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叶》初玥栀

25、第一千八百二十六天

　　秋假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高三的紧张氛围便如同窗外日渐凛冽的秋风，重新笼罩了临市三中。

　　课桌上的试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仿佛要将假期的轻松彻底掩埋。

　　课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疲惫的安静。大部分人都趴在桌上小憩，或者抓紧时间赶着下节课的作业。

　　江浔正对着一道物理题苦思冥想，林安言在一旁安静地翻看英文期刊，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宋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过来插科打诨，而是独自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目光时不时地飘向斜前方江疏延的位置。

　　江疏延正和刘念头碰头地讨论着一道数学题，侧脸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

　　这样的注视，在过去的五年里，早已成为宋萤的习惯。从初二的某个午后，看到那个扎着马尾、在篮球场边安静看书，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女孩开始，某种情愫便悄然种下。

　　五年，足够让一个男孩长成少年，也足够让一份懵懂的好感，在无数次偷偷的凝望、笨拙的关心和刻意制造的“偶遇”中，沉淀为深刻而沉默的暗恋。

　　他记得她爱喝芋泥波波奶茶，三分糖，热的；记得她数学很好但历史总是犯困；记得她表面文静，其实被逗急了也会像只炸毛的小猫；记得运动会上她跳舞时自信发光的模样，也记得她在图书馆皱着眉啃难题时可爱的样子。

　　他收集了关于她的太多细节，多到他自己都惊讶。这份感情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嘻嘻哈哈的表象之下，藏了整整五年。

　　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看到江浔和林安言之间那种愈发默契的氛围，看到周围青春萌动的气息，一种“再不说可能就真的没机会了”的紧迫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高三了，未来像迷雾一样看不清，他怕有些话再不说，就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喂，发什么呆呢？”江浔用笔帽戳了戳他的后背，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萤回过神，扯出一个惯常的、有些夸张的笑容：“思考人生不行啊？”

　　“得了吧你，”江浔嗤笑，“就你还思考人生？又在想晚上吃什么吧？”

　　宋萤嘿嘿笑了两声，没接话，目光却又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江疏延。这一次，江疏延似乎感应到了他的视线，抬起头，恰好与他对上。

　　她愣了一下，随即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笑容。

　　宋萤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慌乱地移开了视线，耳根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

　　这种反常的沉默和偶尔的失神，持续了好几天。连粗线条的江浔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宋萤那小子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放学路上，江浔对身边的林安言嘀咕。

　　林安言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被秋风卷起的落叶，淡淡道：“有心事。”

　　“他能有什么心事？除了游戏就是吃。”江浔不以为然。

　　林安言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有些事，旁观者清。

　　周一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天色阴沉得厉害，像是酝酿着一场冬雨前的雪。教室里灯火通明，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宋萤盯着面前的化学卷子，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偷偷抬起头，看着前排江疏延的背影。她微微低着头，脖颈纤细，马尾辫松散地搭在肩头，偶尔会因为遇到难题而轻轻晃动一下。

　　江疏延，像是宋萤心中的太阳。

　　一种强烈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就是今天了。他不能再等了。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赦令。学生们开始收拾书包，教室里顿时充满了桌椅移动和拉链开合的嘈杂声。
　　“疏延！”宋萤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突兀地响亮。

　　正准备和刘念一起离开的江疏延停下动作，疑惑地转过头：“嗯？宋萤哥，怎么了？”

　　连旁边的江浔和林安言也看了过来。

　　宋萤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

　　“能……能耽误你几分钟吗？我有点话……想单独跟你说。”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周围几个同学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江疏延明显愣住了，她看了看宋萤异常认真的表情，又看了看身旁的刘念和后面的哥哥，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刘念识趣地松开挽着江疏延的手，小声说：“那我先去门口等你。”

　　江浔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保护欲，看向宋萤。

　　林安言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插手。

　　宋萤和江疏延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深秋傍晚的走廊，光线昏暗，空无一人，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宋萤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心跳却更快了。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拐角，这里相对僻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惨淡的光晕。

　　“宋萤哥，到底什么事啊？”江疏延停下脚步，转过身，仰起脸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她身上淡淡的、像是草莓糖果的香气，萦绕在宋萤的鼻尖，让他更加慌乱。

　　宋萤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喉咙发紧，之前打好的腹稿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

　　“我……我……”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江疏延，我……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但又有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紧紧盯着江疏延的眼睛，不敢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江疏延彻底僵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
　　度褪去，变得苍白，嘴唇微微张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宋萤看着她眼中的震惊、茫然，以及渐渐浮现出的无措和慌乱，那颗悬着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

　　“……对、对不起。”终于，江疏延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明显的颤抖和不知所措。

　　“宋萤哥，我……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的……我、我没想过……”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拒绝的话语，心脏还是像被钝器狠狠击中，传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宋萤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僵硬。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像平时那样插科打诨地把这件事带过去，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根本不听使唤。

　　“是……是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摩擦，“对、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心痛。

　　他不敢再看江疏延苍白而慌乱的脸，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快步冲下了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沉重而凌乱的迴响，仿佛是他此刻破碎心境的最好写照。

　　江疏延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宋萤几乎是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脸上依旧毫无血色。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还在因为突如其来的告白而剧烈跳动着，脑子里一片混乱。

　　宋萤？喜欢我？五年？这怎么可能……

　　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宋萤一路狂奔，冲出教学楼，冲进暮色四合的校园。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却无法冷却他脸颊滚烫的温度和眼眶里汹涌的酸涩。

　　他跑到操场边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终于支撑不住，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像是着了火。

　　心脏的位置传来清晰的、一阵阵的抽痛。五年的暗恋，无数个日夜的默默注视和小心翼翼，最终只换来一句“我一直把你当哥哥”。多么讽刺，又多么……理所当然。他早就该知道的，像江疏延那样美好的女孩，怎么会看上他这种只会咋咋呼呼、成绩平平的人？

　　他直起身，仰头看着灰蒙蒙的、飘洒下零星雪沫的天空，努力睁大眼睛，不让那丢人的液体滑落。原来，深秋的傍晚，可以这么冷。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宋萤才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向校外走去。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校门口，江浔和林安言并没有离开，而是在不远处等着。刘念也等在那里，脸上带着担忧。

　　看到宋萤失魂落魄、眼眶泛红地走出来，三人都沉默了。江浔眉头紧锁，想要上前，却被林安言再次拉住。

　　“让他自己待会儿。”林安言低声道。

　　江浔看着宋萤那副从未有过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样子，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只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踉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疏延呢？”刘念小声问。

　　“她说想一个人静静，先回去了。”江浔叹了口气，语气有些烦躁，“这都什么事儿啊！”

　　林安言看着宋萤消失的方向，平静地说：“他需要时间。”

　　宋萤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最后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那家“梦曦网咖”。熟悉的喧嚣和味道包裹了他，他开了一台机器，却并没有登录游戏，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楼梯间的一幕幕——江疏延震惊的眼神，苍白的脸，以及那句清晰的“我一直把你当哥哥”。

　　他戴上耳机，将音乐调到最大声，试图用震耳欲聋的节奏掩盖内心的轰鸣和刺痛。但那些画面和声音，依旧无孔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边有人坐下。他烦躁地摘下一边耳机，转过头，却愣住了。

　　是江浔和林安言。

　　江浔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啤酒和一些零食。他没说话，只是拿出一罐啤酒，“咔哒”一声打开，递到宋萤面前。林安言则安静地坐在另一边，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

　　宋萤看着那罐冒着冷气的啤酒，又看了看江浔没什么表情的脸，和旁边林安言平静的目光，鼻尖猛地一酸。

　　他接过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混合着苦涩的麦芽气息滑过喉咙，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些翻涌的情绪。

　　“她……没事吧？”宋萤声音沙哑地问，问完又觉得自己可笑，都被拒绝了，还关心这个。

　　“回家了，估计也挺乱的。”江浔自己也开了一罐，喝了一口，“你说你……憋了五年？藏得够深的啊。”

　　宋萤苦笑了一下，又灌了一口酒：“藏得再深有什么用？还不是……”他没说下去，用力抹了把脸。

　　“五年……”江浔咂咂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宋萤的肩膀，“行了，多大点事儿。不就是……没成吗。”

　　林安言一直沉默着，这时才开口，声音在嘈杂的网吧里显得异常清晰：“感情不能勉强。”

　　他的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冷静得近乎残酷，却也让人无法反驳。

　　宋萤低下头，看着手中晃动的金色液体，喃喃道：“我知道……我就是……有点难受。”

　　五年的心事，沉甸甸的，一朝倾泻，留下的不仅是失落，还有一种巨大的空洞感。

　　“难受就难受会儿，”江浔又拍了拍他，“哥们儿陪你。”

　　没有过多的追问，没有苍白的安慰，只是简单的陪伴。在这喧嚣混乱的网吧角落里，三个少年坐在一起，两个喝着酒，一个喝着水，沉默地看着各自面前的屏幕，各怀心事，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种支撑。

　　宋萤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冰凉的酒精似乎麻痹了神经，让心口的钝痛变得模糊了一些。

　　他偶尔会侧头看看江浔，再看看林安言。江浔虽然嘴上说着“多大点事儿”，但眉头始终微微蹙着，显然也在为他和妹妹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烦恼。而林安言，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也多了一丝了然和理解。

　　也许，这就是朋友的意义。不一定能帮你解决问题，但会在你狼狈不堪的时候，陪你坐在嘈杂的网吧里，沉默地喝一罐酒。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在路灯的光晕中纷纷扬扬。网咖里的喧嚣依旧，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时间仿佛缓慢下来。宋萤将空了的啤酒罐捏扁，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长长地、带着酒气地吐出一口气。

　　“走吧。”他站起身，声音依旧沙哑，但眼神里那失魂落魄的混乱似乎沉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平静，“明天……还得上学呢。”

　　江浔和林安言也站起身。三人走出网吧，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谢了。”站在纷飞的雪花中，宋萤对江浔和林安言说道，声音很轻，但很郑重。

　　江浔摆了摆手：“少来这套。”

　　林安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三人在校门口分开，走向不同的方向。宋萤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花落在他发烫的脸上，迅速融化，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心口依然闷痛，那份持续了五年的、隐秘而炽热的情感，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和告别。

　　但他知道，生活还要继续。高三的战场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心碎而暂停。

　　他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覆盖了秋日的痕迹，也预示着，一个新的阶段，开始了。

　　而这个夜晚，关于一场长达五年的暗恋和它无疾而终的结局，连同初雪的清冷，和朋友们沉默的陪伴，一起被封存在了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