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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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A大，暑气未消，梧桐叶却已镶上了浅淡的金边。能容纳数千人的礼堂内，人头攒动，喧嚣声如同煮沸的水。新生开学典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有对未来的憧憬，有离乡的怅惘，更多的是初入象牙塔的兴奋与躁动。
林晚夏坐在靠走道的位置，微微侧着身子，速写本的边缘抵在膝盖上。他听着周围天南地北的口音，目光却漫无目的地扫过礼堂穹顶投下的光影，指尖的炭笔无意识地在纸面上摩擦，留下一些凌乱的、无意义的线条。对于这种大型集体活动，他向来兴趣缺缺，若不是辅导员三令五申，他更愿意待在画室里，与颜料和画布为伍。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洗得有些发旧的牛仔裤，整个人像一株向着阳光的植物，干净，明朗，带着艺术生特有的、不羁的随意。与他周遭那些尚且带着高中时代规整痕迹的新生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又格外引人注目。
“下面，有请本届新生代表，法学院楚星渝同学发言！”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礼堂，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激昂。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刻意压低的、属于女生的惊叹。
林晚夏抬了抬眼，兴趣不大。
新生代表，无非是又一個模板里刻出来的优等生，说着千篇一律的励志话语。他低下头，准备继续用线条填满这段无聊的时光。
然而，当一个清冷、平稳，如同山涧溪流敲击岩石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时，他准备落下的笔尖，顿住了。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楚星渝。”
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礼堂内所有的嘈杂。没有刻意拔高的激昂，没有少年人惯有的紧张颤音，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疏离。
林晚夏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舞台中央，追光灯下，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
他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外面是同样挺括的深色西装式校服。他的站姿并不僵硬，却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眉眼清晰如墨画，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精心雕琢却缺乏温度的艺术品。
“很荣幸站在这里。大学并非努力的终点，而是选择的起点。在这里，我们将首次真正意义上，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
他的发言内容，也和他的气质如出一辙。没有空泛的梦想口号，没有热血沸腾的呼吁，而是冷静地剖析着“选择”与“责任”的关系，逻辑严密，措辞精准，像一篇严谨的学术短文。
林晚夏身边的两个女生正激动地交换着眼神。
“天啊，好帅！而且气场好强！”
“听说他是以近乎满分的成绩考进来的，家里背景也很厉害……”
“就是感觉好冷，不敢靠近的样子。”
那些窃窃私语像背景音一样模糊下去。林晚夏的目光，却牢牢地锁在了那个名叫楚星渝的人身上。
他见过太多美丽的事物，人体，景色。但楚星渝的美，是独特的。那是一种被层层规则和枷锁包裹起来的、密不透风的美，华丽，却了无生气。可不知为何，林晚夏却从那份极致完美的冷静之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疲惫的东西。或许是他垂眸看向演讲稿时，那过长睫毛投下的、一瞬即逝的阴影；或许是他谈及“责任”二字时，那微不可查加重了的语气。
鬼使神差地，林晚夏翻过了速写本上那页画满了杂乱线条的纸，炭笔重新落在了洁白纸面的中央。
沙沙的轻响淹没在礼堂的声浪里。线条开始流畅地延伸，勾勒出挺拔的肩线，修长的脖颈，利落的下颌轮廓。林晚夏下笔很快，几乎不加思索，全凭那一刻映入眼中的影像和内心莫名的触动。
他没有画那身象征着束缚的笔挺校服，也没有画那追光灯带来的虚假荣光。他画的，是那个少年本身。重点是那双眼睛——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叶晚夏也凭借直觉，将它们描绘得深邃，冷静，但在那瞳孔的最深处，他留下了一小片刻意虚化的空白，像是被囚禁的星辰未能发出的光。
画着画着，他突然顿住了。画中的楚星渝，比台上的真人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孤独。
当最后一笔落下，台上的发言也恰好结束。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楚星渝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掌声再次雷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在任何一张充满仰慕或好奇的脸上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走下了舞台。
像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短暂地惊艳了所有人的视野，然后迅速隐没于属于自己的黑暗。
林晚夏低头，看着自己笔下这个刚刚诞生的人物。画中人的眼神，正与他无声地对视。那种呼之欲出的孤寂感，比他预想的还要强烈。
“画的真好！”旁边一个女生凑过来看了一眼，由衷地赞叹，“你把楚学长那种感觉完全画出来了！”
林晚夏笑了笑，合上速写本。“随便画画。”
心里却泛起一丝微澜。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感觉到了那份“冷”之下的不同。
典礼在校歌的合唱中落幕。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各个出口。林晚夏被人流裹挟着，缓慢地向前移动。他个子高，在人群中还算显眼。
就在他随着人流挪动到靠近侧门的位置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星渝。
他没有和校领导们在一起，也没有与任何同学交谈，独自一人走在人群的边缘，朝着与出口相反的方向。那里人少，他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周围喧闹的人群不自觉地与他隔开了一段真空地带。
林晚夏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侧过身子，艰难地逆着人流，朝着那个方向挤了过去。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只是想离得近一些，看清楚一些，验证一下自己画纸上和心中的那个印象。
他挤过几个正在兴奋讨论的女生，差点撞到一个高大的篮球生，终于脱离了最拥挤的人流，来到了相对空旷的侧廊。楚星渝就在他前方不远处，背影挺拔而孤直。
林晚夏放缓了脚步，跟在他后面。侧廊连接着一条通往图书馆和旧教学楼的林荫路，环境清幽。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前方的楚星渝停下了脚步，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手机。他看了一眼屏幕，林晚夏清晰地看到，他整个人的姿态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之前的冷静依旧在，但那更像是一层瞬间凝结的冰壳，绷紧的下颌线条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接起了电话。
“父亲。”
只是这两个字，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但林晚夏却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了几分。
楚星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进行一场冗长的训诫或交代。他的背影对着林晚夏，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
“是，我明白。”
“我会处理好。”
“不会让您失望。”
通话很简短，不到两分钟。楚星渝放下手机，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微微垂着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光斑，却照不进他那片沉寂的世界。那一刻，林晚夏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刚才在台上捕捉到的那丝“疲惫”，并非错觉。
他独自站在那里，像一座被无形枷锁困住的孤岛。
林晚夏握着速写本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忽然觉得，自己笔下那未能画出的、囚禁在眼眸深处的光，此刻正被浓重的阴影所覆盖。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楚星渝毫无预兆地转过身。
林晚夏猝不及防，直直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林晚夏：“……”
楚星渝：“……”
距离拉近，林晚夏才真正看清他的眼睛。很黑，很沉，像不见底的深潭。里面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带着审视意味地看过来，仿佛在分析一个突然出现的未知变量。
那一瞬间，林晚夏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喉咙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速写本往身后藏了藏，这个动作做得有些突兀和笨拙。
楚星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他试图藏起的速写本上。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随即，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像没有看到林晚夏这个人一样，漠然地收回目光，转身，继续沿着林荫路向前走去，没有丝毫停留。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林晚夏还站在原地，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着。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像一道冷电划过他的神经末梢。那眼神，比他想象的还要冷，还要空。
他低头，翻开速写本，看着画纸上那个孤独的身影。
真实的楚星渝，远比画纸上的线条更加复杂，也更加……引人探究。那通来自“父亲”的电话，和他接电话时的状态，为他周身那层冰冷的迷雾，又增添了浓重的一笔。
风起，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在他脚边打着旋。
林晚夏抬起头，望向楚星渝消失的方向，林荫路空荡，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晚夏的心中，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止息的涟漪。而他并不知道，这一眼惊鸿，已然改写了他们彼此命运的轨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