“嘿！发呆呢？快来尝尝，西市老字号，排了好久的队！”

　　苏泽兰眼底那点亮光悄然黯下，接过糕点，随口问道：“他……最近很忙？”语气尽量装作不经意。

　　盛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掰开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道：“啊？哦，他啊……是有点事儿，忙得脚不沾地，你知道的，那些个麻烦规矩。”

　　他迅速转移话题，开始插科打诨，说着军营里的趣事，或是市井听到的笑话，像往常一样腻在苏泽兰身边，喂他吃点心，给他讲些无聊的琐事，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

　　苏泽兰被他闹着，面上也带了点笑意，心底那点疑虑却被盛暄这过于“正常”的表现勾得更深了。

　　盛暄平日虽也爱闹，但眼神不会像今天这样，偶尔会闪过一丝复杂，像是藏着什么秘密。而且，他绝口不提萧祈昀，这本身就很奇怪。

　　腻歪了约莫一个时辰，盛暄便起身告辞，如同往常一样，拍拍屁股走人，叮嘱苏泽兰早些休息。

　　送走盛暄，苏泽兰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眉头微蹙。晚风带着凉意拂过，他拢了拢衣襟，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如同悄然蔓延的藤蔓，渐渐收紧。

　　又过了两日，午膳时分。

　　苏泽兰与苏衍及其家人一同在花厅用饭。苏衍府上规矩不算严苛，饭桌上气氛颇为轻松。苏衍的父母慈祥，哥哥姐姐也已习惯苏泽兰的常住，不时说些家常趣事。

　　苏泽兰安静地坐在苏衍下首，小口吃着饭菜，心思却有些飘忽，依旧惦记着多日未见的萧祈昀。

　　席间，苏衍的那位已出嫁、今日恰好回府探望的大姐，性子爽利，喜好打听京中新鲜事。她想起早晨听到的传闻，放下汤匙，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奇，对席间众人说道：“父亲、母亲，你们可听说了今早街市上传的那件大事？真是惊天动地！”

　　苏衍的母亲笑着问：“什么大事让你这般模样？”

　　姐姐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份分享秘闻的兴奋：“是宫里的事！太子殿下……就是那位二殿下，前几日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皇上自请逊去太子之位了！说是……说是才德不足，要让给二皇子呢！”

　　“哐当！”

　　苏泽兰手中的象牙筷猛地脱手，掉在瓷碟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瞳孔骤然收缩，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连眼泪都逼了出来。

　　“哎呀！苏公子这是怎么了？”姐姐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苏衍的父母也关切地望过来：“孩子，没事吧？快，喝口水顺顺！”

　　满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失态的苏泽兰身上。只有顾凛昭，坐在苏泽兰对面，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默不作声地递过一杯温水，声音平稳道：

　　“别急，慢慢喝，缓一缓。”他的目光带着安抚，暗示苏泽兰冷静。

　　苏泽兰接过水杯，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强忍着咳嗽和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震惊，勉强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生怕泄露了眼底汹涌的情绪，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道：“没、没事……不小心呛到了……惊扰大家了。”

　　苏衍的母亲慈爱地示意侍女再给他添些汤：“这孩子，吃饭这么不小心。快喝口热汤压一压。”她并未多想，只当苏泽兰是听闻这等惊天消息一时惊讶所致。

　　苏衍的姐姐却还在兴头上，继续道：“是吧！很惊人吧！听说皇上起初很生气，但太子殿下态度坚决，后来好多大臣都赞同，皇上没办法才答应的。现在太子换成二皇子殿下了，原来的太子被封了什么……宸王？真是想不到啊！”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苏泽兰的心上。逊位……宸王……为了什么？

　　他食不知味，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冲出去问个明白。顾凛昭在桌下轻轻踢了踢他的脚，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苏泽兰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顿午饭，在苏泽兰魂不守舍和苏衍家人对此事的唏嘘议论中，艰难地结束了。

　　苏泽兰几乎是立刻寻了个借口，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竹风轩，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仍在狂跳，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