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53、别江南

　　沈惊澜在石家将养了十余日，虽面色依旧苍白，身形也清减了几分，但那股源自《渊渟岳峙》心法的清冽沉静之气，却愈发凝实。他不再提及那日呕血昏迷的缘由，石猛与石玄虽心中疑惑担忧，却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吩咐下人更加精心照料。

　　这一日，天光正好，沈惊澜觉得身体已无大碍，便向石猛父子提出了辞行。

　　石猛闻言，虬髯微动，洪声道：“许公子何必急着走？可是我石家招待不周？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如再多住些时日，让我这傻小子再跟你多学几手！”他话语诚挚，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爽。

　　石玄更是满脸不舍，扯着沈惊澜的袖子：“许前辈，您再教教我那招的运劲法门吧！您走了，我找谁请教去？”

　　沈惊澜看着这对耿直憨厚的父子，心中难得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但旋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拱了拱手，声音平静无波：“石将军，石玄小友，盛情厚意，在下铭感五内。只是在下确有要事在身，需即刻前往建安，不便久留。他日若有机缘，定再来叨扰。”

　　他语气坚决，石猛知挽留不住，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沈惊澜的肩膀：“既如此，我也不强留了。公子此去建安，龙潭虎穴，务必万事小心！若有需处，只管捎个信来，我石猛绝无二话！”他依旧记得自己“不违背忠义之道”的前提下的承诺。

　　石玄眼圈微红，闷声道：“许前辈，您保重！”

　　沈惊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青衫磊落，背影孤直，很快便消失在扬州城熙攘的人流之中。石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离开扬州，沈惊澜并未选择最近的官道，而是折向西南，取道云梦。他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想去看看那片曾留下过他年少时记忆的八百里洞庭。

　　数日后，沈惊澜抵达了云梦大泽。但见烟波浩渺，水天一色，远山如黛，沙鸥翔集。与他记忆中那个与萧庭筠一同游历的洞庭湖似乎并无二致，却又仿佛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纱。

　　他租了一叶扁舟，任由船夫摇着橹，在湖光山色间缓缓穿行。春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湿润与花草的清香，本该是心旷神怡之景，落在他眼中，却只余满目苍凉。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锦衣华服、眉眼飞扬的少年萧庭筠，两人共乘一舟，指尖无意触碰，少年情热，在波光粼粼与彼此清澈的眼眸倒影中，双唇青涩而炽热地贴在了一处，带着湖水的清甜与少年的懵懂。

　　往昔越是清晰，此刻便越是穿肠毒药。

　　他闭上眼，强行将那几乎要冲破冰封心防的悸动压下。往事如烟，云泥之别，妄念徒增感伤。

　　他在云梦泽畔盘桓了两日。白日里，他踏过曾经并肩走过的堤岸，看过曾经一同惊叹的落日；夜晚，他便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山麓露宿。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清冷的月辉洒落林间，如同铺了一层寒霜。他靠着一棵古松，仰望着天穹那轮未曾消瘦分毫的明月，只觉得胸口那辗转反侧、无法言说的情思，却比这月华更冷，更蚀骨。

　　夜中若渴，饮的是银瓶泻浆。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囊，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却浇不灭喉间那团因思念与绝望而燃起的火焰。银瓶倾泻，琼浆如练，却洗不去心头的尘埃。

　　月不曾瘦，瘦的是沈惊澜对萧庭筠那早已被命运斩断、却依旧在心底悄然滋长、辗转反侧的情思。

　　星不曾灭，灭的是当年棠梨树下、月华庭中，那两个少年之间，曾以为可以照亮彼此一生的阑珊灯火。

　　两日后，沈惊澜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云梦泽。所有的缅怀与感伤，都已在那两日的独处中，被彻底埋葬。他重新戴上了那副冰冷的青铜面具，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冰冷。

　　就在沈惊澜于云梦泽畔独自舔舐伤口、埋葬过往之时，萧庭筠所率领的迎亲队伍，已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天朝都城——建安。

　　建安城，龙蟠虎踞，气象万千。高大的城墙如同巨龙蜿蜒，城内宫阙巍峨，街市如棋盘般规整繁华，尽显天朝上国的威仪与鼎盛。

　　西洲公主阿娜尔的到来，在建安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皇帝虽年事已高，但对这次彰显国威、笼络西洲的和亲颇为重视，下令以极高的规格接待。公主被暂时安置在专为接待藩属国贵宾的“四方馆”内，由宫中派出的嬷嬷和内侍悉心照料，等待吉日完婚。

　　萧庭筠交割了差事，回府复命。萧府上下自是欢喜荣耀，但萧庭筠眉宇间的疲惫与深藏的郁色，却并未因回到熟悉的环境而消散。他脑海中不时闪过敦煌的乱局、军中的内鬼、西洲公主异常的冷淡，以及那个如同梦魇般纠缠不休的青铜面具人。

　　他派人暗中查访沈惊澜的下落，依旧杳无音信。仿佛这个人，真的已经从世间彻底蒸发。这种无力的寻找与担忧，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沈惊澜紧随其后，也抵达了建安。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庞大而复杂的帝都。

　　他没有去寻找客栈落脚，而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凭着记忆，来到了一处已然荒废、门庭冷落的府邸前。朱漆大门上的封条早已破损不堪，蛛网尘封，牌匾不知被何人摘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匾额位置，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败落与悲凉。

　　这里，曾是显赫一时的沈府。

　　他轻易地翻过高墙，落入院中。但见庭院深深，却杂草丛生，亭台楼阁破败倾颓，昔日熟悉的回廊假山，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凄冷的月光下，如同鬼域。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荒芜的气息。

　　他缓缓行走于废墟之中，指尖拂过冰冷残破的梁柱，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记忆之上。这里是他与萧庭筠追逐嬉闹的庭院，那里是母亲抚琴的暖阁，那边是父亲考较他功课的书斋……往昔的欢声笑语、温情脉脉，与眼前这死寂的荒凉形成残酷的对比。

　　但他没有流泪，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那日在扬州得知父母死讯时汹涌的悲恸，仿佛已在那场大病中被彻底蒸发，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寻了一间相对完整、位置偏僻的厢房，略作清理，便将此地作为了在建安的藏身之所。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如同蛰伏的猎豹，开始利用黑夜的掩护，熟悉建安城的布局，尤其是皇城周边的地形与守卫换防规律。

作者有话说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盖的是漫天星尘；夜中若渴，饮的是银瓶泻浆。月不曾瘦，瘦的是辗转反侧的情思；星不曾灭，灭的是阑珊灯火。”这句话出自台湾作家简媜的散文《月落》。这篇散文收录在她的作品集《只缘身在此山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