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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归鸿影 ...

  •   赤谷城内,沈惊澜并未因与西洲结盟和等待萧家军而稍有懈怠。他深知,欲要撼动一个庞大的王朝,仅凭军旅之力远远不够,需得民心浮动,舆论先行,方能在真正起事时,事半功倍。

      他居于西洲王庭安排的僻静客馆,看似深居简出,实则通过“夜枭”、影楼以及江南世家重建的联络网络,将一道道指令如同蛛网般,悄无声息地撒向中原各地。

      他利用赵氏王朝近年来的昏聩统治、奸佞当道、忠良蒙冤、以及如今皇帝重病、太子监国却连和亲公主都被“劫持”的种种弊政,在民间与江湖中,播撒对赵氏统治的疑虑与反抗的念头。

      指令分为数路。

      一路针对市井百姓。令手下之人扮作游方郎中、说书先生、走卒贩夫,在茶楼酒肆、集市码头,以闲聊、讲故事的形式,散播“皇帝失德,天降灾异”、“奸臣当道,忠良含冤”、“太子无能,公主被劫,国威扫地”等言论。内容真真假假,夹杂着周谨、李甫等人的具体恶行,以及沈家冤案的细节,极具煽动性。这些流言如同瘟疫,在底层民众中悄然蔓延,许多人对朝廷的不满被悄然点燃。

      一路针对士林清议。通过江南欧阳家等世家在文人士子中的影响力,暗中支持、资助那些对朝政不满的寒门士子与在野清流,鼓励他们撰写诗文、策论,抨击时弊,呼吁“清君侧”、“正朝纲”。一些匿名的揭帖、檄文开始在某些书院、文会中流传,言辞愈发激烈,直指皇帝昏聩与太子监国不利。

      一路针对江湖武林。由影楼与江南四大世家牵头,联络各地对朝廷早有不满或因各种原因遭受打压的江湖门派、绿林豪强。沈惊澜以“许寒星”的身份,许以重利或助其复仇,逐步将这些分散的力量凝聚起来,形成一股潜在的、庞大的反赵同盟。江湖上,开始流传“天下将乱,豪杰并起”、“赵室气数已尽”的传闻。

      这些行动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如同春雨润物,细密而持久。沈惊澜坐镇西洲,运筹帷幄,通过加密的信件与绝对可靠的信使,遥控着这场没有硝烟的舆论之战。他精准地把握着分寸,既不过早暴露自身,又能让反抗的暗流持续发酵。

      西洲王赫连勃勃偶尔前来与他商议结盟细节,见他虽面色苍白,时常低咳,但言谈间对天下大势、人心向背的洞察却犀利如刀,布局更是环环相扣,不由心中凛然,愈发不敢小觑这位年轻的“盟友”,对其计划也更多了几分信心。

      阿娜尔公主有时也会带来一些通过特殊渠道传出的、关于朝廷对西洲动向反应的消息,为沈惊澜的布局提供参考。她看着沈惊澜终日操劳,身形似乎比初到时更加清瘦,心中不免有些复杂难言的情绪,既有敬佩,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就在沈惊澜于幕后搅动中原风云之际,远在赤石川的萧家大军,终于迎来了预料中的沙暴。

      起初只是天际线泛起昏黄,风声渐厉。不过半日,狂风便卷着亿万黄沙,铺天盖地而来,如同巨大的黄色帷幕,将天地彻底笼罩。日月无光,视线不及丈外,耳边唯有鬼哭狼嚎般的风啸与沙粒击打在营帐、铠甲上的噼啪声。

      “全军听令!按预定方略,转移!”萧庭筠的声音透过特制的传声筒,在狂风中依旧清晰传入各级将领耳中。

      早已准备就绪的萧家军,展现出极高的军纪素养。士兵们以绳索相连,戴上面纱,顶着能撕裂一切的狂风,按照事先演练过无数次的路线,沉默而坚定地向西洲方向的“风鸣峡”移动。

      车辆物资被绳索牢牢固定,由骡马和人力共同拖曳。战马皆蒙上眼罩,由熟悉的骑士牵引。整个队伍如同一条在沙暴中艰难前行的巨龙,虽缓慢,却秩序井然。

      萧庭筠亲率中军前行,他内力深厚,目力远超常人,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依旧能勉强辨识方向。萧擎岳坐镇后方,秦玉瑶与文若谦等文职及家眷被护在队伍相对安全的中央位置。许寒山则如同定海神针,游走于队伍之中,偶尔出手,以内力稳住即将倾覆的车辆,或以金针刺激因风沙窒息而昏迷的士兵穴道,助其恢复。

      沙暴持续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如同在地狱中穿行。口渴、饥饿、寒冷、疲惫以及对未知的恐惧,时刻考验着每一个人的意志。不断有人因体力不支或意外而倒下,但萧家军严明的纪律与对主帅的绝对信任,支撑着他们顽强前行。

      萧庭筠的披风早已被风沙撕扯得破烂不堪,脸上、手上尽是细小的血痕。他几乎不眠不休,时刻关注着队伍的动向,以手势和预先约定的哨音调整着行进节奏与方向。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沙暴,到达风鸣峡,与惊澜派来的接应汇合!

      当第三日傍晚,风势终于渐歇,漫天的黄沙缓缓沉降,眼前依稀出现两座如同巨鸟展翅欲鸣的赤红色山崖时,整个队伍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风鸣峡,到了。

      然而,还不等众人放松,负责前哨的韩冲便疾驰而来,面色凝重地对萧庭筠低语:“少将军,峡口发现不明身份的骑兵,约数百人,装备精良,不似西洲服饰,也非我大赵军制!”

      萧庭筠瞳孔微缩,心猛地一沉。难道消息走漏,朝廷派了其他军马在此拦截?

      风鸣峡口,地势险要,两侧山崖陡峭,仅容数骑并行。此刻,数百骑黑衣黑甲的骑兵,如同沉默的礁石,牢牢扼守在峡口之外,虽未亮出兵刃,但那肃杀凛冽的气势,却让刚刚经历沙暴、疲惫不堪的萧家军前锋瞬间紧张起来,纷纷握紧了手中兵刃。

      萧庭筠排众而出,示意部下稍安勿躁。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支骑兵,见其队列严整,人马皆静默无声,唯有战旗在逐渐平息的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绣着一轮沐浴在火焰中的金色弯月——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徽记。

      不是朝廷军队,也非西洲王庭的制式。

      他暗中打了个手势,身后大军悄然展开战斗队形,弓弩上弦,刀剑出鞘半寸,凝重的杀气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那支骑兵队伍中,一骑越众而出。马上将领同样身着黑甲,未戴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眼神锐利如鹰。他并未携带长兵,只在马鞍旁挂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

      他在距离萧庭筠三十步外勒马,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节,声音洪亮,带着异域口音,却说着流利的中原官话:“前方可是镇国大将军萧擎岳与少将军萧庭筠麾下?”

      萧庭筠心中微动,沉声道:“正是。阁下何人?为何阻拦我军去路?”

      那骑士朗声道:“我乃‘金月部’少主,赫连锋。奉西洲王赫连勃勃与许寒星公子之命,特在此接应萧家大军入西洲!此乃信物!”说着,他扬手抛过来一物。

      萧庭筠身旁的亲兵接过,呈上一看,竟是一枚鲜红的枫叶。

      萧庭筠心中剧震!

      他抬头,看向那自称赫连锋的骑士,眼中疑虑稍减,但仍未完全放松:“原来是赫连少主。不知许公子现在何处?我军初至,人困马乏,需尽快安顿。”

      赫连锋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坦然道:“许公子正在赤谷城等候。萧将军放心,我金月部虽非西洲王庭直属,但世代忠于王族。此行绝无恶意,只为护送贵军安全抵达赤谷城,避开可能存在的耳目。请将军随我来,峡内已备好饮水和临时营地。”

      萧庭筠与赶来的萧擎岳交换了一个眼神。萧擎岳微微颔首。眼下大军疲惫,不宜久战,且信物无误,对方态度也算诚恳,不妨先行跟随,再见机行事。

      “有劳赫连少主引路。”萧庭筠拱手道。

      赫连锋不再多言,调转马头,挥手示意部下让开通道。萧家大军怀着几分警惕与期待,随着这支神秘的金月部骑兵,缓缓进入了风鸣峡。

      在赫连锋及其麾下金月部骑兵的引导下,萧家大军穿过蜿蜒险峻的风鸣峡,果然在峡内一处开阔地带发现了早已准备好的清水、草料以及搭建好的简易营帐。金月部显然准备充分,行事也极有章法,并未过多打扰萧家军休整,只是在外围警戒。

      萧庭筠命韩冲、雷豹安排士卒轮流休息、补充体力、救治伤患,自己则与萧擎岳、文若谦等人,在金月部提供的一顶大帐内,与赫连锋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会谈。

      “赫连少主,多谢接应之情。”萧庭筠开门见山,“不知如今西洲境内情况如何?许公子可还安好?”

      赫连锋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萧将军客气。许公子安然无恙、智珠在握,一切皆在计划之中。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据许公子判断,太子很可能已派出其他心腹将领,率领部分禁军或调动其他边镇兵马,以‘接应’或‘督战’为名,向西洲而来,意图不明。我们必须尽快完成汇合,稳固防线,商议下一步行动。”

      萧庭筠点头,惊澜的判断与他不谋而合。朝廷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萧家十万大军脱离掌控,必然会有所动作。

      “我军休整一日,明日便开赴赤谷城。”萧庭筠决断道,“只是,十万大军目标太大,如何能悄然抵达赤谷城下,而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和朝廷耳目的注意?”

      赫连锋显然早有准备,取出一幅详细的西洲地图铺开,指点道:“许公子已有安排。请萧将军将大军分作三路。左路由韩冲将军率领,沿‘月牙泉’古道行进,昼伏夜出;右路由雷豹将军率领,走‘金沙河’谷地,多设疑兵;中军则由萧将军与大将军亲率,由我金月部带路,抄近路翻越‘断魂岭’,虽路途艰险,但可最快抵达赤谷城,且最为隐蔽。”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标记着红色小旗的位置:“许公子会在赤谷城外的‘望归坡’等候中军。”

      听到“望归坡”三字,萧庭筠心中一动,仿佛已能看到那青衫身影立于坡上,遥望而来的情景。他强压下翻涌的思绪,仔细查看了赫连锋指出的路线,与父亲和文若谦低声商议片刻,觉得此计划可行。

      “好,就依许公子之计!”萧庭筠拍板定论。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准备。萧庭筠走出大帐,望着赤谷城的方向,夜空下,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线,紧紧连接着彼此。分离日久,思念早已刻入骨髓。惊澜,我们终于要再见了。

      休整一日后,萧家大军按照沈惊澜的谋划,兵分三路,悄无声息地向赤谷城进发。

      萧庭筠与萧擎岳率领中军精锐,跟随赫连锋的金月部向导,踏上了翻越“断魂岭”的艰险路途。此岭山势陡峭,怪石嶙峋,许多地方仅容一人一马通过,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若非金月部族人熟悉路径,外人绝难穿越。

      萧庭筠弃马步行,与士卒一同攀援跋涉。他内力深厚,身手矫健,倒不觉得十分吃力,心中却时刻挂念着大军安危,更惦记着即将到来的重逢。

      三日后,当队伍终于有惊无险地翻过断魂岭,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广袤的草原延伸向远方,天际线下,一座雄城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若隐若现,那便是西洲王城——赤谷城。而在城池前方不远处,一座不高的山坡上,依稀可见几道人影。

      萧庭筠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运足目力望去,只见坡顶之上,一名青衫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孤松,晚风吹动他的衣袂与墨发,虽看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影,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

      是惊澜!
      在他身旁,站着盛装打扮的西洲公主阿娜尔,以及侍女阿依夏,还有数名西洲王庭的护卫。

      “父亲!”萧庭筠难掩激动,看向萧擎岳。

      萧擎岳亦是虎目含光,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吧。”

      萧庭筠再按捺不住,身形一展,如同离弦之箭,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已掠过草原,直奔那望归坡而去。

      坡上,沈惊澜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来。他依旧戴着那副青铜面具,遮住了惊世容颜,也掩去了可能存在的病容,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在看到疾驰而来的萧庭筠时,瞬间漾开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欣慰,有关切,有久别重逢的悸动,更有深藏于眼底、几乎要溢出的思念。

      萧庭筠一口气冲上坡顶,在距离沈惊澜几步之遥处猛地停住脚步。两人隔着面具,静静对视着,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静止。

      阿娜尔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怅惘,悄然带着阿依夏与护卫向后退开了些许,将空间留给了这对历经磨难、终得重逢的挚友……或者说,爱人。

      良久,萧庭筠才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唤道:“惊澜……”

      沈惊澜没有应声,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青铜面具。

      面具下,那张脸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病气,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辉光,定定地望着萧庭筠,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镌刻在心底。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萧庭筠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庭筠,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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