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玉》丨00

139、第 139 章

　　车轮碾过崎岖不平的山路，颠簸得愈发厉害。车厢如同风浪中的小舟，剧烈地摇晃着。苏泽兰虽闭目养神，却始终无法真正入睡。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在药效过后再次袭来，伴随着身体的晃动，让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抿着唇，强忍着不适，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软垫。

　　萧祈昀的目光虽停留在书卷上，但苏泽兰每一次细微的蹙眉和压抑的呼吸都清晰地落在他眼角的余光里。

　　他放下书卷，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过去，不是按住手背，而是直接覆上苏泽兰紧握的拳头，轻轻掰开他冰凉的手指，然后用自己的手掌，温暖而坚定地包裹住苏泽兰冰凉的手。

　　“很难受？”萧祈昀的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指腹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靠过来些，会好点。”

　　苏泽兰睁开眼，对上萧祈昀深邃眼眸中那份熟悉的关切和担忧，心头那点委屈和不适瞬间涌了上来。他没说话，只是顺从地挪了挪身体，将头轻轻靠在萧祈昀坚实的肩膀上。

　　萧祈昀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让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放松下来。萧祈昀也自然地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轻轻环过他的腰，将他虚虚地拢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的寒意。

　　“忍一忍，”萧祈昀的下巴轻轻蹭了蹭苏泽兰的额发，声音温柔得如同耳语，“快到了。等安顿下来，我让人给你熬碗热热的姜汤。”

　　苏泽兰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温暖，那份翻江倒海的不适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不少。他闭上眼，贪恋着这份独属于他的温暖和依靠。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连绵的山峦吞噬。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着穿过山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马车终于在一处相对开阔的谷口平台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亲卫统领林风沉稳的声音：“殿下，天色已晚，落霞谷内道路险峻，夜间穿行恐有危险。末将已勘察地形，此处地势开阔，背风，且有水源，适合扎营休整一夜，明日天亮再入谷。”

　　萧祈昀放下书卷，撩开车帘一角看了看外面昏暗的天色和狰狞的山谷轮廓，寒风立刻灌了进来。他立刻将帘子掩好，低头对靠在自己肩上的苏泽兰低声道：“外面冷，先在车里等一会儿，我让他们把帐篷搭暖和些再下去。”

　　苏泽兰点点头，依旧靠着他，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暖意。

　　萧祈昀隔着帘子下令：“准。就地安营扎寨，明火执仗，加强警戒，尤其注意谷口两侧崖壁。帅帐旁的那顶帐篷，务必多加两层毛毡，暖炉和热汤要备足。”

　　“遵命！”林风领命而去，立刻指挥随行护卫和接应的“疾风营”骑兵行动起来。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动作迅速而有序，卸下辎重，砍伐枯枝，点燃篝火，搭建帐篷。

　　马蹄声、人语声、金属甲胄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山谷口回荡，很快，几顶厚实的行军帐篷便在篝火的映照下立了起来，营地中央燃起了熊熊的篝火，驱散着深秋的寒意。

　　整个过程中，萧祈昀一直坐在车内，没有立刻下车。他侧头看向蜷缩在角落、脸色愈发难看的苏泽兰，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外面的喧嚣和寒气显然让苏泽兰更加不适。

　　直到营地初步搭建完毕，篝火燃起，驱散了部分寒意，亲卫统领林风再次来到车外禀报：“殿下，营地已初步安顿，您的帅帐也已备好，请殿下移步。”

　　萧祈昀这才颔首，对苏泽兰低声道：“到了，下车吧。”他的声音比平时放轻了些。

　　苏泽兰睁开眼，强撑着坐直身体。掀开车帘的瞬间，一股凛冽的寒风灌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扶着车门，脚步有些虚浮地下了车。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体，胃里的翻腾感更加强烈，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强压下那股烦恶。

　　萧祈昀随后下车，目光扫过营地。他的帅帐位于营地最中心，被其他帐篷和护卫层层拱卫，灯火通明。

　　而紧邻帅帐的一侧，则是一顶稍小但同样厚实保暖的帐篷，位置同样处于护卫圈的核心地带。

　　“带他去那顶帐篷。”萧祈昀对侍立在旁的亲卫吩咐道，目光指向那顶小帐篷，“帐内备好暖炉、热汤和软榻。让他好好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亲卫立刻领命，恭敬地对苏泽兰道：“公子，请随我来。”

　　苏泽兰感激地看了萧祈昀一眼，低声道：“多谢殿下。”他此刻确实虚弱不堪，急需一个温暖安静的地方休息。

　　萧祈昀微微颔首，没再多言，径直走向自己的帅帐。他需要立刻处理一些军务，并再次确认明日入谷的细节和安全部署。

　　苏泽兰在亲卫的引领下，走向那顶为他准备的帐篷。掀开厚厚的门帘，一股暖意混合着干燥的草木灰气息扑面而来。帐篷内空间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用心：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矮榻置于角落，旁边是一个燃着炭火的小暖炉，散发着融融暖意。矮几上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旁边还有干净的碗勺。

　　“公子请安心歇息，热水和热汤都在这里。若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吩咐，小的就在帐外值守。”亲卫恭敬地说完，便退了出去，放下了门帘。

　　帐篷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苏泽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他脱掉沾了寒气的外袍，走到暖炉边坐下，伸出手感受着那久违的暖意。冰冷的指尖渐渐回暖，那股萦绕不散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许。

　　他舀了一碗热汤，是加了姜片和药材熬制的驱寒汤，辛辣中带着一丝甘甜。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从胃里扩散开来，驱散了体内的寒意和不适，让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捧着碗，坐在暖炉边，静静地听着帐篷外营地里的动静：士兵巡逻的脚步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远处山风的呼啸声……还有，帅帐那边隐约传来的、萧祈昀与将领们议事的声音。

　　暖意从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不适。那碗热汤下肚，不仅暖了苏泽兰的身子，也让他有些萎靡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他蜷缩在铺着柔软皮毛的矮榻上，暖炉的热气烘烤着，感觉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不再像之前那样虚弱无力。

　　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弄着矮榻上柔软的皮毛，思绪飘忽，想着明日要穿行的落霞谷，想着黑石峪的会晤，也想着……那个让他既安心又有些忐忑的计划。

　　就在这时，帐篷厚重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一股裹挟着寒意的夜风钻了进来，随即又被迅速隔绝在外。苏泽兰抬眼望去，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帐外篝火的光，轮廓深邃而威严，正是萧祈昀。

　　他显然刚从帅帐议事回来，身上还带着外面清冷的寒气，深色的披风肩头似乎还沾着夜露的微光。随手解下披风，递给紧随其后、在门口止步的亲卫，然后才迈步走了进来。

　　帐内暖炉的光晕柔和地映照在他脸上，驱散了部分外界的冷硬，却依旧带着一丝处理军务后的沉肃。

　　“殿下。”苏泽兰坐直了些身体，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眼神明亮了许多，不复之前的疲惫，“军务都处理完了？”

　　萧祈昀看到苏泽兰精神不错的样子，眼底染上一丝暖意。他快步走到榻边，很自然地坐下，伸手便去探苏泽兰的额头。

　　“嗯，都安排妥当了。”他一边回答，一边仔细感受着苏泽兰额头的温度，又顺手捏了捏他之前因晕车而冰凉的手，确认已经回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看来那碗汤很管用，脸色好多了。”他唇角微扬，目光在苏泽兰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颊上流连。

　　“是好多了，”苏泽兰点点头，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胃里也不难受了，就是还有点乏。”他微微歪头，“殿下辛苦了，议事这么久。”

　　“还好。”萧祈昀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矮几上那个稍小的、冒着热气的陶罐上。“药汤也备下了。”

　　他示意了一下，里面飘散出淡淡的药草苦香，“驱寒安神，喝了它，晚上能睡得更安稳些。”顿了顿，补充道，“虽然你现在精神不错，但之前毕竟消耗了元气，还是得好好调养。”

　　“嗯，我知道。”苏泽兰顺从地应道，看着萧祈昀起身去拿碗。

　　萧祈昀拿起碗，舀了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汤。苦涩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先自己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才递到苏泽兰唇边：“温的，正好。”

　　苏泽兰顺从地低下头，就着萧祈昀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下了那碗温热的药汤。

　　萧祈昀接过空碗放回矮几上，目光重新落回苏泽兰脸上，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关于明日黑石峪的会晤，我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还需再加一层保险。”

　　苏泽兰闻言，也坐直了身体，专注地看着他：“殿下请讲。”

　　“你的容貌太过惹眼，”萧祈昀的指尖轻轻拂过苏泽兰光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丝珍视和担忧，“南境王和赵苍衢皆是贪婪之辈，若让他们看清你的样貌，只怕会生出更多不必要的觊觎和麻烦。即便只是短暂露面，也需遮掩一二。”

　　“殿下的意思是……？”苏泽兰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明日你露面时，需戴上面纱。”萧祈昀语气笃定，“以‘圣子’身份示人，保持神秘感本是应有之义。面纱既能遮掩容貌，也能增添几分高深莫测之感，让他们不敢轻易亵渎。”

　　苏泽兰点点头，觉得这个安排很合理：“嗯，我明白了。面纱确实更稳妥。”

　　“不过，”苏泽兰话锋一转，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芒，“面纱确实能遮掩一时，但殿下，我总觉得……还不够稳妥。”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谋划的意味：“面纱毕竟是外物，若赵苍衢那莽夫真敢不顾礼数，强行要求我摘下面纱‘验明正身’，我们即便拒绝，也显得被动，甚至可能引起更大的猜疑。”

　　“我在邪教时，曾见过一些古老的蛊毒符文图录，那些图纹诡异神秘，蕴含着特定的力量，甚至能影响人的心神。寻常人见了，往往心生畏惧，不敢直视。”

　　“哦？”萧祈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嗯。”苏泽兰点头，“模仿邪教教那些邪异蛊纹的样式，但要更古老、更神秘一些。绘制在眼角、额际和面中这些显眼之处。这种图纹，可以解释为‘圣力’显现的印记，或是与邪力对抗时留下的‘神痕’。它既能增加你‘圣子’身份的可信度，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同时，它也能进一步模糊我的真实容貌，让他们即便看清了脸，记住的也只会是这些令人不安的图纹，而非我本身的样貌。”

　　“事不宜迟，”萧祈昀当机立断，“你需要什么材料？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苏泽兰报出几种草药和矿物粉末的名字，都是些不算太罕见但组合起来效果奇特的东西。萧祈昀立刻吩咐门外的亲卫去准备。

　　等待材料的间隙，帐篷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暖炉炭火细微的噼啪声。萧祈昀的目光落在苏泽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跃跃欲试。

　　“你刚才说的那些符文图样，”萧祈昀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兴致，“具体是什么样子？可有图样？”

　　苏泽兰愣了一下，随即从矮榻旁的小行囊里取出纸笔：“我大致记得几种样式，可以画下来给殿下看看。”

　　他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起来。线条流畅而精准，很快，几个形态各异、充满古老邪异气息的符文图样便跃然纸上：有扭曲盘绕如蛇的，有尖锐如荆棘的……每一个都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诡异感。

　　萧祈昀凑近了些，看着纸上的图样，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个最复杂的、如同交织藤蔓与火焰的图样：“这个……很有意思。”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泽兰，唇角勾起一抹带着自信和期待的笑意：“泽兰，让我来为你画，如何？”

　　苏泽兰有些惊讶地抬眼：“啊？这……”

　　“我幼时习画，虽非大家，但笔力尚可，手也稳得很。”萧祈昀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甚至隐隐透着一丝炫耀，“你见过的，不是吗？”

　　苏泽兰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好好好，画，你画。我这就把样式画精细些。”

　　他拿起笔，开始在那个复杂的藤蔓火焰纹样上细细勾勒，添加更多细节。萧祈昀就坐在他身边，一手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他落笔，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搭在苏泽兰的膝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带着亲昵的安抚意味。

　　时间在专注的描绘中悄然流逝。苏泽兰刚将那个最复杂的符文样式勾勒得更加精细，门外便传来了亲卫恭敬的声音：“殿下，公子，所需材料已备齐。”

　　萧祈昀应了一声：“送进来吧。”

　　亲卫端着一个小托盘进来，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小纸包和瓷瓶，正是苏泽兰所需的材料。亲卫放下托盘，恭敬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萧祈昀拿起一个小纸包看了看，又看了看外面深沉的天色。篝火的光芒透过帐篷缝隙，映出外面已是万籁俱寂，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

　　他转头看向苏泽兰，虽然苏泽兰精神恢复了不少，但眼底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东西是找齐了，”萧祈昀放下纸包，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但时辰已晚，绘制这些图纹需得精细，耗时恐怕不短。”

　　他伸手，轻轻拂过苏泽兰额前微乱的碎发，“你今日旅途劳顿，又刚缓过劲来，不宜再耗费心神。况且，夜深人静，光线也不如白日。”

　　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苏泽兰，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今晚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这些图纹，待明日安顿下来后，我再为你细细绘制，如何？”

　　“嗯，好。”苏泽兰放下笔“都听殿下的。”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确实有些乏了。”

　　“那就早些歇息。”萧祈昀站起身，走到水盆边，亲自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走到苏泽兰面前，“擦把脸。”

　　苏泽兰顺从地接过毛巾，温热的湿意敷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疲惫。他擦完脸，将毛巾递还给萧祈昀。

　　“好了，”萧祈昀走回苏泽兰身边，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矮榻边，“休息吧。”

　　苏泽兰依言躺下，柔软的皮毛和披风带来舒适的触感。萧祈昀俯身，仔细地替他掖好披风的边缘，确保没有一丝缝隙漏风。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萧祈昀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在榻边坐下，看着苏泽兰在暖意包裹下显得格外温顺的眉眼，心中一片柔软。

　　“睡吧。”萧祈昀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最轻柔的催眠曲，“我就在这儿，等你睡着了再走。”

　　苏泽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感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心中充满了安宁和依赖。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萧祈昀的衣袖：“殿下……也早些休息。”

　　“嗯，我知道。”萧祈昀反手握住他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他微凉的指尖，“快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苏泽兰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握着他的手也彻底放松下来，萧祈昀才极其小心地、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他俯身，在苏泽兰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毛般的吻。

　　“好梦。”他低语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站起身，又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苏泽兰，确认他睡得安稳，暖炉也足够温暖，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掀开门帘，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