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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四
      自此之后蓝玉便常来了,不止常来听戏,还常来找聂断缨外出散心。
      聂断缨这才知道她父亲名叫蓝川,是个极有名的商人,在上海广州等诸地都开有棉纱厂,而那牛司令只所以对她忌惮,倒还不是因为她家有钱,而是因为她外公是个更大的军阀,人马比牛司令多十倍不止。
      有了这层关系,牛司令来的次数便少了,来的时候多半规矩,不规矩的时候也绝不叫聂断缨瞧见,戏班便也算过上了太平日子,就这么一直太平到了夏末。
      说是夏末,其实天还极热,沈落平日里最最怕热,惹了一身痱子,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沈碧怀无法,只好拿了扇子在床边替他扇风。
      外面这时敲更,都三更天了,聂断缨却还不曾回转。
      傍晚时候他被蓝玉叫去,来去都有了好几个时辰。
      “莫非蓝府还留他过宿?”沈碧怀喃喃自语,语气不免有些荒凉。
      这时候木门“吱呀”一响,聂断缨侧身闪了进来,顺便也捎带进些月色。
      “没睡呢?”进屋后他发问:“那么为什么连盏灯也不舍得点?”
      “也不做什么,省些是些,沈落这个样子,日后有的是用钱的地方。”沈碧怀回道。
      之后两人就没话了,聂断缨一反常态,杵在那里变成只闷嘴葫芦。
      过一会沈碧怀挥了挥手,道:“没事就去睡吧,杵在这里做什么,明早还要练功。”
      聂断缨点头,慢吞吞往外磨蹭,临到门口才突然转身。
      “我要不要去。”他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你说我要不要去?”
      沈碧怀觉得心突的一沉,像是料到了什么,好半天才问:“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跟你说过的吧?蓝玉的爸爸很开明,是个大好人,一点也不嫌弃我。”聂断缨道,有些无措的搓着手。
      “嗯。”沈碧怀闲闲回应。
      “他们要搬去广州了,全家,所有人。”
      “嗯。”
      “蓝老爷很赏识我,说是愿意资助我也去广州求学。”
      “嗯。”
      “蓝玉要我去呢,非要我同去不可。”
      “嗯。”
      来来去去沈碧怀只说了个“嗯”字,这一记惊雷般的消息像是把他炸懵了,炸的只会点头说“嗯”。
      聂断缨开始抓耳挠腮:“喂!除了嗯你会不会点别的,你脑仁莫非坏了?”
      “哦。”沈碧怀回了句,还是痴愣愣的,半晌才接下句:“广州?广州在哪里?”
      “南边,很远的南边,据说还有海,很漂亮。”聂断缨拿手比划。
      见沈碧怀不语他又挪到床边坐下,继续不安的搓手,道:“你说我去不去,你帮我拿个主义。”
      “去。”沈碧怀想也不想:“为什么不去,上学堂,可不比唱戏强上万倍。”
      “那么我去?”聂断缨扬眉。
      “去去去,根本不用想。”沈碧怀起了身,推桑着把他塞出门口:“明天就去告诉蓝小姐你去,这样的话你将来发了迹,我也有个阔亲戚好攀。”
      聂断缨显然是有些意外,立在门口久久不去,不住自语:“怎么你不留我吗?一心盼着我去?”
      门内没有动静,到最后他只好去了,脚步沉重,总觉得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身后。
      不过几步路程,他却走了许久,路上回头八次,等到他进了房掩上房门,沈碧怀才敢把自家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风还是燥热的很,月光却是极寒,寒进人心魄去。
      这无情的月啊,看着柔辉朗照,却又这么森冷,就这么照着他,眼见着他就要失去生命里唯一的快乐。

      第二日聂断缨早早的便出门了,沈碧怀在院里吊嗓,心思却不知早飘到了哪处。
      “碧怀!”班主一脸惊恐唤他:“牛司令差人来了,说是要你过去呢。”
      “大清早的去做什么?”沈碧怀诧异:“你就说我身子不适,改日再去吧。”
      手下人得了回话去了,不一会院门之外就杀气腾腾,牛司令带人亲自来请,真枪实弹就抵在院门口。
      沈碧怀脸孔有些发白,也只是有些发白,没再说什么,低头跨进了那辆黑色轿车。
      牛司令和他一起坐在后排,一路不断往他身上靠,他便一路让,差点就要让到车门外去。
      牛司令顿时火光:“怎么你以为你是谁,我喜欢你,你很委屈吗?”
      沈碧怀沉默,并不畏惧颤抖,只是抵死沉默。
      旁侧牛司令的手伸了过来,铁钳似也的握住了他下颚,厉声道:“我顶顶不喜欢你这副死样子,怎么,你以为你那聂师哥的靠山还在吗?我告诉你,倒台了,蓝大小姐那司令外公被仇人枪杀了!所以他们才急急忙忙的要搬往广州。”
      沈碧怀闻言睁大了双眼,有一丝惊恐担忧从中闪过。
      “司令不会为难他们吧?”半晌后他开口,语气里已有了顺从。
      “不会。”牛司令答的倒干脆:“他我收了人家现洋,人家又答应把这里宅子给我,我哪里还能为难人家,不过,我会不会为难你那聂师哥,那倒是难说的很。”
      沈碧怀的方寸顿时乱了,虽说是极力维持,可方寸还是大乱,手心里浸了满满一把汗。
      “放他走吧,求您。”这次已经是低声下气。
      牛司令笑了:“你果然是喜欢他,果然是。也罢,只要你今儿让我高兴,我便饶过他。”
      沈碧怀复又沉默,于是一路上便只听见车轮滚滚,往西朝炼狱而去。

      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聂断缨匆忙收拾行李。
      身无长物,没多久就收拾停当,可却迟迟不见沈碧怀回转。
      一旁蓝府的司机催他:“还是赶紧走吧,不然赶不上火车小姐就该急了。”
      聂断缨有些焦躁,一屁股坐在藤箱上,道:“赶不上就算,要是等不到他,我就不去了!”
      狠话方才甩完沈碧怀就跨进了院门,起先是神情木然,可等到进了房门瞧见聂断缨,气色又立马好了,瞧不出半点端倪。
      “怎么?要走了吗?”他拍拍藤箱,语气轻快:“走吧,我送你。”
      送到门口他止住步子,挥挥手要他上车。
      聂断缨觉得稀奇,心里又觉得不舍,咬牙切齿问:“怎么你没话和我说?不千叮咛万嘱咐?”
      “千叮咛万嘱咐?”沈碧怀骇笑:“你当我是什么?老妈子吗?是爷们的就别废话,该走就走,来日又不是不能再见。”
      “倒也是。”聂断缨点点头:“是我婆妈了,这样吧,我一到广州就给你写信。还有如果我能力够了,一定也让你不再唱戏,让整个戏班的人都不用再唱戏!”
      话里透着意气风发,所以虽说有些流连,他还是上车去了,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天色这时暗了下来,一分分暗下,头顶一颗星子也无,注定下来会是一个沉寂的死夜。

      晚间还要登台,戏班的人还要吃饭,沈碧怀穿上戏服描上眉目,不知怎的开始狂呕,一直呕到胃中连酸水也没了,这才止了吐,收拾停当上台。
      戏唱的极差,整场《甘露寺》被沈碧怀咬字咬的支离破碎,看官们直嚷着退票,不到一半时戏台下人就散了个干净。
      只剩下一位客人,一位男客,长的极是周正,直眉犹如朗剑,将整张脸衬的英气不凡。
      戏文里这种样貌叫做英雄相,很难得一见的样貌。
      “就唱到这吧。”他朝台上撒下两个银元:“身体不好,不用勉强。”
      口音有些怪,说不上来,既不是南腔也不是北调,听来只觉得生硬。
      沈碧怀道了声谢,到后台洗尽油彩,却发现这人仍在厅里候他。
      见到沈碧怀后他微微躬身,姿态里透着高贵。
      “谢谢你。”他还是操着那生硬口音:“我看了好几天你的戏,明天就要走了,谢谢你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言毕就转身,步态轻盈身姿伟岸,优雅而从容。
      沈碧怀只觉得他漆黑的头顶突然亮起了一丝光,转瞬就要消逝的光,然而却仍叫他看到了希望。
      “您……”他发了声,拖长了声调却最终说不出口。
      “怎么?”那青年回首:“有何吩咐?”
      “您能不能不帮助我离开这里,帮助我们整个戏班离开这里,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是我真有说不出的苦衷,我看您是仁厚君子,能不能帮我这个忙,沈某来日必当报答。”
      沈碧怀突然生出了勇气,一口气高声喊道,眼里闪着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握着稻草,生命里所有的气力都化作了这道希冀的光。
      “怎么帮?”那青年望着他,竟是没有意思拒绝:“我身边没什么东西,只有些钱,请问钱能帮到你吗?”
      “能!”沈碧怀斩钉截铁回答,嘴唇颤抖几乎以为这是个梦。
      “那么你随我去拿吧。”青年转身,走在了前头。
      沈碧怀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道:“这可能需要一大笔费用,因为我要乔装,还要雇人连夜……”
      “不是问题,数目不是问题。”那青年摇头:“可是你预备去哪儿呢?”
      沈碧怀愣了下神。
      广州,去广州!这念头召唤他犹如鬼魅缠身。

      “哈尔滨!去哈尔滨!”片刻之后脱口的却是这个答案,坚定到连他自己也觉得愕然。
      去哈尔滨,为什么想去哈尔滨?他不禁茫然自问。
      因为那是北方,离广州万里之遥的北方。
      心里那个声音回答。
      因为是时候和他说声再见,让他断了旧事,从此只问前程。
      其实早已在心间和他说了再见,在见到蓝小姐那刻,早就说了。
      蓝玉,世上没有的珍宝,那才是他的前程和幸福所在。
      该和他说再见了,割断这份感情,靠距离和时间。
      “那么走吧。”前头青年喊他。
      “哦。”沈碧怀应了声,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竟也不觉得十分悲伤。

      就这么痴痴惘惘的一路跟着,连去了哪里都不太清楚,沈碧怀提着一大袋现洋回到戏班,这才想起自己连那青年的名字也不曾问过。
      “大宝……”
      夜色里想起个沙哑声音,有些颤抖,竟是前日那才卷走他所有钱财的娘亲。
      那一刻沈碧怀只想笑,笑了一声又一声,摸摸眼眶,却是一滴眼泪也无。
      荒凉,这时这刻他的心竟已这般麻木荒凉,十七岁这年,他仿佛就已经历尽世事,心已渡过了漠漠几个洪荒。
      是啊,十七岁,这一年,他不过十七岁,而聂断缨,不过十八。
      这一年,他们情分断了,满尝苦涩。
      这一年,是1923年,军阀割据战乱连连的年月,如他们一般,众生,也多半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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