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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虫儿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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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尹一越来越多地将自己封闭在林有庭那压抑的外壳之下。
戏里,他是那个失去听觉、与过往荣耀割裂、在绝望中挣扎的钢琴家;戏外,那份沉重的选择,如同另一重无形的枷锁,让他喘不过气。
监视器后,导演郑晓蝶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喊了“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讲戏,而是对走过来的尹一招了招手。
“小尹,过来坐。”她指了指旁边的折叠椅,语气温和。
尹一依言坐下,眼神还有些涣散,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那场情绪爆发的戏里抽离。
“你最近的状态……”郑晓蝶斟酌着用词,目光敏锐而关切,“表演非常有层次,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但是,小尹,你陷得太深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林有庭的痛苦是他的,你需要体会,需要共情,但不能让它完全吞噬你。戏是戏,你是你。”
“一个合格的演员要学会在喊卡之后,把这些沉重的情绪留在这里,不要带回你自己的人生。”
尹一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戏服袖口。他知道郑导说的是对的,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剥离。
林有庭的绝望,与他可能失去秦凌的恐惧,在某些瞬间惊人地相似,几乎融为一体。
“特别是接下来要拍的这场,”郑晓蝶翻着分镜脚本,“是林有庭最重要的一段回忆,是他失聪后颓废的根源。你需要无实物表现出那怀念却又极致束缚的复杂心态。”
她顿了顿,看着尹一:“我相信你可以的。”
Action!
打板声落下,片场安静下来,光线调整得温暖而略带昏黄,营造出回忆的氛围。
林有庭站在阴影下,目光穿过时空,看着六岁的自己,那个已经消失的自已。
维也纳的春天来得总是迟一些。
窗外,新绿的梧桐叶在阳光下闪着光,几个同龄的孩子正在街心草坪上追逐足球,欢快的叫喊声隔着玻璃也能隐约听见。
林风坐在斯坦威钢琴前,细瘦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升fa。”母亲周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冷澈如窗外的春风。
他纤细的手指落下,纠正了那个音符。
“节奏,第二小节又快了。”周岚的声音没有起伏,节拍器发出精准的嗒嗒声,“再来。从华彩段开始。”
六岁的林风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手指放回琴键。
莫扎特《A大调钢琴奏鸣曲》K.331的《土耳其进行曲》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难度极大,为了完美,他已经练习了整整三个月。
母亲说,如果他能在下周的大师课上完美演奏,晚上就带他去国家歌剧院。
虽然林风对那些陶冶情操的歌剧并不感兴趣,但也是为数不多的放松机会了。
琴声再次响起,每一个音符都精准无误。但就在乐曲达到高潮时,窗外的欢呼声突然变大,似乎有孩子进球了。
林风的手指微微一顿,节奏出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紊乱。
“停。”
节拍器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岚走到窗前,猛地拉上了厚重的窗帘,房间顿时陷入半昏暗之中,只有琴谱架上的一盏小灯照亮乐谱。
“ St?rungen(干扰)是你最大的敌人。”周岚回到他身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真正的艺术家即使在混乱中也能保持完美,再来。”
林风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他重新调整了坐姿,脚甚至够不到踏板,需要加一个特制的垫子。
琴声再次填满房间,这一次,没有任何错误。
练习持续了三个小时。当时钟指向五点,周岚终于合上了琴盖。
“下午的练习到此为止,晚上练习音阶和琶音。”
林风默默地从琴凳上滑下来,朝着洗手间走去。
他的手指已经微微发红,母亲总是说“没有疼痛就没有收获”,而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轻微的不适。
经过厨房时,他看见父亲林卫正在准备晚餐。父亲曾是中国一家知名乐团的小提琴手,自从林风四岁开始学钢琴后,花钱如流水。
几百万的钢琴,千元一小时的大师课,飞去全球各地参加比赛。之前还算富裕的存款己经快见底了。
此刻他正仔细地切着西兰花,侧脸在厨房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疲惫。
“爸爸,需要我帮忙吗?”林风小声问。
林卫国转过头,脸上立刻浮现笑容:“不用不用,风风练琴累了,去玩会儿吧。”
周岚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他还不能玩,晚上要练习音阶,明天还有肖邦。”
林卫国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柔和地拍拍儿子的头:“那就听妈妈的话,先去休息一下。”
林风点点头,走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客厅时,他瞥见母亲正在整理一叠比赛通知和大师班邀请函。
墙上的橱窗里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奖杯和奖牌,最中央的是他去年获得的维也纳青少年钢琴大赛冠军证书,那时他只有五岁,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
他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架,还有一台立式钢琴。
书架上没有童话书和玩具,只有乐谱和音乐理论书籍。唯一与音乐无关的是一本厚厚的世界地图册,那是父亲偷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林风爬到床上,翻开地图册。他的手指轻轻划过一个轮廓,那是父母的故乡,他只在照片上见过,那里有红红的灯笼,漂亮的青花瓷。
然后他的手指移向奥地利,停在维也纳的位置上,这座音乐之都如今是他的家。
“风风,吃饭了!”父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晚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中式家常菜。周岚已经坐在主位,面前只放着一杯绿茶。
“我不饿,你们用吧。”她说,一边翻阅着明天的课程安排。
林卫国给儿子盛了碗米饭,轻声问:“今天练习顺利吗?”
林风点点头,小口吃着米饭。
餐桌上很安静,只有筷子碰触碗盘的声音。
他知道母亲在节食保持状态,虽然她已经很少登台演出,作为知名的钢琴大师,仍然严格自律。
“萨尔茨堡音乐节少年组的报名开始了。”周岚突然开口,没有抬头,“年龄要求是7到12岁,但我和组委会谈过了,他们愿意为风风破例。”
林卫国夹菜的手顿了顿:“风风才六岁,是不是太早了?”
“早?”周岚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莫扎特六岁就开始作曲巡演了。在音乐世界,没有早这个字,只有够不够好。”
她转向林风:“风儿,你喜欢弹钢琴吗。”
林风放下筷子,认真点头:“喜欢的,妈妈。”
周岚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那是林风最渴望看到的表情,“吃完饭休息十分钟,然后练习音阶。我已经请人明天来改装你的踏板,更适合你的身高。”
练习音阶意味着又一个小时的枯燥重复。C大调,a小调,升c小调......二十四个大小调每天都要过一遍,母亲会在一旁,要求速度一天比一天快,却不能有任何失误。
晚饭后,林风站在窗前。
夜幕已经降临,街灯亮起,那些踢球的孩子早已回家。他看见对面楼里的一户人家正在共进晚餐,他们似乎在说笑,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正在激动地比划着什么。
“还有五分钟。”周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风转过身,点点头。
他注意到母亲眼下有淡淡的黑影,知道她昨晚又熬夜听他的练习录音了。周岚放弃了自己的演奏生涯,全身心投入到培养儿子中。她常说:
“你就是我的 Meisterwerk(杰作)。”
音阶练习准时开始。周岚坐在一旁,手中拿着秒表。林风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奔,每一个音都必须清晰均匀。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但他不敢抬手擦拭。
练习到一半,门铃响了。林卫去开门,是邻居霍夫曼先生,一位退休的钢琴教师。
“抱歉打扰,我注意到小林风每天都在练习,从未间断。”霍夫曼先生温和地说,“孩子们需要适当的社交和玩耍,这对他们的发展也很重要。”
周岚走到门口,礼貌但坚定地回答:“谢谢您的关心,霍夫曼先生。但林风不是普通孩子,他肩负着特殊的天赋和使命。”
霍夫曼先生试图再说什么,但周岚已经微微鞠躬:“再次感谢您的关心,祝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练习继续。林风的手指开始酸痛,但他不敢停下。母亲的表情告诉他,今晚必须完美。
终于,当时针指向九点,周岚点了点头:“可以了。洗漱睡觉。”
林风如释重负地从琴凳上下来,朝浴室走去。
经过父母半掩的卧室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对话声。
“你不能这样逼他,岚岚,他才六岁......”是父亲的声音。
“正是因为他才六岁,现在是黄金时期!你知不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在维也纳的音乐神童有多少!我都恨不得每天练习二十五小时!”
“但他需要童年......”
“他的童年就是在成为最优秀的钢琴家的路上!你想浪费他的天赋吗?我们全家移民到这里,不就是为了给他最好的条件和机会吗?”
林风悄悄走开,没有听下去。他知道父母为他牺牲了很多,知道母亲放弃了她的事业,知道父亲每天打三份工来支付他的学费和生活费,知道他们远离故土只为让他接受最好的音乐教育。
这些他都知道。
洗完澡,林风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光斑。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敲击着莫扎特K330的旋律。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周岚走进来,为他掖好被角。她坐在床边,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你知道为什么妈妈对你要求这么严格吗?”她轻声问,不像平时那个严厉的教练,更像一个普通的母亲。
林风摇摇头。
“因为这个世界上,人们只会记住第一名。”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第二和最后没有区别。妈妈不要你成为那些为冠军鼓掌的人,妈妈要你成为接受鼓掌的人。”
她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妈妈是普通人,走到这一步已是极限,而你是为钢琴而生的,风儿,终有一天,全世界都会为你的琴声倾倒,你会名留千史。”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重归寂静。
林风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渐渐被云层遮蔽,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
在黑暗中,他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细长的手指——这双被母亲称为“上天赐予的礼物”的手。
突然,他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柔软的床垫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他松开手,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明天还需要充足的状态。
第二天早晨六点,闹钟准时响起。林风从床上坐起,洗漱,换衣,然后坐到钢琴前。
晨练两小时,然后吃早饭,再去上学。一所专门为艺术天赋儿童开设的学校,文化课后是更多的音乐课程。
周岚已经坐在客厅里,手中捧着一杯黑咖啡,眼下是更深的黑影。
“今天练习肖邦的练习曲Op.10 No.2,下午冯·霍恩海姆教授会来给你上课。”她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专业。
林风点点头,手指落在冰冷的琴键上。
琴声响起,精准,清晰,完美。
窗外,阳光正好,几个孩子背着书包笑闹着走过。林风没有抬头,他的世界只剩下黑白键和永无止境的完美。
手指在琴键上飞奔,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筑起高墙的砖石,将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得越来越远。
成功具有成瘾性,他越来越喜欢这个感觉。或许他本来就是为琴而生。
尹一的眼眶微微红了,那不是表演,是一种深切的共鸣。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孩子指尖的微痛,能体会到那种被巨大期望包裹,几乎窒息的孤独,以及那份对完美既恐惧又渴望的复杂感。
他没有过多的外部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摄像机捕捉到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甚至不需要说一句台词,观众就能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如今为何在失去听力后会是这般破碎的模样。
“Cut!”
郑晓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看着监视器里的回放,久久没有说话。
全场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导演。
半晌,郑晓蝶抬起头,目光穿过片场,直直落在尹一身上。她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复杂而赞赏的神情。
“过了。”她宣布,然后对着尹一,声音清晰而肯定,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尹一,你演的不仅仅是好了,而是了不起,我果然没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