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那年夏天永无止境》怀南珏

31、第 31 章

　　方烨此刻的心情就像是一锅被小火慢煮的温温的梨汤，咕噜咕噜的冒泡。

　　他看着这样温馨的画面，不知不觉想到了什么，默默垂下眼睛。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叫，场上突然乱作一团，众人一窝蜂地围在一起。

　　方烨的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立马站起来查看情况。

　　有人受伤了？！是谁？

　　方烨害怕是张晨，于是赶紧跑过去查看情况。

　　结果事与愿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方烨跑到球场上，看到了坐在地上捂着脚痛苦叫唤的张晨，瞬间眼前一黑。他立刻扒开围观的人群，蹲下询问张晨伤势。

　　“怎么了晨晨？伤着哪了？”

　　张晨的脸皱成一团，表情很痛苦，他指指脚踝，说道：“疼，动不了。”

　　有人说：“应该是崴着了，他刚刚跑得太急跌倒了。”

　　方烨立刻背对着张晨，“来，趴哥哥背上，哥哥背着你。”

　　众人把张晨扶到方烨背上，方烨把他背到长椅上，让他坐好。身边的好心人给他递过去毛巾和冰块。

　　方烨蹲下身把冰块裹在毛巾里，敷在张晨的脚踝上。

　　他看着痛苦的张晨，心中十分自责。但比起自责，方烨心里更多的其实是害怕。

　　这是老板的儿子，张晨是在他的手上受伤的。

　　最重要的是，他马上就要领工资了。

　　方烨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开始后悔带张晨出来玩了。

　　如果他不带张晨出来玩，他也不会受伤了。想到强势的张虹，方烨瞬间烦躁起来。

　　方烨现在十分后悔带张晨出来玩这个决定，他没有考虑到自己其实负担不起一个孩子的安全。

　　紧接着，他在内心又开始埋怨张晨。

　　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为什么要弄伤自己？这样他怎么跟张虹交代？

　　就在方烨思绪混乱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张晨开口了，他轻声道：“哥哥，你别怕，我会跟我妈说，是我自己摔倒的，跟你没关系。”

　　方烨错愕地抬头看着这个小男孩，忽然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张晨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很调皮的孩子，以前没少闹腾方烨。但他碍于雇主的面子，不好说什么，只能尽力应付这个小孩罢了。因为他心里清楚，绝对不能得罪老板的孩子。

　　他以为张晨会跟他妈妈告状，但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

　　方烨看着面前这个小男孩认真的神情，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方烨沉默须臾，然后轻声问他：“为什么？”

　　张晨晃着另一条没有受伤的腿，“因为本来就是我自己弄的啊。老师说过，不能说谎，要做个诚实的孩子。而且……”

　　张晨顿了一下，“而且哥哥对我很好，不管我问你什么问题，你都能耐心地回答我。还跟我玩，所以我觉得哥哥很好。”

　　“…………”

　　方烨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有些呼吸不过来。
　　孩子就像一面镜子，总是诚实地映射出对面人的真实模样。

　　方烨仿佛通过张晨这面镜子，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诸多阴暗。

　　张晨看着方烨面无表情的脸色，以为他生气了，有些不安地用小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哥哥，你别担心，我妈妈不会怪你的。她虽然脾气有点大，但是其实人很好的。”

　　方烨回过神来，无奈地笑笑。

　　“是哥哥的错，是哥哥没有看好你。这件事责任在我，你只是一个孩子。我会跟张姨说清楚的。”

　　张晨看着正蹲下给他敷冰块的方烨，想了一会，突然问道： “哥哥，你不喜欢我妈妈吗？”

　　方烨一愣，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这么问？”

　　张晨说：“不知道，就是感觉吧。感觉你有点怕她，唔……也不太喜欢她。”

　　方烨笑了，“你妈妈是我的老板，我是员工。没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我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张晨歪着脑袋思考，“每个人都要工作吗？”

　　方烨道：“是的，因为人要生存。”

　　张晨道：“生存？什么意思，买面包吃吗？”

　　方烨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事情。比如买车、买房子、结婚……很多。”

　　张晨不解：“感觉好麻烦，人为什么要这么多东西？”

　　方烨无奈地笑道：“是很麻烦，因为人类的基因中就有繁衍的本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

　　张晨摇摇头，问：“那为什么人非要延续呢？不延续不行吗？”

　　方烨想了想，回答：“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延续下一代的。”

　　张晨道：“那哥哥将来也要‘延续’吗？”

　　方烨轻轻一笑，“不会。”

　　张晨疑惑，“为什么？”

　　方烨静默了一瞬，回答：“因为只有和爱人在一起，才有延续的必要。如果没有，就没必要。”

　　张晨问：“爱人是什么？”

　　方烨沉默片刻，道：“就是你的伴侣，另一半，将来要共度一生的人。”

　　张晨有点明白了，“哦，我懂，就是我爸爸我妈妈那样，对吗？”

　　听到张晨的话，方烨不由得想起宋刚的那副嘴脸。他忍不住摇摇头，没有说话。

　　冰敷的时间已经足够了，方烨仔细查看了一下张晨的脚踝，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他站起来对张晨说：“好了，已经敷得差不多了。哥哥背你回去。”

　　于是张晨趴在方烨的背上，两人迎着夕阳的余晖慢慢走回去。

　　路上，张晨突然问方烨：“哥哥，你将来想干什么？”

　　方烨不假思索地回答：“赚钱，买房，过好日子。”

　　张晨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他没想到方烨的回答如此平凡，毫无新意，便觉得有点失望。

　　“哥哥你怎么也这样想？好像每个人都这样，好无聊。”

　　方烨轻笑一声，反问道：“那你呢？”

　　张晨立刻兴奋地说：“我想当个警察！就像电视上那样，特别帅！”

　　方烨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小少爷的梦想还挺光辉的。

　　“很远大的目标，那你要加油啊，当警察可不容易。不过，你妈妈应该不会同意吧。”

　　张晨疑惑：“唔？为什么？”

　　方烨道：“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吧，而且你们家的餐厅这么大，她肯定将来想让你继承。”

　　张晨一听，不屑地撇撇嘴，“切，我才不要呢。管餐厅有什么意思？无聊的要死，一点都不好玩。”

　　方烨为孩子的天真感到好笑：“你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多少人想管都管不了呢。”

　　张晨惊讶地问：“啊？怎么会有人想管餐厅？”

　　方烨在心里轻笑，人与人的境地相差是如此之大，有时候沟通起来都显得那么好笑。

　　他只能回答：“等你再大一点就知道了。”

　　张晨趴在方烨肩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有些难过地跟方烨说：“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

　　张晨憋了很久，才小声说：“我跟你说，其实我爸妈的关系不好。他们俩经常吵架，我妈老说我爸在外面乱搞。”

　　“…………”

　　方烨一怔，原来他知道。
　　张晨今年九岁，年纪还小。

　　但孩子其实远比人想得要早熟和敏感。

　　家庭就像一个小盒子，如果它很温馨，那么它最好的避风港。但一旦这个盒子有什么异样，哪怕只是破了一个小洞，住在里面的人也会很快感知到。

　　方烨无法去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安慰这个孩子，此刻，他只能保持沉默。

　　张晨继续说：“他们总是在夜里吵架，吵得我睡不着。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都知道。我爸爸对我很好，经常陪我玩，还给我买好多好吃的，我很喜欢爸爸。但他对妈妈不好，经常把她气哭，我又讨厌他。哥哥，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爸爸是坏人吗？”

　　方烨沉默片刻，在心里斟酌答案，希望能给这个孩子一个最合适的回答。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人是……很复杂的。不能简单地用好人坏人去概括。站在客观的角度评价，你爸爸是是一个好父亲。但他不是一位好丈夫，他不忠于自己的婚姻，伤害了你的妈妈。而且在某些方面……”

　　方烨想起了宋刚对江昱的骚扰，委婉地对张晨说：“他做的也确实不好。”

　　张晨听到方烨的对他父亲的评价，并没有生气，而是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地思考他的话。

　　“那哥哥呢，哥哥家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方烨一下愣住了。他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僵得像块石头。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此刻正从四肢百骸流向头顶，一时让他头痛不已。

　　方烨身体内部那股莫名想要呕吐的欲望此刻又席卷而来。

　　“家”这个字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地插在他的心脏里。

　　其实他没有家。或者，现在已经没有了。

　　因为没有家了，所以他未成年就在这个社会上游荡。

　　方烨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顿时有点头晕。

　　但仅仅一瞬，方烨就恢复原样，继续向前走，好像刚才无事发生。

　　方烨背着张晨沉默地走着，好一会儿他才说：“没什么，就那样。”

　　两人就这么边走边聊，方烨将张晨背回了餐馆。方烨看着眼前这块显眼的招牌，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方烨一进门，就看见张虹和江昱正在聊天，二人聊得正火热，看见方烨他们，立马向他们招手。

　　方烨背着张晨走到张虹面前，张虹原本还在说笑，一看这架势，脸色立马就变了。

　　她立马焦急地看着张晨，“怎么了这是？怎么不下来走路？这是磕哪了？”

　　方烨缓缓把张晨放在地上，低声说：“对不起张姨，是我的错。我没有看好晨晨，让他打篮球的时候把脚崴了。”

　　“什么？”张虹立马跳起来，赶紧扒拉着张晨上看下看， “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啊晨晨？上过药了吗？”

　　方烨道：“已经冰敷过了，还没有上药，我现在就去买。”

　　张虹有些埋怨地瞪着方烨，“小方啊，我说你怎么搞的，我以为你是个仔细的孩子，这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让你带晨晨玩，你都能把孩子摔了，你说我说你怎么才好。”

　　张晨看了一眼张虹的脸色，不满地大声道：“是我自己的摔倒的，跟哥哥没关系，不怪他。”

　　张虹立马剜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方烨鞠躬道歉：“对不起阿姨，是我的错，这件事责任都在我，您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去晨晨的医药费。”

　　张虹一见他这样，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摆手让他赶紧去买药。方烨一刻不敢停歇，赶紧去药店买药。药买回来之后，仔细地给张晨上过药，张虹这才脸色稍好。

　　江昱看了一眼张虹的脸色，不敢多嘴，即便有心想帮方烨也无可奈何。

　　张虹看着方烨，突然开口：“小方啊，刚刚我跟小江聊天，她说你是一中的学生？”

　　方烨一愣，随即回答：“是的。”

　　张虹笑道：“你这孩子，还挺谦虚的，我刚刚问你在哪上学，你就说是普通学校。一中可不普通啊。哎，你是高一新生吗？”

　　方烨道：“是的，开学就高一了。”

　　“哟，我说年纪怎么看着这么小，我还以为你不上学了呢。那你的学习一定很好吧。你是哪个班的啊？”

　　方烨回答：“A1班，通知书上是这样写的。”

　　张虹立马喜出望外，“是吗？哎呦，那你学习可真好啊。我一个姐妹的女儿也是A班的，那可是一中最好的班啊。没想到啊小方，你居然这么优秀。哎呦哎呦，真是了不得，那将来一定能上个好大学。”

　　方烨立马低头谦虚道：“还没开学呢，一切都是未知数，您谬赞了。”

　　张虹在心里稍一思索，立马有了一个计划。

　　“那这样吧小方，我看你赚钱也挺不容易的，钱我就不扣了。你啊，只要放寒暑假的时候，过来辅导一下晨晨的功课就好了。再给他讲讲一中的事，让他有个目标。

　　这小子，天天就爱打游戏，我给他请了好几个家教都不行，气死我了。你跟他关系好，他爱听你的话。”

　　方烨一惊，他没想到张虹居然想让他辅导张晨的功课。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辅导一个小孩的功课势必要占用他的很多时间，方烨不愿意。
　　“这个……您请的家教老师都是大学文凭，我只有中学文化，怕是不能辅导孩子功课，我怕耽误他。”

　　张虹摆摆手，“欸，话不能这么说。你辅导一下他的作业就行了，他有专门的课外班老师，用不着你。我请你是因为你跟他关系好，这孩子乐意听你话。别的老师他都不服气。”

　　张晨看着正在谈判的两人，又看了一眼方烨的脸色，大声道：“我不要哥哥辅导！”

　　张虹疑惑地看着张晨，“为什么，你不是喜欢他吗？”

　　张晨瘪嘴，不满道：“切，妈妈你请老师都给钱，但你让哥哥我给当老师都不给钱。就这点药能值多少钱啊。”

　　方烨一惊，看向张晨，心道好敏锐的孩子，他居然懂得这么多。他自己都还没有考虑到工钱的问题。不过张晨这么一说，方烨意识到这样确实有些麻烦。

　　高中的课业肯定要比初中繁重很多，他不一定有时间，再说，就算有他也要留着打工赚钱。

　　那么，方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现在的形势，要趁这个机会做家教吗？

　　张虹一愣，被儿子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个小机灵鬼儿，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净帮着你哥哥了。”

　　方烨打量着张虹的脸色，在心里斟酌一番。道：“我明白阿姨您的意思，但是我还没有开学，不清楚课业到底有多重，不一定有时间。其次，如果真的有，我还要打工赚学费，可能没办法帮您。当然，一次两次还是可以的，我会尽量抽时间。”

　　张虹看着方烨，有些疑惑道：“你们家什么情况？怎么连学费都要自己赚，你爸妈呢？”

　　方烨有点为难地说：“我们家情况比较特殊，我父母现在都不在我身边。所以学费只能靠自己。”

　　张虹一怔，微微挑眉，心中讶异。这孩子什么情况，难道是孤儿？

　　但她也不再多说，“行吧，我明白了。那到时候再说吧。你要是想打工还可以来姨这儿。要是有时间就请你帮帮晨晨的功课，唉，他的学习我是真头疼。将来上了初中可怎么办。”

　　“好的。我一定。”

　　方烨拿着到手的一沓现金，细细数了数，一张不少。

　　张虹刚才说话虽然疾言厉色，但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老板，没有扣方烨的工资。

　　方烨跟张虹几人道别，走出餐厅。他转头看了一眼这个工作了两个多月的地方，缓缓走下台阶。

　　正值八月末，夏天的尾巴懒懒扫过。

　　方烨抬头看着门口的树，叶子开始枯黄，已经隐隐有凋敝之象。

　　他这才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稍不留意，就如疾风刮过。过往的曾经就像一场幻梦。

　　只有时间在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