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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未名湖的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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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九年的北平,秋意来得格外凌厉。才过九月,未名湖上的风就带上了塞外的寒意,卷起枯黄的银杏叶,在湖面上划开一圈圈涟漪。夕阳西下,将博雅塔的影子拉得很长,塔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几个穿着长衫的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走过,长衫下摆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与图书馆里飘出的墨香交织在一起。
沈听澜裹紧单薄的藏青色学生装,小跑着追上走在前面的程雪知。他怀里抱着厚厚一叠乐谱,发梢还沾着音乐教室里的粉尘,指尖因为刚结束的大提琴练习微微发红。
"雪知,你走慢些!"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开,"这鬼天气,说冷就冷。早知道该听你的,把那件厚外套带来。"
程雪知放慢脚步,等沈听澜跟上来。看着他被冷风吹得通红的鼻尖,程雪知不动声色地解下自己的灰色羊毛围巾,仔细地绕在好友的脖子上,还细心地将末端塞进衣领里。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清雅的墨香,那是他惯用的松烟墨的味道。
"早上让你多穿点,偏不听。"他的语气带着责备,手上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指尖不经意擦过沈听澜的下颌,两人都微微一怔。
沈听澜把半张脸埋进程雪知还带着体温的围巾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围巾上带着程雪知身上特有的墨香和淡淡的药草味,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安心的味道。他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围巾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江南春日里拂过脸颊的柳絮。
"谁知道北平这么早就入秋了。"他嘟囔着,声音闷在围巾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还是咱们江南好,十月里还能穿着单衣在西湖边散步呢。"
两人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这是一张有些年头的橡木长椅,椅背上刻着不知名学子留下的诗句。夕阳正缓缓西沉,将湖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色,波光粼粼,像是撒了一把碎金。远处的西山笼罩在暮霭中,隐约可见长城的轮廓,像一条巨龙蜿蜒在群山之巅。
这是他们在燕京大学的第二个秋天。去年此时,他们刚刚抵达这座古都,住在什刹海畔的一处小院里。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布局,青砖灰瓦,虽然不大,但很雅致。院中有一棵老槐树,夏日里浓荫如盖,如今叶子已经泛黄。程雪知将书房设在东厢房,窗前种了几丛翠竹,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经史子集和西洋典籍;沈听澜则霸占了西厢房,墙上挂满了地图和各种新奇玩意,墙角立着他心爱的大提琴。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时,他们便一同沿着湖畔走去学校。程雪知总是带着书本,沈听澜则背着大提琴。下午下学后,有时去图书馆看书,有时去听教授们的讲座,更多时候,是像现在这样,在未名湖畔漫步,谈论着学业、时局,还有对未来的憧憬。
"雪知,你看那边。"沈听澜忽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程雪知,指着远处一对并肩而行的男女学生。两人靠得很近,肩膀不时相触,低声交谈着什么,女孩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不时用手绢掩着嘴笑。"是物理系的周明和文学系的林小姐吧?听说他们在谈恋爱,周明还特意为了她去选修法国文学课呢。"
程雪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收回视线,继续翻动膝头的《西洋美术史》。他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目光却有些飘忽。今天在课堂上,李教授讲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那些描绘同性之爱的画作让他心神不宁,特别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让他不由得想起今早沈听澜练琴时专注的侧脸。
"你说,谈恋爱是什么感觉?"沈听澜转过头,好奇地问,眼睛里闪着探究的光。他总有许多这样稀奇古怪的问题,尤其是在他们独处的时候,像是要借此窥探程雪知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程雪知翻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仍停留在书页上,没有回答。秋风拂过他额前柔软的黑发,也拂乱了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湖面上,一对水鸟并肩游过,留下两道渐渐消散的水痕,就像他此刻的心绪,涟漪阵阵,却终归要恢复平静。
沈听澜却不依不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你就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吗?从小到大,给你递纸条、送手帕的姑娘都能从你家门口排到校门口了,你就一个都看不上?我记得在杭州女子中学的那个苏小姐,不是还特意托人给你送过她自己绣的帕子吗?"
程雪知终于抬起头,看向湖面被夕阳染红的粼粼波光,语气平静无波:"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我们才大二,当以学业为重。况且..."他顿了顿,"感情的事,强求不来。"
"你就是太死板了!"沈听澜仰头靠在冰凉的长椅背上,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将他浓密的睫毛染成金色,"人生苦短,何必事事都按部就班?要我说,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何必遮遮掩掩,委屈了自己?"他的话语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坦率和炽热,像这秋日里最后的暖阳,明知即将逝去,却还要拼尽全力地燃烧。
程雪知望着湖面,沉默了半晌,才轻声反问,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那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沈听澜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起来,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左颊的梨涡若隐若现:"我?我喜欢的人可多了!王记包子铺的老板娘,每次都给咱们多塞一个肉包子;教英国文学的陈教授家那个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儿,声音甜甜的,总是'听澜哥哥'地叫着;还有音乐系的赵师姐,琴拉得可好了..."
"我是说真的。"程雪知打断他,目光依然停留在远处模糊的湖岸线上,侧脸的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紧绷,握着书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沈听澜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边缘剥落的油漆,那里有一道深刻的划痕,像是被人用利器刻划过。远处传来晚课的钟声,悠扬而肃穆,在暮色中回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不确定的温柔:"有吧。好像......是有一个。"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心意,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程雪知被晚风吹起的发梢:"一个......从小就认识的人。"
程雪知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微收紧,泛白的指节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书页被捏出细微的褶皱,一如他此刻泛起涟漪的心绪。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或许会改变一切的名字。湖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暮色中晕开温暖的光圈,飞蛾在灯下盘旋,投下摇曳的影子。
然而,沈听澜却突然从长椅上一跃而起,仿佛要甩掉刚才那片刻的凝重。他一把拉住程雪知的胳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力道大得让程雪知踉跄了一下:"哎呀,天都快黑透了,回去吧!今天食堂好像有红烧肉,去晚了可就只剩菜汤了!我听说张师傅今天特意多做了些,去晚了可就抢不到了。"
程雪知任由他拉着往前走去,目光落在沈听澜紧握着自己胳膊的手上,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指腹因常年练琴生着薄茧。他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将那份隐秘的期待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一同埋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交错重叠,仿佛两个永远分不开的灵魂。
回到什刹海畔的小院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门口挂着一盏灯笼,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的光晕。这是程雪知特意从琉璃厂淘来的宫灯,上面绘着梨花图案,与江南老宅月洞门上的雕花如出一辙。
"我饿了!"沈听澜一进门就嚷嚷着,把乐谱随手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雪知,今天做什么好吃的?练了一下午琴,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程雪知无奈地摇摇头,解下围巾仔细挂好:"就知道吃。先去洗手,我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早上买的菜应该还有剩余。"
这处小院是他们精心布置的。院子里种着几丛菊花,正值花期,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东厢房是程雪知的书房,窗明几净,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经史子集;西厢房是沈听澜的卧室,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墙角立着他心爱的大提琴;正房则是他们共用的小客厅和餐厅,墙上挂着一幅程雪知新作的水墨画,画的是什刹海的秋色。每个房间都摆放着从江南带来的物件,让这座北方的院落也染上了几分江南的婉约。
程雪知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他虽然出身世家,但很早就学会了照顾自己,切菜的动作熟练利落。沈听澜则完全不通厨艺,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递个调料什么的,还时不时偷吃一块切好的胡萝卜。
"今天在课堂上,李教授讲到了德国的哲学思潮。"程雪知一边切菜一边说,刀工流畅,"康德的认识论很有意思,特别是关于先验认知的论述。"
沈听澜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又是那些深奥的东西。我还是对实业救国更感兴趣。雪知,你说等我们毕业后,要不要一起去德国留学?我已经在打听柏林音乐学院的入学要求了,听说那里的音乐教育是全欧洲最好的。"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程雪知将面条下进去,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到时候再说吧。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他的声音在蒸汽中显得有些飘忽。
"早什么早,"沈听澜不以为然,走到灶台边看着翻滚的面条,"人生要有规划。我想好了,咱们先去德国学个两三年,然后回来办实业。我学音乐,你学医或者学商,到时候我们..."
程雪知没有立即回答。他专注地看着锅里的面条,直到它们变得柔软透明,才轻声道:"好。"
就这一个字,让沈听澜顿时眉开眼笑。他凑过来,从背后抱住程雪知,下巴轻轻抵在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程雪知僵了一下。沈听澜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度。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与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
"别闹,"程雪知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面要糊了。"
沈听澜这才松开手,但仍然站在他身边,哼着刚才练习的曲子,心情很好的样子。
晚餐很简单,是程雪知做的炸酱面,配了几样小菜。两人在正房的小方桌前相对而坐,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们。墙上挂着一幅程雪知新作的水墨画,画的是什刹海的秋色,墨色淋漓,意境深远。
"对了,"沈听澜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下周我父亲要来北平办事,说要来看看我们。"
程雪知夹菜的手顿了顿,筷子在碗沿轻轻碰出一声脆响:"沈伯伯要来?"
"嗯,"沈听澜大口吃着面,酱汁沾到了嘴角,"说是来谈生意,顺便看看我们过得怎么样。雪知,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表现,我爹最喜欢你了,每次写信都要问起你。"
程雪知微微一笑,递过手帕让他擦嘴:"沈伯伯一向待我很好。"
"那是自然,"沈听澜得意地说,接过手帕随意抹了抹嘴,"我爹常说,要是你才是他儿子就好了,又懂事又聪明,不像我,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他的语气里带着玩笑,眼神却暗了暗,想起离家前与父亲的争执。
"你哪有惹是生非,"程雪知轻声说,目光温柔,"你只是...活泼了些。"
饭后,两人照例在书房里看书。程雪知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就着煤油灯的光芒阅读《伤寒论》;沈听澜则窝在窗下的躺椅上,翻看着柏辽兹的配器法。窗外,月色如水,将院中的景物镀上一层银辉。偶尔传来卖夜宵的吆喝声,"硬面饽饽"的叫声在夜空中回荡,更显得小院宁静。
"雪知,"沈听澜忽然放下手中的书,封面上的法文标题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程雪知抬起头,煤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怎样?"
"就这样,"沈听澜比划着,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圈,"在一起,读书,聊天,过日子。就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程雪知望着好友在月光下格外明亮的眼睛,轻声道:"只要你愿意,就会。"
"我当然愿意!"沈听澜立刻说,从躺椅上坐直身子,"我要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让程雪知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书页,耳根却悄悄红了。煤油灯的光芒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细碎的阴影,掩藏了他眼中的悸动。
夜深了,程雪知催沈听澜去休息。沈听澜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在书房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摸摸砚台,一会儿翻翻乐谱,非要程雪知答应明天陪他去琉璃厂逛书店。
"好好好,陪你去。"程雪知无奈地答应,收起医书,"听说来薰阁新进了一批西洋画册,正好去看看。"
沈听澜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前还不忘把程雪知挂在衣架上的围巾带走,说是明天还要用。
程雪知独自在书房里又坐了一会儿。窗外的月色很美,院中的菊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暗香浮动。他想起傍晚在未名湖畔的对话,想起沈听澜那句"从小就认识的人",心中泛起一丝甜蜜的怅惘。他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就着月光写下:"九月廿三,听澜问,可否一生如此。我答,只要你愿。实则,我心亦然。"
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却不敢轻易表露。这个时代,这样的感情是不被容许的。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情,毁了沈听澜的前程。想起离家前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父亲若有所思的目光,他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当沈听澜那样认真地说要一辈子在一起时,他又忍不住心生期待。那个少年总是这样,像一团炽热的火焰,不管不顾地燃烧,让他这个习惯了克制的人,也想要放纵一次。
也许,也许有一天...
他轻轻叹了口气,吹熄了书桌上的灯。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青砖地面上,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而在西厢房里,沈听澜也还没有睡。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想着程雪知在厨房里系着围裙的样子,想着他说"好"时温柔的神情,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他从枕头下取出那本《梨白》的乐谱,轻轻抚摸着最后一页那行小字,低声念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他知道自己对程雪知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友谊的界限。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依赖,也许是少年时懵懂的心动,也许是来到北平后的朝夕相处。他只记得,当意识到这份感情时,它已经深深扎根,再也无法拔除。
他不确定程雪知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意,但他愿意等。反正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他可以慢慢等。想起父亲即将来访,他心中掠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被对未来的憧憬取代。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偶尔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个秋天的夜晚,两个少年各怀心事,却都在憧憬着同一个未来。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这个看似平静的秋夜,将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夜晚。不久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彻底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
但此刻,月光依旧温柔,秋风依旧和煦,他们都还相信,一生很长,长到可以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