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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枫燃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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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李府。
连日来的打击让李甫仿佛苍老了十岁。柳铭轩被逐,自身遭斥,党羽离心,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门可罗雀。他坐在昏暗的书房内,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江戬、柳铭轩、李程泽三人立于下首,气氛凝重。
“父亲,不能就这么算了!”李程泽年轻气盛,脸上满是不甘与愤懑,“那躲在暗处的鼠辈,接连害我们损失惨重,此次更是设计让陛下迁怒于我们,此仇不报,孩儿寝食难安!”
柳铭轩虽失了官职,但眼神中的桀骜与怨毒却更深了:“李叔叔,对方手段阴狠,步步紧逼,我们若再不反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找出他们的根脚!”
江戬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老夫近日动用了一些江湖关系,暗中查探。对方行事缜密,尾巴收拾得很干净。不过……他们似乎有一个据点,在城南的旧城隍庙。”
“城隍庙?”李甫眼中精光一闪,“可查到是些什么人?”
“多是些江湖落魄客、不得志的文人,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武人。看似松散,实则组织严密,进出皆有暗号。”江戬道,“老夫派人盯了几日,发现其中有人,与镇国大将军府的一名采买管事,有过一次极其短暂的接触。虽然对方很警惕,接触后立刻分开,且那管事之后也未再去过城隍庙,但这条线,值得一查。”
“萧家?!”李程泽失声道,“难道是萧擎岳指使的?他们想干什么?”
李甫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萧擎岳……此人向来标榜忠君爱国,不涉党争,会行此阴私手段?但若非他,那管事之事又如何解释?难道是他手下之人私自行为?”
柳铭轩沉吟道:“萧家与沈家是世交,沈家覆灭,萧家心存怨怼也在情理之中。或许,他们不敢明着对抗陛下,便暗中扶植江湖势力,针对我等,意在剪除陛下‘身边的忠良’?”他自动将“奸佞”换成了“忠良”。
江戬补充道:“目前查到的,仅此一条与萧家有关的线索。那许寒星武功路数与江湖传闻,和萧家并无明显关联。萧庭筠是少年将军,武功走的是刚猛正大的军中路子,与那许寒星的诡异霸道截然不同。”
他们顺着城隍庙这条线,摸到了萧家边缘,却如同隔着一层浓雾,看不清内里。他们只以为萧家是因沈家之事,开始暗中对付他们,却全然未曾想到,那主导一切的许寒星“,就是他们认知中早已“死去”的、那个先天体弱的沈惊澜,更未料到萧家与江湖势力已深度捆绑,目标直指皇权。
“无论如何,萧家既有嫌疑,便不能放过。”李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程泽,你带人,严密监视萧家主要人物的动向,尤其是萧庭筠!看看他们是否与城隍庙,或其他可疑人物有接触!”
“是,父亲!”李程泽领命。
“江先生,铭轩,”李甫看向二人,“你们从旁协助,务必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一条无形的线,开始悄然缠绕向镇国将军府。
连日来的筹谋与暗涌,让沈惊澜感到一丝倦意,并非身体,而是心神。那源自《渊渟岳峙》的哀恸之心,在经历江南杀戮与京城毒计后,似乎又沉郁了几分。心脉处的隐痛也较平日频繁了些。
这日天气晴好,萧庭筠见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便提议道:“惊澜,终日困在这方寸之地,难免气闷。城外西山枫叶正红,景色颇佳,不若我们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去走走?”
沈惊澜抬眼,对上萧庭筠关切的目光,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皆换了寻常的文士青衫,未带随从,也未骑马,如同寻常结伴出游的士子,徒步出了建安城,往西山而去。
秋高气爽,天穹如洗。西山坡上,层林尽染,红叶似火,与青松翠柏相映成趣。山间空气清新,偶有鸟雀啼鸣,确能让人暂忘烦忧。
萧庭筠与沈惊澜并肩缓行于山道之上。萧庭筠时而指点远处山峦,说起些军中趣事,或是少年时两人一同游玩的情景,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沈惊澜大多静静听着,偶尔唇角微扬,露出些许清浅的笑意,目光掠过漫山红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份闲适并未持续太久。
行走间,沈惊澜脚步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目光依旧望着前方山色,口中却以极低的声音,仅容萧庭筠听闻:“有人跟着,三个。身手不弱。”
萧庭筠神色不变,依旧笑着指向一棵形状奇特的古松,仿佛在品评,同时低语:“方位?”
“左后林间三十丈,右后岩石侧二十丈,还有一个在更远处吊着,气息最沉。”沈惊澜感知之敏锐,远超常人。
萧庭筠心中凛然,知道是李甫那边的人摸过来了。他不动声色,与沈惊澜继续谈笑前行,仿佛浑然未觉,体内内力却已悄然运转,戒备起来。
跟踪者,正是李程泽、柳铭轩与江戬三人。他们得到萧庭筠出城的消息,便尾随而来。见只有萧庭筠与一名陌生青衫文士,柳铭轩与江戬皆不认识沈惊澜,只当是萧庭筠的普通友人。唯有李程泽,在看到沈惊澜侧脸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那是……沈惊澜?”李程泽压低声音,难以置信,“他竟然还活着?不是说他早就死了吗?”他幼时在京城各种场合见过沈惊澜几次,对其惊鸿之貌印象极深,只是后来沈家出事,便再未听闻其消息,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柳铭轩皱眉:“沈惊澜?那个据说先天心脉有损、体弱多病的沈家子?”他仔细看去,只见那青衫少年身形清瘦,面色似乎比常人苍白些,但行走间步履从容,气息平稳,并无病弱之态,只是那容貌确与传闻中一般,过于昳丽,令人过目难忘。
江戬目光锐利,在沈惊澜身上停留片刻,微微摇头:“此人气息内敛,看不出深浅。但观其步伐,并非毫无根基之人。不过,与那许寒星的霸道气势,截然不同。”
他们先入为主,认定许寒星武功霸道诡异,与眼前这清冷文弱的少年形象格格不入,加之沈惊澜“已死”和“病弱”的固有印象,竟无人将他与那煞星联系起来,只当他是侥幸存活、被萧庭筠庇护起来的沈家遗孤。
沈惊澜与萧庭筠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坡地,四周枫树环绕,红艳似火,地上落满了厚厚的红叶。
就在此时,身后破空之声骤响!
三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藏身处扑出,成品字形将二人围在中间。正是李程泽、柳铭轩与江戬。
李程泽手持长剑,直指萧庭筠,厉声道:“萧庭筠!你们萧家暗中勾结江湖匪类,屡次陷害我等,今日便要你给个交代!”
萧庭筠将沈惊澜护在身后,面对三人,毫无惧色,冷笑道:“李程泽,你父子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如今失势,便像疯狗一样胡乱攀咬吗?”
柳铭轩则目光阴冷地扫过被萧庭筠护住的沈惊澜,最后落在萧庭筠脸上,语带讥讽:“萧少将军,好兴致啊。家国正值多事之秋,你却有闲心携美同游?只是不知这位……沈公子,可知晓你萧家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他刻意将“美”字咬得极重,带着侮辱的意味。
沈惊澜神色平静,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与他无关,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淡淡地扫过三人。
江戬并未言语,他气息锁定沈惊澜,身形微动,如同鬼魅般欺近,枯瘦的手掌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取沈惊澜肩井穴!他打算先擒下这个看似最弱的,用以胁迫萧庭筠。
萧庭筠见状,正要出手拦截,却听沈惊澜轻声道:“无妨。”
只见沈惊澜面对江戬迅疾如电的一抓,脚下步伐看似慌乱地向后一错,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衣袖却被指风划破了一道口子。他身形显得有些不稳,脸色似乎也更白了几分,仿佛受惊不浅。
另一边,李程泽已挺剑攻向萧庭筠。他武功得名家指点,亦是不俗,剑光霍霍,攻势凌厉。但萧庭筠久经沙场,实战经验何其丰富,内力更是雄浑扎实。他并未拔剑,仅以一双肉掌应对,掌风刚猛凌厉,如同沙场冲锋,大开大合,将李程泽的剑招尽数封挡在外,稳占上风。
柳铭轩并未加入战团,他站在一旁,目光在萧庭筠与看似狼狈躲避江戬攻击的沈惊澜之间逡巡,唇边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开始以言语攻心,
“萧庭筠,你枉称少年英雄,却行此鬼蜮伎俩,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沈公子,你与这等背后伤人之辈为伍,可能安心?”
他见沈惊澜似乎对萧庭筠极为关切,目光一转,又对看似勉力支撑的沈惊澜道:“沈公子,你猜,萧少将军与我那程泽兄弟,此番较量,谁能更胜一筹?”
他意在扰乱沈惊澜心神,让其分心,好让江戬更快得手。
然而,沈惊澜在江戬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看似惊险万分地避开又一爪,气息微乱,却想也不想,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清晰地响起:“庭筠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十七岁便随军历练,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李程泽?不过一京中纨绔,仗着父辈余荫,学了几手剑法便自以为天下无敌。论武功、论心性、论实战,皆如萤火之比皓月,望尘莫及。此问,多余。”
他言辞犀利,毫不留情,直接将李程泽贬得一文不值。
李程泽正被萧庭筠逼得左支右绌,闻言更是气得险些吐血,剑法出现一丝紊乱,被萧庭筠抓住破绽,一掌拍在手腕,长剑险些脱手。
柳铭轩见攻心无效,反被奚落,眼中怨毒之色更浓,转而将矛头对准萧庭筠,话语愈发不堪:“萧庭筠!你不过一介武夫,粗鄙不堪!仗着家中权势,欺压良善!你以为沈惊澜跟着你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你萧家还能庇护他这丧家之犬罢了!若非如此,他这等人物,岂会看得上你……”
“咻——!”
柳铭轩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厉啸骤然响起。
只见一片普通枫叶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红色流光,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瞬间穿越数丈距离,在柳铭轩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噗——!”
柳铭轩身体猛地一僵,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那个汩汩冒出鲜血的小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的怨毒、惊骇、不甘迅速凝固,随即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气绝身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程泽正勉力抵挡萧庭筠,眼见挚友被一片枫叶瞬间毙命,心神剧震,动作不由得一滞。萧庭筠岂会放过这等机会,闪电般出手,一指點中其穴道,李程泽顿时身体僵直,动弹不得,被萧庭筠轻易制住。
而原本以为胜券在握、正准备加大力度擒拿沈惊澜的江戬,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死死盯着那片缓缓飘落的、沾着血迹的枫叶,又猛地看向那个气息已然截然不同的青衫少年。
只见沈惊澜缓缓站直了身体,之前那副“惊慌失措”、“勉力支撑”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神色淡漠,眼神冰冷如万载寒渊,周身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清冽气息与凛然杀意。那苍白的脸色,此刻看来,不再是病弱,而是一种源自功法本源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死寂。
“枫叶……是你!原来是你!!”江戬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你就是那个青铜面具人!”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武功霸道、手段狠辣、搅动京都与江湖风云的煞星,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文弱、被所有人认为早已病死或不堪一击的沈家遗孤。这反差太大,太具冲击性!
就在江戬因这惊天发现而心神失守、出现一瞬间空白的刹那——
“还敢分心?”
沈惊澜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在江戬耳边响起。
与此同时,沈惊澜右手手掌已悄无声息地印在了江戬的心脉所在。掌心内力吞吐,那冰寒死寂、源于哀恸之心的磅礴力量,如同决堤洪流,瞬间轰入江戬体内。
江戬甚至连躲闪都来不及,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与死寂力量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防御,五脏六腑如同被万载玄冰冻结、碾碎。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不甘,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噗——!”
江戬猛地喷出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扑倒,气息瞬间断绝。这位神秘的江湖高手,至死都无法相信,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陨落在这西山的枫林之中。
从沈惊澜弹射枫叶击杀柳铭轩,到闪身掌毙江戬,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形势逆转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萧庭筠制住李程泽,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亦是震撼难言。他知道惊澜武功高绝,却未曾想已到了如此收发由心、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境界。
沈惊澜缓缓收回手掌,看也未看地上江戬与柳铭轩的尸体,目光落在被萧庭筠制住、面如死灰、眼中充满恐惧的李程泽身上。
“清理一下,把他带走。”沈惊澜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两只苍蝇。
萧庭筠点头,迅速处理了现场,制造出一些野兽搏斗的痕迹以混淆视听,随后提起浑身瘫软的李程泽,与沈惊澜一同,借着林木掩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而致命交锋的枫林。
西山依旧枫红似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惊澜与萧庭筠并未直接返回将军府,而是绕道城南,进入了那座废弃的城隍庙。
庙内留守的“夜枭”、“金算盘”等人见沈惊澜与萧庭筠突然到来,还带着一个被制住的锦衣公子,皆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恭敬行礼。
“找一间牢固的静室,看好他。”沈惊澜吩咐道。
“是,公子!”立刻有人上前,将面如土色、眼神涣散的李程泽押了下去,关进了庙内一间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石室,并派了专人看守。
处理完这些,沈惊澜与萧庭筠才在庙内一间较为干净的偏殿坐下。
萧庭筠看着沈惊澜,虽然知道他无恙,但仍忍不住问道:“惊澜,你可有不适?”他注意到沈惊澜的脸色比出城时更苍白了几分,气息也略显沉凝。
沈惊澜微微摇头,自行调息了片刻才开口道:“无妨。只是没想到,他们竟能查到萧家,还跟到了城外。”
“李甫已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了。”萧庭筠沉声道,“此次他们折了柳铭轩和那个江湖客,李程泽又被我们擒获,李甫恐怕会彻底疯狂。”
沈惊澜眼神冰冷:“他疯狂,离覆灭也就不远了。李程泽是个不错的筹码,或许能从他口中,撬出些李甫更多的罪证,尤其是与边将勾结、以及此前构陷我沈家的细节。”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此地已不安全。李甫发现他们三人失踪,必然会全力搜寻,城隍庙迟早会被找到。需尽快将李程泽转移,此地的人手也要分散隐匿。”
萧庭筠点头:“此事我来安排。可将李程泽秘密转移至父亲在城郊的一处隐秘庄园。城隍庙的人,也可暂时化整为零,分散到我们在京城其他的暗桩中去。”
“如此甚好。”沈惊澜颔首,“经此一事,李甫必然认定是萧家要对他下手,双方的矛盾已彻底摆上明面。接下来,朝堂之上的争斗,将会更加激烈。我们需要加快步伐,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给予李甫最后一击。”
他的目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望向京都方向,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风暴的漩涡。擒获李程泽,只是一个开始,更残酷的较量,还在后面。
偏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静而坚定的面容。擒敌之功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而让气氛更加凝重。他们都知道,真正的决战,即将来临。而手中的俘虏李程泽,将成为撬动这盘死棋的一枚重要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