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大人与紫大人》鹿枕月眠

2、紫大人篇

　　红大人死了，前去吊唁哀悼的人从城这头排到了城那头。
　　红大人是个绝世好官，忠君爱民、清正廉洁、光明磊落、刚正不阿……所有美好的词都能用来形容红大人。
　　和他不一样，他紫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之臣。
　　已经有谣言说是他害死了红大人，说他是杀人凶手，说他克死了红大人……
　　谁让他天天和红大人作对。
　　“唉，烦死了。酒也不好喝。”紫大人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喝闷酒。
　　今天是红大人的下葬之日，他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驾车的马怎么突然就发疯了呢？他怎么没能亲自审理这个案子呢？
　　他就说吧，好人没好报。红大人就是太好了，过刚易折，慧极易伤，好极易死……
　　但是，谁都能死，他红大人不能死！红大人死了，他的乐子就没了！
　　只有他知道，他们因为意见不合在朝堂上、在君主面前，你一言我一句辩论得多畅快！
　　只有他知道，下朝后去逗红大人几句，看红大人憋得满脸通红、想骂不能骂的样子有多有趣！
　　只有他知道，在这乌漆嘛黑、波谲云诡的世道，红大人的心有多么澄澈透明！
　　究竟是谁夺走了他人生的乐趣！究竟是谁！
　　紫大人不相信红大人是正常死亡的。一定有人害红大人。
　　他要把害死红大人的人给揪出来，把他们全杀了！全杀了！！全杀了！！！
　　和紫大人抗衡的红大人不在了，没人傻到主动去惹紫大人了，谁都不想和这个“疯子”扯上关系。
　　可是紫大人会主动招惹他们呀！谁让他们把红大人给搞没了。
　　故意卖个破绽鱼儿就上钩了，故意走漏个消息心虚的人就上当了，故意恐吓几句对方就狗急跳墙准备和他同归于尽了……
　　没人能是紫大人的对手，被针对的人无一例外全都下场惨烈。
　　一时间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人是自己。
　　皇帝也拿他没办法，看紫大人无所谓、吊儿郎当的样子欲言又止、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弹劾紫大人的折子都堆成山了，当事人却不知收敛，愈发狂妄嚣张，扬言要清除所有和他作对的人。
　　其实紫大人就是急了。他查不到，一点都差不到。
　　他查不到是谁动的手，好像所有犯罪、作案痕迹都被抹除了一般。
　　所以他只能胡乱开刀，拿他怀疑的人开涮，尤其是六大世家的那一批人，他动不了大人物，难道还动不了替他们办脏事的小人物吗？
　　一抓一个准，宰起来格外痛快。
　　以往他罔顾法度动用酷刑时，红大人总会想方设法地制止、批判他，教育他要“感化为主，处罚为辅”，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为别的，也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红大人叽里呱啦说一堆大道理，他全当耳旁风。
　　在这满是哀嚎、哭喊、咒骂的地牢里，紫大人有点想念那聒噪的念叨声。
　　果然，没有红大人的日子，好生无趣。
　　他恨死害死红大人的人了，他更恨自己的无能，这么久了也没能为红大人报仇。
　　心中的暴虐要压制不住了，紫大人想把那些恶臭的嘴脸全都砍了，反正红大人的死和那群人脱不了干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终于，皇帝再也忍不了他了。他带刀上殿伤了当朝宰相，触及君主的逆鳞。
　　皇帝不再顾及情面，直接判决死罪，择日行刑。
　　“哦。”紫大人的反应很淡，像是听到明天要吃什么饭一样淡。
　　他累了。红大人死后，他便一直在进行没有意义的斗争。
　　无人再懂他的理想，无人站在他的对立面和他并肩。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事实。能和他同频的人，竟然是他的“宿敌”。
　　紫大人透过牢房的小窗口去看窗外的月亮，明月高悬，不染纤尘，清洁的光那么完美无暇。
　　和他被染黑的心是两个极端。
　　他没有想砍宰相，只是想威吓一下宰相，谁知宰相自己朝自己的撞上来了，血溅当场。
　　全部官员集体下跪请求处决他，说他目无君主、大逆不道、意图篡位……
　　他看到宰相在暗处露出狡黠的笑——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角度，故意笑给他看的。
　　那一瞬间紫大人发现了线索的苗头。
　　但一转头看见全是反对他的人和声音时，他失去了斗志。
　　算了，他认栽，姜还是老的辣，他放弃挣扎。
　　紫大人坐在牢里等啊等，等啊等，一天两天没动静，他以为皇帝不着急杀他。三五天过去了，他想着可能念在往日的功绩，皇帝想让他多活几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还没动静，他以为皇帝把他给忘了或者是觉得他已经死了。
　　在牢里把后半辈子给过了也不是不行，包吃包住，就是没自由。
　　紫大人正睡着，突然感觉身上暖和的被子被扯走了，他张口就骂：“哪个不长眼的……”
　　起身一看，是皇上。
　　紫大人连忙行礼，把话圆回来：“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没看见皇上来了！原来是我！”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更何况皇上算是个贤明的君主。
　　皇帝冷哼一声，递给他一沓厚厚的册子，示意他仔细翻看。
　　“小的乃将死之人，怕是不能继续为君分忧了……”紫大人无心朝堂纷争，但看到封面熟悉的笔迹时，他小心翼翼的把册子拿起，用袖子擦拭干净，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
　　越看越沸腾，越沸腾越疑惑，越疑惑越震惊。
　　皇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些全都是六大世家的犯罪证据！
　　贪赃枉法、买凶杀人、走私军火、贩卖盐田、私自铸钱、强抢妇女……
　　每一页详细记录了时间、地点、人物，罪案的起因、经过、结果。
　　是红大人的笔迹。原来一切早就被红大人调查的清清楚楚！
　　怪不得他找不到证据！怪不得他毫无头绪！怪不得红大人死得这么突然！
　　为何皇上要给他看这些？
　　紫大人他双手发力紧握着册子的边缘，目不转睛想把册子看穿。
　　皇上开口解答他的所有疑惑：“红大人求朕，必要时千万想办法留你一命。”
　　“过几天太后七十寿诞，天下大赦，你的命保住了。答应红大人的，朕做到了。”
　　“朕本来，打算派你去调查的。但是红大人突然找到朕，说他来干这件事。”
　　“朕问他有几成把握，他说九成。红大人像会预卜未来一般，算好了一切。朕就放心让他去了。”
　　“谁知道……红大人没躲过那一成的死亡。”
　　就好像死亡是固定的节点，躲不了，逃不掉。
　　说到此，皇上竟有几分哽咽。他失去了一名忠臣，如同剜去一块心头的肉。
　　皇上当然知道，红大人的死是六大世家干的。就算死、豁出性命，红大人也把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上。这东西太过烫手，他需要时间去解决世家毒瘤。
　　皇上想起红大人说的话，要像信任他一样信任紫大人。可红大人死后，紫大人就变得不正常了，比以前还不可理喻，这让他如何放心用他！
　　在牢里待了这么久，想必紫大人冷静清醒了，他决定把红大人的东西交给紫大人：“继续自暴自弃，还是用好红大人留给你的东西，你自己选。”
　　紫大人以为自己是布局的人，才发现有人为他织好了更大的网。
　　紫大人正襟跪坐，隆重叩首：“臣愿成为皇上手中的刀，请皇上再给臣一次机会。”
　　他所有的桀骜、自信、锋芒在这一刻全都碎了。
　　坐在马车上的人，本该是他。
　　去死的人，本该是他。
　　红大人为他承受了一切，并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他还傻乎乎地发疯，想要把朝堂搅个天翻地覆。
　　红大人不愧是他的宿敌，死了还在算计他，红大人凭什么认为他会按照红大人的心意行事？
　　好吧，他真会。就当他是在偿命吧。
　　人的改变是需要契机的。
　　紫大人出狱后像换了个人般，谦卑得不像话，对人自己低到了尘土里，对事熟练运用中庸之道。
　　以前他是带刺的刺猬，扎人得很。
　　现在他更像一只讨人欢心的狗，面对害他入狱的宰相，他也能低眉顺眼地打招呼问好。
　　不就是隐忍吗，红大人能做，他也能做。就是有时候忍得他难受。
　　宰相某天醉酒后，用那肥腻腻的手拍他的头，真把他当宠物狗了：“早这样不就好了！跟我作对，你还嫩了点……”
　　紫大人忍着恶心好言好语把宰相哄睡着了，好在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回头看了一眼死宰相，险些把昨天的饭吐出来。他一定要找皇上报工伤。
　　抬头看天上的乌云遮住了月亮，紫大人冷冷微笑。是时候收网了——
　　京都要变天了。
　　出狱的三年后，在六大世家最放松、对他毫无戒备的时候，紫大人直接在朝廷上负荆请罪，以身入局，自曝罪行，一一罗列证据，揭露世家贵族丑陋、黑暗的一面。
　　他按照红大人遗留下的指示，一边曲意逢迎世家，一边偷偷为寒门铺道。
　　此时朝堂已有一般的寒门子弟，所以在他站出来牵头对抗世家时，他的身后站满了人。
　　简直和他入狱前是两模两样的场景。
　　有了正当的理由，皇上痛快地处置了以宰相为首的世家群体，其中也包括紫大人。
　　毕竟宰相借他的手干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他要是好好的，难以服众。
　　紫大人被贬到了偏远、寒冷的北境，以儆效尤。他将一辈子远离朝堂，他甚至怀疑这也是红大人的安排。
　　一切都按照红大人的布局发展，王朝的未来，将是一片海晏河清。
　　临行前那群寒门官员竟然前来相送，感谢他暗中的庇护。
　　紫大人笑了笑：“你们该感谢的，是红大人。”
　　紫大人抵达北境时，下了一场大雪，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他捧了一把厚厚的雪敷在脸上，感受雪的清冽冰凉。
　　这一望无际的雪白，像红大人一样无暇。
　　北境，这是个好地方。
　　紫大人是个闲不住的，除了处理简单的杂活累活，他索性干起了教书的工作。
　　没天赋的教点基础知识开开智，凑合凑合过一辈子得了。
　　有天赋的他将倾囊相授，传授毕生所学。
　　然后让他们进京赶考！！！他远离朝堂，但没规定他的学生要远离朝堂！！！
　　他还是要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他的学生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的手依旧可以伸入朝堂。
　　紫大人认为，大体局势他还是要把控一下的。
　　万一再出现新的世家群体呢？万一出现别的弊端了呢？万一朝中无人能用呢？
　　他觉得没有人像他和红大人一样优秀。
　　皇上写信问他几个意思，紫大人想了一下红大人会怎么回答，洋洋洒洒写下四个字：“绝无二心。”
　　皇帝算是默认了，有事会传信询问他的意见。
　　有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处江湖之远的紫大人，恰好是皇帝最好的顾问。
　　紫大人回复时总会模仿红大人的语气，红大人的行事作风，他认可了。
　　年少不知谦卑好，错把狂妄当成宝。再回想起他说要杀光所有人的言论，紫大人自己都笑了。
　　红大人当初看他，是不是也觉得他很可笑？
　　唉，红大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他还是摆脱不了红大人的阴影。
　　不说别的，他们共同期待的王朝，真的越来越好，国力强盛，军队守纪，官员勤政清廉，百姓富足安康……
　　他实现了他年少时的理想，他这一生，无憾了。
　　闭眼前他想，他这样的人，竟然能寿终正寝。
　　最后他也像红大人一样，悼念他的人从城这头，排队排到了城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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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死后会去哪里？紫大人不知道。
　　反正他现在来到了一个小院内。
　　院里红大人也在，正在煮茶的茶壶滚得咕咕响，红大人却听不见。
　　红大人摩挲着棋子，一直盯着棋盘思考。
　　紫大人受不了茶壶尖锐的声音，走过去索性把茶斟好，见了红大人还是忍不住吐槽：“你一个人下棋有什么意思？无聊不无聊？”
　　红大人轻笑，心情格外愉悦，稳稳落下一子：“三年。”
　　“你用了三年，不是一年。”
　　“不过你活得比我久，算平局吧。”
　　红大人说的话看似无厘头，紫大人全听懂了。
　　惭愧，实属惭愧。
　　红大人给他准备的东西更多一些，他还夸下海口说自己只用一年……
　　他做的事红大人全都知道，那是不是他伏低做小的模样都被看见了！
　　这一刻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喔，他已经死了。
　　反正都过去了，好在结局都是好的。
　　紫大人为他们倒好茶，然后坐在了红大人的对面，接手这盘残局。
　　与宿敌对弈，棋逢对手，可谓酣畅淋漓。
　　两人不再针锋相对，此刻像相识多年的老友般坐在一起下棋，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逸——最终下了个平局。

　　“是我输了。”紫大人在心里想。不过这话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他不过等了红大人十年，红大人却等了他几十年。
　　既如此，他愿意当红大人一辈子的棋友。
　　哪怕是以宿敌的身份。
　　宿敌就是宿敌，宿敌才能体会到有人和自己对着干的乐趣。
　　红大人像是看透了紫大人的想法般，始终保持微笑：“随时奉陪。”
　　紫大人不甘示弱地与红大人对视：“乐意至极。”
　　那么，下局见——

　　过了一会儿，小院里只留下一盘下满的棋局和两个空茶杯。
　　或许红大人和紫大人的故事还在别的时空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