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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乔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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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白先生的学生吗?”
“嗯。”冬山果断地点头,他从未这么斩钉截铁地渴望其他人知道自己是白清聿的学生。
这本该是一件在他看来很值得炫耀的事情。
余乔安大抵是烟瘾犯了,手在裤兜里掏了一阵,却在余光瞥见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时还是收回了手。这算不上什么好习惯,余乔安不用猜都知道那人肯定不喜欢,即便他都没闻过烟草的味道。
“每次来这里,变化都挺大的。”他索性含了颗糖,这糖本来是打算留这儿的,不过,余乔安想,他定是不会那么小气。想起儿时他都会把自己兜里的糖分给余乔安,就算口袋里只有一颗。
“是吗。”这不是反问,只是冬山来的时候太多了,除却四季变换,这里只有一如既往的安宁。这也挺好,至少无人叨扰,也不会有除了冬山以外的人撞见这位“不速之客”。
余乔安不常来,上一次还是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而大多时候是不敢来。
曾经离开乌村的时候太狼狈,谩骂、苛责和鄙夷像一根根利箭,甚至往后十多年,围绕他的都是爹娘的冷言冷语和接踵而至的说媒相亲。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让他梦魇的地方,居然也是他能喘口气的地方。
嘴里的糖化得很快,余乔安有些不舍那股甜,对着湖面望眼欲穿似乎还幻想着有人能从湖底探出头,然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忽然问:“你说的隐河村,那里冬天冷吗?”
“冷的,大雪会封山,河面也会结冰。”
是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景象,余乔安却扬了扬嘴角,“也好,他没见过雪。”
冬山垂了眼帘,南方的人都爱雪,唯独他不喜欢,这就好像他喜欢白清聿,但这里的人不愿提起。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这算什么,一种天道轮回吗。
“我该走了。”余乔安说,烟瘾有被压下去一些,他没有追问冬山任何,他只是长途跋涉来这里求片刻的安宁,等回去,等着他的又是一地鸡毛。
“嗯。”冬山颔首,余乔安走远之前转身对他说:“白先生是户水人,或许,你可以去找找。”
“多谢。”
余乔安没再多言,也许是因为冬山和自己是一类人,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也可能是冬山压根儿就没想藏。无论哪种,余乔安想,能求个圆满是再好不过的,他曾经不知生离和死别哪个更痛,如今想来,不都是一样的吗,都是一样的求而不得。
冬山回望着余乔安走远的身影,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总是在看着人走,他这短短人生有太多人路过,他就像一棵树,伫立着,每经过一个人,他的身上便被刻下一刀印记,不深不浅,不重不轻,却刚好消散不去。
回屋的路他太过熟悉,脑海里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就走到落锁的门前,“吱呀”一声推开门,屋里的陈设从未变过,他按着白清聿的习惯,一个人过了很多年。
冬山坐在桌前抽出信纸,研墨提笔,漂亮的小楷跃然纸上。
先生,展信佳:前几日听知意的劝,去镇上转了转,正值春日,江南四处的风光都好。但也遇到些棘手的事情,不过远方传来好信,一切都很好。这大概便是先生曾说过的,世间一切在春日时分,都会转好。
笔尖顿了顿,本该写到这里就行,可思来想去,他还是继续写到:今日偶遇先生故人,不知先生当年见他是如何,如今相见已是一表人才,只是眉间还有些许忧愁。我同他交谈融洽,可惜日后大抵是无缘再见。临别之际,他告诉我说先生是户水人,此事……
冬山停下笔,此事他早已知晓很久了,从离开隐河村那时起便知。
户水和乌村,隔得不算太远,曾经走至两地的分岔口时他驻足过,从烈日当头到夕阳烂漫,他盯着木牌上的“户水”二字良久,盯到眼睛发酸发涩,在天黑之前,走向了乌村。
……
……
阿原带知意逃跑,直到太阳落山才回,一进院儿里就看见白清聿正给冬山的手臂上药。
“还好没伤到骨头。”
可那青一块紫一块还微微发肿的手臂也没让白清聿拧紧的眉头放松,更何况肉里还扎上了些木头碎屑,白清聿已经挑了好一会儿,但也总放不下心。
他小心翼翼捧着受伤的手臂翻来覆去的看,药膏也是抹了一遍又一遍,若不是阿原忽然惊叫一句,白清聿还打算再抹一道。
“冬山,你这手臂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啊?”
“是……镇上那些人吗?”知意一脸愧疚地凑过来,冬山本就生得白净,这伤在他身上看起来变得更加可怖。一早便知张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没想到竟还真的动手将人打伤了。知意抿着嘴没再说话,她在心里默默地怪自己,神色黯淡。
“知意,你给冬山吹吹,他怕疼。”
阿原冲冬山眨眨眼,他们自小在山村里长大,磕了碰了或是被树枝划伤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大多时候都不会去管那伤口,过几天慢慢便好了,哪里会真的怕疼。但冬山还是顺着这话,在脸上做些疼得龇牙咧嘴的表情,白清聿尽收眼底,强压忍不住想上扬的嘴角。
好在知意的注意力被转移,专心对着冬山的手臂小口吹气,和着那药膏,手臂当真凉凉的没那么疼了。
白清聿终于舍得放下药膏,“这段时日别拿重物了,好好养着。”
冬山乖巧地点头,其实他倒真没觉得有多疼,只有木棍刚砸下来那会儿有感觉,不过先生都下此命令了,他得遵守。
阿原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逡巡,带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知意和先生刚好,冬山又受伤了,下一个……”
“呸呸呸,说什么呢!”意外的,知意先急了。她跳起来捂住阿原的嘴,一边让他不准乱说话,一边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呸呸呸。
“你捂着我我怎么说……”
知意这才放下手,却还是盯着他非得走完这个口头仪式。
当真是挺有趣的。
白清聿眯眼笑看他们打趣,莫名感到身上卸了一块包袱,尽管这几日过得乱糟糟的。
不远处有炊烟升起,赵海站在屋门口朝这边挥了挥手,大概是怕他们看不着,随即又大喊:“来吃饭咯!”
若不是闻着香味儿,白清聿还没意识到饿,他领着三人刚跨进村长家门,肚子很不识趣儿的响了两声。
还没来得及尴尬,赵海赶忙邀他们坐下,粗茶淡饭,清粥小菜在此刻都是山珍海味。
阿原是最狼吞虎咽的,赵海见状都说这孩子怎么就像吃不饱一样。
“村长你可不知道,我今儿个拉着知意跑到另一个山头去了。”
“知意一个小姑娘能跟着你跑那么远?”
阿原塞了一口饭菜随便嚼两下便咽,傻笑道:“后来我背着她跑的。”
这整座大山要说熟悉恐怕谁都比不过阿原,他阿爹阿娘总说他是这山里的野猴子,一个转身就能跑没影儿,尤其是要挨打的时候,笤帚还没备好,人已经不知在哪个山头了,只等傍晚肚子饿了才又悄悄跑回来。
所以后来要是真想罚他,他阿娘就会让他饿上一顿,不过大多时候阿原都会跑来找冬山或者村长,给他阿娘气得那是真真没辙了。
“对了先生,镇上那些人,不会再来找知意麻烦了吧。”阿原吃饱喝足,专心地给知意的碗里继续堆小山。
“不会来了,知意以后可以安心待在村里。”
握筷的手一滞,知意的眼里蓄起泪花,仅仅是因为白清聿口中的“安心”二字,她没想过自爹爹过世后,她还能有一处可以安心的地方。
“谢谢……”她有些哽咽,大口吃饭也压不下去胸腔翻涌起的酸楚,眼泪还是滴进碗里,吃进嘴里却是甜的。
白清聿温暖的手掌覆上知意的头,温柔地摩挲,“得谢谢村长今日的英勇。”
“害……我那……”想起白天的冲动,赵海竟也不好意思起来,本想揭过,阿原却好奇起来:“村长怎么了?”
白清聿难掩笑意,“村长把人腿给打折了。”
阿原闻言瞪大眼睛,就连知意都忘记掉眼泪,也跟着一起瞪大眼睛,实在是想象不出平日里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是怎么能把人腿打折的。
“就是,一时冲动。”眼瞅那木棍砸在冬山身上时,赵海在那一瞬也顾不得什么了,他一直都把冬山当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他们就被吓跑了不敢来了?”
“是……”
“是啊。”白清聿打断赵海,他厌恶那些人把知意当作商品买卖,自然也不愿让她知道最后还是只能靠这样肮脏的办法将她留下。
冬山抬眼睨了白清聿一眼,他想起白日里去拿的那个钱袋,那是当初在县城里当掉玉佩换来的,白清聿一股脑儿全丢出去了,就像给路边的野狗扔骨头一般。
他又用余光看了看赵村长,后者也选择缄默不语,默认了白清聿的说法。
屋外天色全暗了下去,隐河村错乱分布的屋舍成了装点这座深山的灯光,村长那不大的房屋在几双碗筷、几句欢声笑语中都开始显得拥挤、热闹,就连这不同寻常的一天,都随之变得温暖起来。
冬山收回视线看向墙壁上肩挨着肩的影子,然后垂眸,任笑意在眼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