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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龙腾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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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猛在姑苏城外誓师起兵,打出“清君侧,正朝纲,重整天衍”的旗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早已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檄文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江南,继而向中原各地辐射。文中历数皇帝赵胤昏聩失德、太子赵弘稷监国无能、周谨李甫等奸佞祸国、构陷忠良、致使边疆溃败、民不聊生等十大罪状,言辞犀利,字字泣血,极具煽动力。
长期压抑的不满与对朝廷的失望,在此刻被彻底点燃。
江南之地,欧阳、南宫、慕容等世家,虽未如石家般明目张胆起兵,却或明或暗地提供了大量钱粮、物资乃至部分私兵助力。更多的中小世家、地方豪强、以及对朝廷赋税徭役深感不满的百姓,纷纷景从。石家军原本的三万精锐,在短短旬月之内,如同滚雪球般迅速膨胀至七八万之众。更有无数江湖草莽、绿林好汉闻风来投,使得这支军队成分复杂,却士气高昂,充满了破坏性与冲击力。
石猛命其子石玄为先锋,率领精锐水师与骑兵,沿运河与官道水陆并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沿途州府县城,有的官员见大势已去,开城投降;有的试图抵抗,却被汹涌的义军或城内响应者里应外合,迅速攻破;更多的则是望风而逃,或作壁上观。
烽火迅速蔓延过长江,照亮了半个大赵的天空。朝廷的统治根基,在江南乃至中原部分区域,开始了土崩瓦解般的松动。
消息传至京都,如同晴天霹雳!
太子赵弘稷又惊又怒,他刚刚接到金沙城失守、萧家军溃败的“噩耗”,还未从西线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东南腹地又燃起了冲天烽烟!他慌忙调集京畿兵马,命令各地镇守使出兵平叛,然而响应者寥寥。许多边镇节度使拥兵自重,眼见朝廷威信扫地,内忧外患,纷纷选择了观望。甚至有人暗中与石家或西洲联络,意图待价而沽。
皇宫大内,病榻上的皇帝赵胤听闻接连的坏消息,急怒攻心之下,连吐数口黑血,病情陡然加重,彻底陷入了昏沉,太医院束手无策,直言恐时日无多。
太子监国,却面临着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帝国。朝堂之上,人心惶惶,争吵不休,主战、主和、甚至主张迁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天下大乱,已成定局。
就在石家军高歌北进、朝廷焦头烂额之际,萧家军的“残部”正按照计划,向着预定的方向“溃退”。
这场“溃退”,远比真正的败仗更加考验萧庭筠的统帅能力与萧家军的纪律。他们不仅要做出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的姿态,还要时刻提防着身后“追击”的西洲军可能假戏真做,更要安抚军中对“接连败绩”产生的疑惑、不满乃至恐慌情绪。
“落魂涧”是一条位于西洲与中原交界处的巨大裂谷,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正是暂时休整、摆脱“追兵”的理想地点。
然而,通往落魂涧的最后一段路程,却是最为艰难的戈壁滩。烈日灼烤,水源奇缺,加之连日“奔逃”,士卒早已疲惫不堪。虽然丢弃了大量“笨重”的辎重,但真正的精锐与核心装备都被完好地保存下来,这使得行军速度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监军孙敬亭经过金沙城破的惊吓,早已没了当初的倨傲,如同惊弓之鸟,整日惶惶不安,只知道催促萧庭筠加快速度,早日进入落魂涧险要之地固守。他对萧家军的“忠诚”已不再怀疑,只剩下依靠这支军队保命的迫切。
这一日正午,大军行至一片毫无遮拦的砾石戈壁,烈日当空,热浪扭曲着视线。许多士卒因缺水与疲惫而倒下,队伍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萧庭筠行走在队伍中,甲胄蒙尘,嘴唇干裂,但眼神依旧坚定。他不断下达命令,组织亲兵将有限的水源优先分配给最虚弱的士卒,鼓励着大家坚持前行。
“兄弟们!坚持住!前面就是落魂涧!到了那里,我们就能凭借天险,休整队伍,等待朝廷援军!”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入每一个疲惫士卒的耳中,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
韩冲与雷豹等老将紧随其后,亲自督促各部,弹压任何可能出现的骚乱。他们看着萧庭筠在如此逆境中依旧沉稳指挥、身先士卒的背影,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无比的骄傲。这位少将军,已然具备了成为一代帅才的所有品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份“败退”背后的深意。队伍中,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一名偏将忍不住对身旁的同僚抱怨:“王兄,我等自北疆而来,转战千里,何曾受过如此窝囊气!如今一败再败,损兵折将,还要被西洲蛮子如同撵狗一般追着跑!少将军他究竟是何意?”
那王姓将领叹了口气,低声道:“李贤弟,慎言!少将军用兵如神,必有深意。或许是以空间换时间,等待反击之机?”
“反击?拿什么反击?粮草将尽,士卒疲惫,朝廷援军遥遥无期!”李偏将愤懑不已。
这些议论,自然逃不过萧庭筠的耳朵。他知道,军心已经开始浮动,若不能尽快进入落魂涧,完成计划的下一步,恐生内变。
他召来韩冲,低声吩咐:“韩叔,派人暗中留意军中言论,若有煽动闹事、动摇军心者……必要时,可杀一儆百!”
韩冲眼中厉色一闪,重重点头:“明白!”
夕阳再次西沉,将戈壁染成一片昏黄。萧庭筠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如同大地伤痕般的落魂涧轮廓,心中默默计算着时日。
惊澜,江南烽火已起,我这边也快到最后一步了。你一定要平安。
历经千辛万苦,萧家军“残部”终于抵达了落魂涧。凭借险要的地势,他们迅速构筑起防线,暂时挡住了身后“追击”的西洲军。涧内有一条地下暗河,解决了饮水问题,大军得以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监军孙敬亭进入落魂涧后,总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暂时安全了。他立刻催促萧庭筠整顿兵马,向朝廷上书求援,并积极筹划“反击”。
萧庭筠表面应承,暗中却开始了计划的最后部署。
落魂涧中军大帐内,萧庭筠、萧擎岳、文若谦以及韩冲、雷豹等绝对核心将领再次密议。
“石家军已过长江,兵锋直指淮西。朝廷慌乱,各地观望。西洲军陈兵涧外,做出围困之势。”萧庭筠指着沙盘,语气沉静,“时机将至。下一步,便是我们‘阵前易帜’之时。”
韩冲皱眉道:“少将军,军中对此番接连败退,疑虑颇深。若骤然提出此事,只怕难以服众,甚至可能引发兵变!”
雷豹也道:“是啊,将士们心中都憋着一股火,认为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此时言及易帜,恐寒了将士之心。”
萧擎岳沉声道:“此事需谨慎。必须让将士们明白,此举非为背弃,乃是顺应天命,避免无谓牺牲,更是为了重整天下的权宜之计!”
萧庭筠点了点头:“父亲,二位叔叔所言极是。故此,在正式行动之前,我们需做三件事。”
他目光扫过众人,条分缕析:“第一,稳定军心,透露部分实情。可先向军中各级校尉以上的军官,逐步透露朝廷昏聩、奸佞当道、以及沈家冤案的真相,激发其对赵氏王朝的不满。同时,暗示我军此举,乃是为了更大的图谋,并非怯战。”
“第二,清除隐患,掌控舆论。孙敬亭及其身边的朝廷耳目,绝不能留。需找个合适的时机,‘意外’处置。同时,军中那些忠于朝廷、或可能坏事的顽固分子,也要一并清理。”
“第三,联络外界,统一口径。需与惊澜和西洲方面确认最终的行动时间。待石家军与西洲军兵临京城外围,便是我们阵前易帜,发布‘告天下将士书’,宣布‘顺应天命,归附义军’之时!”
文若谦补充道:“‘告天下将士书’需精心措辞,既要阐明我军忠勇为国却遭朝廷猜忌、奸佞陷害的委屈,又要表明不忍见同室操戈、生灵涂炭的悲悯,更要突出‘皇帝失德,天命已改’的大义名分。如此,方可最大限度减少阻力,甚至争取部分朝廷军队的响应。”
计划一步步清晰起来。众人领命,分头行动。
萧庭筠走出大帐,望着涧谷上方的一线天空,心情沉重而复杂。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是亲手点燃军队内部的火焰,甚至要沾染昔日同袍的鲜血。但这,是通往最终目标的必经之路,别无选择。
他想起沈惊澜那双清冷决绝的眼睛,想起他独自承受的一切。与他相比,自己这点压力,又算得了什么?
“为了沈家,为了惊澜,也为了这天下不再受昏君奸佞之苦……”萧庭筠握紧了拳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化为钢铁般的意志。
稳定军心与清除隐患的行动,在落魂涧内悄无声息却又雷厉风行地展开了。
萧庭筠首先召集了军中所有校尉及以上军官,举行了一次非同寻常的军议。他没有再隐瞒,将朝廷近年来如何昏聩、奸臣如何当道、沈家如何被构陷枉死、以及萧家军此次西征如何被猜忌、被掣肘、乃至被友军背后掣肘的种种“内幕”,选择性地、却又极具冲击力地披露了出来。
他并未直接言明易帜计划,而是将一种“朝廷负我在先,我军忠勇被负”的悲愤情绪,巧妙地植入各级军官心中。许多原本对接连败退心存疑虑的将领,在听闻这些“真相”后,恍然大悟,继而义愤填膺,对朝廷的忠诚之心大为动摇。
与此同时,韩冲与雷豹亲自负责“清理”工作。那些被确定为绝对忠于朝廷、或性格顽固、可能坏事的军官,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陆续因“旧伤复发”、“水土不服暴毙”、乃至在“夜间巡涧时意外坠崖”等种种“意外”而消失。动作干净利落,未引起大规模骚动。
而最重要的目标——监军孙敬亭,则享受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这一夜,孙敬亭因“忧心战事”,难以入眠,带着两名贴身护卫在涧谷边缘散步“透气”。突然,一侧山崖上传来异响,几块“风化的”巨石“恰好”滚落!孙敬亭惊骇欲绝,躲避不及,连人带护卫被巨石砸中,当场殒命!
消息传出,萧庭筠“悲痛万分”,亲自查验现场,断定是“山石松动所致”,并下令厚葬孙敬亭,上书朝廷“痛陈”监军大人不幸殉国。留守落魂涧的、孙敬亭带来的那些禁军护卫,群龙无首,又被萧家军隐隐控制,根本无力追究,只能接受这个“意外”。
最大的内部隐患,就此清除。
做完这一切,萧庭筠站在孙敬亭毙命的山崖边,夜风吹拂着他染尘的战袍,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知道,自己手上又沾染了鲜血,但这乱世之中,欲成大事,岂能拘泥于小节?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京都所在,也是石家军兵锋所指之处。
清除内患后,落魂涧内的萧家军,虽然表面依旧是一支“败退之师”,但内部却悄然发生着变化。一种对朝廷的失望与怨恨在暗中滋长,而对主帅萧庭筠的信赖与依赖则愈发牢固。
萧庭筠并未放松,他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尚未踏出。他必须确保,当那一刻来临时,这支军队能够如臂指使,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他加强了日常操练,但内容不再是进攻与防守,而是如何在混乱中保持建制、如何快速转换阵营、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他亲自参与演练,与士卒一同摸爬滚打,用自己的行动凝聚着军心。
闲暇时,他常独自登上落魂涧最高的瞭望台,远眺四方。西北方向,西洲军的营垒连绵,旌旗招展;东南方向,虽看不见烽火,却能感受到那股正在逼近的、改天换地的洪流。
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赤谷城,飘向那个青衫寂寥的身影。
他知道沈惊澜定然也在密切关注着局势,运筹帷幄。他们虽相隔数百里,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紧紧相连,心意相通,共同推动着这盘巨大的棋局。
他会想起少年时,与沈惊澜在太傅府书斋耳鬓厮磨,共读诗书;想起洞庭湖上,那个带着青涩的初吻;想起每一次分离与重逢时,那人眼中深藏的情意与担忧。
过往的温情与如今的残酷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坚定。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冲锋陷阵的少年将军。数月来的独自领军、运筹帷幄、乃至不得不行的谋略决断,让他迅速成熟,真正理解了权力的沉重与责任的含义。他肩负的,不仅是萧家的存续,不仅是十万将士的性命,更是那个人的毕生夙愿与未来。
这一日,他接到了来自赤谷城的最高机密信函。信是沈惊澜亲笔所书,只有简短的几句话:“石军已破淮西,兵锋直指汴梁。西洲前锋不日将抵京畿。时机已至,可按计划行事。保重。”
萧庭筠握着这封薄薄的信纸,却感觉重逾千斤。他反复看了数遍,仿佛能透过那熟悉的笔迹,看到写信人苍白而坚定的面容。
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犹豫、彷徨、乃至私人的情感,都被尽数压下,只剩下如同磐石般的冷静与决断。
他转身,走下瞭望台,对早已等候在下的韩冲、雷豹等将领,沉声下令:“传令全军,即刻拔营!目标——京城外围,青龙坡!”
“是!”众将轰然应诺,他们从少将军眼中,看到了最终决战的信号!
潜龙在渊,终将腾空。萧庭筠率领着这支历经“磨难”、内部已然蜕变的军队,走出了落魂涧,走向了那决定天下命运的最终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