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期中 ...
-
深秋的寒意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纸,紧紧裹住了临市三中的教学楼。距离期中考试还有最后五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焦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纸张、油墨和无形压力的味道。
……
……
……
天光尚未完全透亮,教室里已是灯火通明。灰色的身影密密麻麻地伏在课桌前,像一片沉默的、等待着被知识浇灌的庄稼。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构成高三早自习特有的背景音。
江浔盯着面前的英语完形填空,眼皮有些发沉。昨晚他又梦到了医院,梦到父亲监测仪上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冰冷的柏树枝。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那些扭曲的字母。
余光里,林安言已经进入了那种近乎绝对专注的状态。他微微低着头,侧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清晰,握着笔的手指平稳有力,在错题本上快速记录着,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响规律而密集,像某种精准的计时器。
江浔深吸一口气,拿起笔,也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一道昨晚没搞明白的物理题。
思路卡在某个能量转换的节点,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林安言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笔尖未停,左手却从桌面上滑下,极其自然地将自己摊开的物理笔记本往江浔那边推了推,指尖在某一道用红笔重点标注的例题上轻轻点了点。
那正是江浔卡住的知识点变式。江浔一怔,心头那点焦躁瞬间被一股温热的熨帖感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重新埋首,顺着那条被点明的路径思考下去。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像一道赦令,但放松的迹象只持续了不到三十秒。大部分人只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便又迅速投入下一轮的预习或背诵。空气里的粉尘在窗口透进的微光中沉沉浮浮。
……
……
……
英语老师陈老师抱着一摞刚批改完的周测卷走进教室,脸色不算太好。
“这次周测,暴露的问题很多!”她将卷子放在讲台上,声音带着惯有的严厉,“尤其是阅读理解C篇,关于人工智能伦理的那篇,正确率不到百分之四十!”
卷子雪花般发下。江浔拿到自己的,鲜红的“118”刺眼地躺在右上角。他迅速扫过卷面,果然,C篇五道题错了三道。旁边,林安言的卷子上依旧是近乎满分的数字。
“林安言,”陈老师点名,“你来分析一下C篇第三题,为什么选B,其他选项的干扰点在哪里?”
林安言站起身,声音清冽平稳,用英语流利地分析出题逻辑和每个选项的陷阱所在,甚至指出了原文中两处容易产生歧义的长难句结构。
他的分析不像在讲题,更像在拆解一台精密仪器的运作原理。
江浔听着,目光落在自己卷面上那几道刺眼的红叉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差距,依然像一道鸿沟,清晰地横亘在那里。
但这一次,他没有感到往日的挫败或烦躁,反而升起一股更清晰的、想要弄明白的欲望。他拿起红笔,在林安言分析的同时,飞快地在自己的卷子旁记下关键词。
陈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林安言坐下,目光随即投向江浔:“江浔,你错的那三道题,现在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吗?”
江浔站起身,有些紧张,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第二题是没理解‘mitigate’在语境里的具体含义,误选了程度过重的‘eliminate’;第四题是跳读太快,忽略了转折连词‘however’后面的限制条件……”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林安言摊开在桌面的卷子,那上面有极简的批注。
“思路是对的,”陈老师表情稍缓,“但词汇精度和阅读耐心还需要加强。坐下吧,课后把这几篇文章的精读笔记补上。”
江浔坐下,轻轻吐了口气。桌下,他的手背被一个微凉的东西极快地碰了一下——是林安言的手指。那触碰稍纵即逝,却像一颗定心丸。
……
……
……
食堂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江浔和林安言端着餐盘,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张空桌。
“C篇那篇文章,”江浔扒了一口饭,含混地说,“你昨晚是不是提前看过类似的?”
林安言小口吃着青菜,摇了摇头:“没有。结构比较典型,是雅思阅读常见题型。”
“又是雅思……”江浔嘟囔,想起林安言那本厚厚的英文原著,“你什么时候考的?”
“高一。”林安言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昨天吃了什么。
江浔噎了一下,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追问。他夹起一块看起来还算完整的红烧肉放到林安言碗里:“多吃点,下午还有硬仗。”
林安言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肉,顿了一下,没有拒绝,低头吃了。
周围是喧嚣的人潮,但他们这一角却有种奇异的安静。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目光相触,又迅速分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他们都清楚,真正的战斗在放学后。
……
……
……
铃声划破紧绷的空气,但教室里的动作并没有想象中的急切。很多人依旧坐在位置上,埋头刷着题,或小声讨论着问题。高三的“放学”,不过是学习场景从教室转移到图书馆、自习室或家中的书桌前。
江浔和林安言收拾东西的动作比平时稍快。他们约定今晚留下来,就这周积攒的错题进行一次集中的梳理和讲解。蒋棠溪似乎想过来搭话,但看到两人之间那种不容打扰的气场,撇了撇嘴,最终还是抱着书包走了。
教室里的人渐渐稀少。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布满公式和笔记的黑板上。
他们搬了椅子,面对面坐在江浔的课桌两侧,中间摊开的是江浔那本已经翻得有些毛边的错题集,以及林安言整理得如同印刷品般的专题笔记。
“先从物理开始?”林安言翻开笔记的某一页,上面是电磁感应的综合题型分类。
“嗯。”江浔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画满红叉的物理周测卷推了过去。
林安言讲题的方式和他的为人一样,高效、清晰、直达本质。他没有重复课堂上的步骤,而是直接指向江浔解题过程中断裂的逻辑链。
“这里,”他用铅笔尖点着江浔凌乱的草稿,“你默认了磁场均匀,但题目配图显示边缘有衰减。这个忽略导致你后面洛伦兹力方向判断全错。”
江浔凑近看去,果然,自己草草几笔略过的示意图上,磁感线在边缘明显稀疏。
“还有能量守恒方程,你漏掉了摩擦生热项。”林安言在另一处画了个圈,“虽然题目说‘光滑导轨’,但后面明确有‘电阻不可忽略’,电流热效应必须计入。”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每一个指出都精准得像手术刀。江浔跟着他的思路,原先混沌卡壳的地方逐渐变得清晰。他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错题旁重新演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天际。教室里的日光灯自动亮起,发出稳定的白光,将两人笼罩在明亮的光圈里。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这一方课桌,和两个挨得很近的、专注于同一片知识海域的少年。
讲完物理三道大题,林安言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喉结轻轻滚动。江浔也停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指。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却并不尴尬,只有一种共同攻坚后的短暂松弛。
“数学。”林安言放下水杯,翻开了另一本笔记。
时间在笔尖和低语中悄然流逝。当林安言指出江浔一道解析几何题犯了“忽视斜率不存在”这种基础错误时,江浔忍不住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我怎么又忘了这个!”
林安言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常见盲点。下次画图时先标注坐标轴和特殊位置。”
他的平静奇异地安抚了江浔的焦躁。是啊,错了就改,找到盲点就是收获。
讲题间隙,江浔偶尔会走神一瞬,看着林安言在灯光下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微微蹙眉思考而更显清晰的眉眼,看着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定理,从他淡色的唇间吐出,仿佛也带上了一种冷静而可靠的气息。
江浔觉得,就这样一直听下去,好像也不错。
“江浔。”林安言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走神。
“啊?”
“集中。”林安言用笔轻轻敲了敲他面前空白的草稿纸区域,那里本该有他刚刚讲解的思路图。
江浔脸一热,赶紧收敛心神:“……知道了。”
当最后一道化学平衡题的思路被理清时,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悄然滑过了晚上八点。教室里早已空无一人,走廊里也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保安巡查时手电筒晃过的微弱光斑。
江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大脑像是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长跑,既疲惫,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轻快。他整理着面前写满新笔记和演算过程的纸张,忽然低声说:
“安言。”
“嗯?”
“谢谢。”江浔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眼神认真, “没有你,这些题我可能自己抠到半夜也弄不明白。”
林安言正在合上笔记本,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迎上江浔的目光。灯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深。
“是你自己在想。”他平静地说,将笔记本塞进书包,“我只负责指出路口。”
这话说得客观,但江浔听懂了其中的肯定。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也开始收拾东西。
两人关灯,锁上教室门,走进被浓重夜色包裹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我送你到校门口。”江浔说。
“嗯。”
走出教学楼,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在室内积累的闷热。校园里路灯昏暗,光晕在寒风中微微摇晃。两人并肩走着,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期中……”江浔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按计划复习。”林安言截断了他可能的焦虑,“你最近的错题重复率在下降。”
又是数据化的安慰。江浔却觉得无比受用。他知道,林安言不会说空话。
林安言在夜色中转过头看他。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具体表情,但江浔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
“嗯。”林安言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好好休息。”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校门外更深沉的夜色里。
江浔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直到完全看不见,才紧了紧衣领,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家走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握笔讲题时的触感,脑海里回响着那些清晰冷静的分析。疲惫依然存在,压力也未减轻分毫,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就像在茫茫题海中,有人为他点亮了一盏不灭的灯,让他看清了脚下错综复杂的路径,也让他相信,只要沿着光的方向走下去,无论多么崎岖,终会抵达想去的地方。
期中考试迫在眉睫,但此刻的江浔,步伐却比白天时更加沉稳有力。寒风吹过,校园里那几棵老柏树发出低沉而持续的沙沙声,仿佛在为这寂静夜晚里,两个少年无声的并肩作战,作着永恒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