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之巢》水三神

5、良宵

　　抵达别馆，陆逍外套都来不及脱，劈头就问胡妈：“懂呢？”
　　“在房里歇着。”
　　胡妈话音未落，他已三步并两步地奔上二楼。

　　门被径直推开，陆逍总算看到了自己的弟弟——
　　小孩蜷缩起身体，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陆逍的身上还带着在外奔波的寒气。于是先将双手搓热，才敢将手背贴上弟弟的额头，想试探一下他有没有发烧。
　　没想到，就在触碰的瞬间，小懂蓦地睁眼。
　　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陆逍，没有半点生病的倦意，反而漾着恶作剧得逞之后亮晶晶的笑意。
　　陆逍立时明白自己是被耍了：“我的祖宗哎！”他气极反笑，“你这是存心要你哥的命。”
　　眼看哥哥真要动怒，小懂委屈巴巴地说：“好吧……我是没生病，我就是做噩梦了……”
　　陆逍的眉头瞬间蹙起：“又梦到以前的事了？都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大哥在呢，你怕什么？怎么这么娇气。”
　　虽然嘴上嫌弃，他的手却将弟弟的手包在掌心握住，好像想要给弟弟多点安心。
　　小懂安静地眨眨眼：“其实……我也没有做噩梦。”
　　陆逍被气哽住：“你……”
　　“我就是想哥哥了。”小懂蹭过来，声音黏黏糊糊的，“想得不得了，想要哥哥来看看我。”
　　满腔的火气霎时烟消云散。
　　陆逍绷不住笑意，嘴唇翘起，露出虎牙：“腻不腻歪啊，麻烦！”

　　小懂乖顺地倚进陆逍的臂弯：“厨房煨了汤。哥哥想要尝点吗？”
　　陆逍今天在外应酬，回家后又多吃了一屉包子作夜宵，此刻撑得没有胃口、实在不想再吃了。
　　他刚想摆手拒绝，却听到小懂轻声说：“是我亲手煲的，跟胡妈学的方子。”
　　陆逍到嘴边的推拒立刻转了弯：“什么汤。”
　　“猪肺汤，加了无花果和菜干。”小懂仰起脸，“近来天气干燥，哥哥也要注意身体，多润润肺。”
　　陆逍捧起弟弟那双本该只碰琴键画笔的手，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语带责怪：“你做这些粗活干什么。”
　　“我只是想要为哥哥做点事情。”小懂声音软软的。
　　陆逍端详了小懂良久。
　　灯光昏黄，模糊了少年脸侧的轮廓，一层绒毛在光晕里泛着柔光，皮肤的质感变得温暖而粗粝，眼睛是湿润的黑。
　　陆逍咽了咽唾沫：“好。”

　　小懂开心地披上开襟毛衣，唤人去布置。
　　陆逍刚尝了一口弟弟孝敬的汤，直接把小懂的厨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都让师傅胡妈有些不高兴了。
　　再次用过夜宵，热汤入腹，可能是胃部充血的缘故，困意汹涌袭来。陆逍忍不住连打几个哈欠，眼角都沁出泪花。
　　似乎对于陆逍的反应早有预料，小懂善解人意地提议：“哥哥，隔壁的客房已经为你收拾妥当了。天这么晚，先在这休息一夜吧。”
　　这简直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陆逍揉着额角，没有犹豫太久：“也好。”
　　他被小懂带往客房、引到床畔、躺进蓬松被褥后满足地喟叹出声，却见小懂仍然蹲在他的床边不走，不由哑然失笑：
　　“做什么？怎么不去休息。”
　　“平时都是哥哥哄我入睡。”小懂趴在床沿，“今天换我守着哥哥入睡。”
　　陆逍笑骂：“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粘人。”
　　小懂笑得眉眼弯弯：“我已经赖上哥哥啦，哥哥恐怕一辈子都甩不掉我。”
　　他忽又轻声道：“天气还没暖起来，游泳池的水还凉着，一点都不好玩。哥哥，我想回家了。”
　　陆逍神色微微凝重，叹道：“懂啊…”
　　小懂垂眸，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他难过的时候，总是这般面无表情的模样：“我住在亲哥哥的家里，到底有什么不妥的？”

　　这话如惊雷劈开迷雾。陆逍恍然惊醒——
　　对啊，我是小懂“嫡亲”的兄长啊，到底有什么好怕的。手足之间关系亲密，是最符合天理伦常的事儿了，何必诸多顾忌？
　　他含糊应道：“随你吧，等你有空就收拾收拾搬回来吧。”
　　小懂欢喜极了，俯身凑上前、亲在陆逍的侧脸：“谢谢哥哥！”

　　这时有用人敲门进来通报：“杜小姐等在厅里，说是要知会陆总一声，她准备回家了。”
　　陆逍一拍前额：“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然后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小懂温声细语：“哥哥累了，先休息吧。我去帮你送送杜姐姐。”
　　“也好。”陆逍睡意朦胧地嘱咐，“你去帮我和她说，喜欢什么东西尽管看，改天我亲自登门道歉。”
　　小懂乖巧地应下。

　　小懂下楼时，果然发现杜小姐正站在大厅中央。
　　她看到小懂，惊讶地瞪圆美目，又脱口而出：“你没生病？”
　　小懂的唇角含笑：“杜小姐，请回吧。”
　　杜小姐不甘心地问：“陆总呢？”
　　“哥哥睡下了。”小懂站在阶梯上俯视她，声音轻柔却冷得不带情绪，“他不会再见你了。识趣的话，就快点走开。”

　　待打发走那位杜小姐，陆懂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客房的门。
　　陆逍仰面沉睡，呼吸悠长安稳，侧脸的轮廓优美的如同起伏的山峦。

　　陆懂的手指悬在哥哥面容上方，隔着一线距离虚虚地描摹——从利落的眉峰滑向眼窝的凹陷，沿着挺拔的鼻梁缓缓上行，又骤然坠落在微启的唇珠，最后停在那枚凸起的、蛰伏着的喉结上。
　　他无声地笑了，俯身将耳朵贴上哥哥胸膛，任由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他的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陆懂才直起身。
　　他端起床头柜上那只空瓷碗，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厨房里，水龙头哗地开启。陆懂将碗碟浸入水池，然后从开襟毛衣口袋里摸出半粒白色药片，随手抛进水槽。
　　下水器搅碎机的嗡鸣声骤起骤息。
　　白色药片与残余的汤羹一同被绞碎、冲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房里的内部会议正在进行。
　　陆逍却始终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车辆进出，将小懂的物品一件件运回宅内。
　　直到会议结束，书房里只剩下了石头与冯媛媛，他仍保持着这个姿势。

　　冯媛媛轻咳两声。
　　陆总毫无反应。

　　她皱起眉，不耐地叩击两下桌面。
　　陆逍这才回神，转头问：“什么事？”
　　“你是不是应该提防下懂少？”冯媛媛直言不讳。
　　“你疯了？”陆逍怒极，“那是我弟弟！我提防他干什么？”
　　冯媛媛轻飘飘地投下炸弹：
　　“但不是亲弟弟。”
　　陆逍呆滞片刻：“谁和你说得？”
　　冯媛媛向石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成磊！”陆逍警告性地瞪向石头，手指隔空点了点，意思是“你给我等好喽”。
　　石头立即转身，假装专注地研究墙上翘起的一角墙纸。
　　“我和二少握手时注意到，”冯媛媛继续道，“他拇指与食指的衔接处，还有食指两侧，都有明显的枪茧。”
　　“那不是枪茧，是小懂握画笔和弹钢琴的时候留下的痕迹。”陆逍斩钉截铁地反驳
　　冯媛媛再说：“石头见过二少画画。有次，他发现二少甚至能画出枪支各零部件的结构图，那种细致程度，连我们都自愧不如。”
　　“我家懂就是喜欢画些解刨图。”陆逍不以为然，“你怎么不说他也能把花萼、子房、花蕊这些结构画得透彻呢。”
　　见冯媛媛还要争辩，陆逍挥手打断她：“他整日在家呆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翻出什么浪？”
　　冯媛媛说：“陆宅里往来的人鱼龙混杂，你难道能全天时时刻刻地盯着他、能清楚他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吗？”
　　陆逍陷入沉默。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开口，“我家小懂会用叶筋笔勾出精巧的花卉，弹得一手好钢琴，或者用绷直的脚尖站立、跳出优美的舞蹈，闲的时候就安静地看上整个下午的书、侍弄他那些小玩意儿。”
　　“你是知道他的，他笑起来那么干净纯真，甚至有点憨厚得可爱。”
　　他直视冯媛媛的眼睛：“这样的小孩，怎么会懂那些事情呢？”
　　“看来我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了。”冯媛媛耸耸肩，唇角勾起一抹讥讽，“但愿一切真如你所说吧。”

　　办公桌上的电话骤然炸响，打断了书房内的争执。
　　陆逍抬手示意冯媛媛稍等片刻，另一只手抓起听筒：“什么事？”
　　“杜叔叔啊……您请讲。”
　　突然，他脸色剧变。
　　“你能确认吗？”他的声音带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好…好…我立刻就出发。”
　　挂断电话后，他依然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迟迟没有将听筒放回座机上。
　　“出什么事了？”冯媛媛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侯阳镇。”陆逍答非所问，喃喃地说出一个地名。
　　冯媛媛和石头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都不明白陆总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陆逍伸出双手用力搓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姓杜的让我去那儿做个亲子鉴定。”
　　冯媛媛率先反应过来，瞳孔微缩：“难道说…”
　　陆逍重重一点头，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
　　“东东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