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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南洋来信 ...

  •   民国二十二年的南洋,阳光是另一种质地。
      新加坡的橡胶园里,午后的日头泼辣而浓烈,毫不留情地倾泻下来,将整齐排列的橡胶树干晒得微微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气息和乳胶特有的、带着生命力的腥甜味。远处传来工人们用马来语交谈的声音,夹杂着割胶刀划过树皮的细微声响。
      沈振棠站在园中央的瞭望台上,白色西服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刺目,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扶着粗糙的木栏杆,俯瞰着这片属于他的产业——数千亩郁郁葱葱的橡胶林向着天际延伸,穿着统一蓝色工服的工人们正弯腰作业,乳白色的汁液顺着割痕缓缓流入悬挂的陶碗。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蓬勃的扩张力。
      "老板,园东区的新苗长势很好。"种植园经理阿布杜拉是个黝黑的马来人,操着带有闽南口音的华语,手中拿着记录本,"预计明年就能开割,产量应该很可观。"
      沈振棠微微颔首,目光却飘向远方。五年前,他还是上海滩那个狼狈的破产少爷,如今却已是南洋橡胶业不容小觑的"橡胶大□□实业这个名字,是他从一艘旧货船起家,穿梭于马六甲海峡的惊涛骇浪,与殖民官员周旋,与当地帮派博弈,靠着过人的胆识和一股憋在胸口的恨意,硬生生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杀出一条血路。
      财富、地位、旁人的敬畏......他拥有了许多。可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宽大冰冷的铜床上,听着窗外异域特有的聒噪虫鸣,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便会如潮水般漫上来,将他吞没。成功带来的短暂快感,如同雨季天空中偶尔撕裂阴云的阳光,转瞬即逝。
      "老板,有您的信。"秘书陈启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陈启明是他在南洋偶然救下的一个落魄书生,读过几年洋学堂,为人机敏忠诚,如今已是他的左膀右臂。
      沈振棠没有回头,只随意地伸出一只手。通常,陈启明会立刻将信件或文件递上。但这一次,他停顿了片刻。
      沈振棠微微蹙眉,转过身。陈启明手中捏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但封口处火漆的印记却有些特别,像是某种私人印章。
      "哪里来的?"沈振棠问,声音里带着处理公务时的惯常冷峻。
      "上海。"陈启明低声回答,将信递过去,补充了一句,"是顾先生派人送来的。"
      顾知微。沈振棠眼神微动。这是他安插在上海的一个眼线,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报馆,消息灵通,为人低调可靠,若非极其重要或确认无误的消息,绝不会动用这种隐秘的渠道直接联系他。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热带雨林中潜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脏。他接过信,指尖触及信封,竟觉得那纸张有些烫手。
      他挥了挥手,陈启明会意,沉默地退下了瞭望台。
      沈振棠独自站在高处,拆开了信封。里面是顾知微亲笔所书,字迹工整,措辞冷静客观,但所陈述的内容,却一句比一句更惊心动魄:
      "......程氏近况堪忧。其妻赵氏,已于去岁冬末,与程家司机陈姓男子携细软私奔,据查已抵香港。程氏对外宣称赵氏病逝,并认下其与司机所生之一子一女,承嗣程家香火......程家丝绸生意,因连年战乱及洋布冲击,早已入不敷出,加之去年投资失误,亏空巨大,如今只剩空壳,债主盈门......程怀瑾本人,自今年开春便缠绵病榻,咳血之症日重,已多月未曾公开露面,程家宅邸亦已抵押......恐时日无多......"
      信纸从沈振棠微微颤抖的手指间滑落,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叶,飘摇着坠向瞭望台下的泥土。他猛地伸手抓住粗糙的木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视野有一瞬间的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南洋灼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程家败落了?赵秀英与人私奔?程怀瑾......病重?时日无多?
      这几个认知,如同一个个沉重的铁锤,轮番砸在他的心上。他以为自己会感到快意,感到复仇成功的酣畅淋漓。那个背叛他、毁了他家族的人,终于得到了报应!
      可是,没有。
      预想中的畅快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尖锐的恐慌和......疼痛。像是有无数细密的针,同时扎进了他的心脏,并不致命,却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画面:是程家后院那棵老梨树下,程怀瑾捧着书卷的安静侧影;是北平冬日,他守在自己病床前,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温柔的眼睛;是拍卖会后那个夜晚,他站在办公室窗前,那单薄而决绝的背影;也是最后决裂时,他苍白着脸,说出"你总算认清我了"时,那眼底深不见底的、他当时不愿去读懂的情绪......
      难道......难道他当年,真的有苦衷?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般燎原,将他五年来赖以生存的恨意基石,烧得摇摇欲坠。
      当晚,沈振棠破天荒地没有处理任何公务,也没有见任何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窗外是南洋特有的、喧嚣而富有生命力的夜。他坐在黑暗中,只有雪茄猩红的光点时明时暗。
      书房里摆着几件从江南带来的旧物:一尊青瓷笔洗,一方端砚,还有挂在墙上的那幅他们少年时在梨树下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但两个少年并肩而立的模样依然清晰。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程家后院的梨树,花开得正好,如同落了一场温暖的雪。年轻的程怀瑾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坐在树下,抬起头对他微笑,笑容干净得如同被泉水洗过。他跑过去,拉着程怀瑾的手,在纷飞的花瓣中转圈,大声笑着说:"反正你会一直看着我的,对吧?"
      程怀瑾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眼神温柔而坚定。
      然后,画面陡然碎裂。梨树枯萎,花瓣化作灰烬。程怀瑾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任凭他如何呼喊、奔跑,都无法触及......
      "怀瑾!"
      沈振棠猛地从梦中惊醒,额上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痛感。黑暗中,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润。
      他......哭了?
      为那个他恨了五年、发誓要将其踩在脚下的人?
      这一刻,沈振棠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也是最不堪的情感——这五年来,支撑他的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爱而不得的巨大痛苦,是被背叛的委屈和不甘。他恨程怀瑾,是因为他无法接受程怀瑾竟然真的舍弃了他们的感情,选择了家族和责任。他所有的报复,所有的努力,潜意识里,或许都只是想证明自己,想逼程怀瑾后悔,想......重新回到那个人身边。
      而现在,当他听说程怀瑾可能即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时,所有的恨意都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悔恨。他害怕,害怕那个他爱了恨了半辈子的人,真的会就这样消失;他后悔,后悔当年的冲动,后悔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后悔这五年的彼此折磨。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热带厚重的云层时,沈振棠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召集了公司所有高层。
      "我要回上海。"他宣布,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震住了。
      陈启明率先开口,语气谨慎:"老板,上海现在的局势非常复杂,日本人得势,各方势力盘踞,摩擦不断,这个时候回去,恐怕......"
      "我意已决。"沈振棠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启明,你立刻去安排,订最快一班回上海的船票。公司日常事务,由你暂代处理。其他各部的业务,按既定计划推进,遇到问题,电报联系。"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都沉默地点头领命。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老板会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要回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只有陈启明,隐约猜到了什么,他看着沈振棠那双深不见底、却暗藏着一丝急切与痛楚的眼睛,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沈振棠忙着交接工作,处理积压的文件。他特意去了一趟槟城,拜访了一位知名的老中医,求了几副治疗肺病的方子。又去珠宝行选了一块上好的和田玉,让人雕成平安扣——据说玉能养人。
      临行前夜,他独自在书房整理行装。箱子里除了必要的衣物文件,还特意带上了那方鸡血石印章,和一本夹着干枯梨花瓣的《纳兰词》。他摩挲着书页,想起很多年前,程怀瑾总爱在春天收集落花,说是要"把春天留在身边"。
      一周后,沈振棠登上了返回上海的远洋客轮"皇后号"。他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新加坡港,南洋炽热的阳光在他身后,而前方,是迷雾笼罩、吉凶未卜的归途。
      海风猎猎,吹拂着他的衣角。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鸡血石印章——那是当年在北平,程怀瑾送他的生辰礼,上面刻着"振棠"二字,是程怀瑾亲手所篆。五年来,他从未离身。
      船舷之下,墨蓝色的海水深不见底,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波涛汹涌,却只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怀瑾,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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