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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权谋启 ...

  •   长白山的冬天,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冰雪封住了山,也似乎封住了时间。沈惊澜蜷缩在破败偏殿的角落里,身上裹着那件愈发显得破旧粗糙的皮裘,怀中紧抱着汲取微薄暖意的花生。殿外,狂风卷着雪沫,一遍遍撞击着摇摇欲坠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诉。

      他的身体依旧畏寒,脸色苍白,但那双曾一度被死寂和麻木笼罩的眸子,却在日复一日的冰封与寂静中,逐渐燃起了一点不同往日的幽光。那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仇恨的淬炼,与复仇的决意。

      父亲被强按雪地的屈辱,母亲浴血奋战的决绝,家园被烈火吞噬的惨状……这些画面不再仅仅是夜半惊醒的梦魇,它们开始在白日里,在他清醒的脑海中,反复上演,每一刻都清晰无比,每一刻都带着刻骨的痛与恨。

      钦天监的“妖异”谶语,皇帝的冷酷旨意,官兵的凶残无情……这一切,并非天灾,而是赤裸裸的人祸。是庙堂之上,基于猜忌与权术,对他沈家、对他沈惊澜施加的最不公的迫害。

      他凭什么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这苦寒之地,苟延残喘。他凭什么要眼睁睁看着父母身陷囹圄,家园破碎,而仇人却高坐明堂。

      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林婉如的桀骜与不屈,以及属于沈文远的智慧与坚韧,在这极致的压迫与痛苦中,终于彻底苏醒,并融合成一种更为可怕的东西。

      他要复仇。

      不是为了宣泄愤怒,而是为了讨还公道,为了祭奠亡魂,为了让那些施加痛苦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在冰原上点燃的野火,迅速蔓延,焚烧掉了他最后一丝软弱与彷徨。

      他知道,凭他如今这手无缚鸡之力、孱弱多病的身子,复仇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需要力量,需要学识,需要一个引路人。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座始终沉默、如同磐石般坐落于主殿方向的身影——许寒山。

      这一日,风雪稍歇,惨白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天际。沈惊澜将花生安顿在枯草堆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破旧的衣袍,尽管这并无任何意义。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却让他更加清醒。然后,他迈着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向主殿。

      许寒山依旧如往常一样,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面对着空旷的大殿,似乎在打坐,又似乎只是在望着虚空。听到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沈惊澜在他身后三步远处站定,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和身体状况不符的平静与决绝:“许前辈,我想复仇。”

      许寒山缓缓睁开眼,并未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仿佛看透世情的漠然。

      “复仇。”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你凭什么复仇。就凭你这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子骨。还是凭你脑子里那点之乎者也的圣贤道理。”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尖锐而直接,毫不留情地戳穿着沈惊澜最大的弱点。

      沈惊澜没有被他的嘲讽激怒,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许寒山的背影,声音依旧平稳:“凭我一无所有,故而无所畏惧。”

      他顿了顿,继续道,条理清晰得可怕:“我知我体弱,无法习练高深武艺,难以仗剑杀人。但复仇之道,并非只有刀剑一条。庙堂权谋,江湖诡道,人心算计,奇门遁甲,药理毒术……世间能杀人的,远不止利刃。前辈通晓世事,武功深不可测,想必更明白这个道理。”

      许寒山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落在沈惊澜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冰冷与坚定,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杂念,将自身也化为复仇之刃的决绝。

      “说得不错。”许寒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我为何要帮你。就因为你是林婉如的儿子。还是因为你那点看似聪明的口才。”

      “因为前辈并非真正无情之人。”沈惊澜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若前辈真不在意,当初便不会从京城将我带出,不会一路跋涉护送至长白,更不会在我病重将死时,留下那些救命的草药。”

      他观察入微,早已从许寒山那看似冷漠的行事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许寒山救他,或许初衷是因为自己是故人之子,但这一路上的不抛弃,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前辈救我,是因为我是同门的后人。但前辈教我,则是一场押注。”沈惊澜的话语开始展现出他惊人的洞察力与谈判技巧,“前辈隐居于此,与世隔绝,但并非真正超脱世外。您一身本领,不会甘心就此埋没于雪山之间。教我,便是将您的道,您的技艺,借我之手,重现于世。我的仇人,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存在。向祂复仇,本身便是对现有秩序最激烈的挑战,是对您所学最好的印证与磨砺。这,难道不比让一切在此地腐朽,更有价值吗。”

      他没有哀求,没有悲情,而是冷静地分析利弊,将一场求教,变成了一场潜在的、互有所需的交易。他精准地抓住了许寒山这类人可能存在的心理——对自身所学的骄傲,以及对沉寂的不甘。

      许寒山沉默了。他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不过短短数月,这个从锦绣堆里跌入泥泞的少年,似乎已经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蜕变。那份清冷不再仅仅是性情,更是一种武装。那份睿智不再局限于书本,开始洞察人心与世情。

      良久,许寒山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更要聪明。但聪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所以,我需要前辈的教导,将这份聪明,转化为真正能撕碎敌人的力量。”沈惊澜微微躬身,姿态放低,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请前辈成全。”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空旷破败的大殿中,一立一坐,一少一壮,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沈惊澜那清冽而坚定的目光,与许寒山深不见底的审视在激烈碰撞。

      最终,许寒山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殿外苍茫的雪山,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沈惊澜的最终回应:“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踏上来,便没有回头路。痛苦,绝望,甚至最终失败身死,都怨不得旁人。”

      他没有说答应,也没有拒绝。但沈惊澜知道,他成功了。

      许寒山站起身,不再看沈惊澜,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跟我来。”

      许寒山带着沈惊澜,穿过几重倾颓的殿宇回廊,来到了一座相对保存完好的、以巨大青石垒成的建筑前。石门厚重,上面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奇异纹路,透露着古老沧桑的气息。

      许寒山伸手在石门一侧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按了几下,伴随着沉闷的机括声响,厚重的石门缓缓向内打开,激起一片尘埃。

      门内,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这是一座藏书阁。

      与外面宫殿的破败不同,藏书阁内部虽然也积满了灰尘,蛛网密布,但却异常干燥,显然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一排排高耸及顶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得密密麻麻,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轴、竹简、皮卷和线装古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香以及一种淡淡的、防止虫蛀的药草混合气息,厚重而沉凝。

      这里收藏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被世俗视为旁门左道的典籍。江湖各派的武功秘籍、奇门遁甲、机关消息、医卜星相、毒药理药、各地风物志、乃至一些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王朝秘辛、官场倾轧记录,包罗万象,杂乱却又隐隐自成体系。

      “这里,是门派最后的积累。”许寒山的声音在空旷的书阁中回荡,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师门早已败落,只剩下这些故纸堆。”

      他指着那浩瀚如烟海的典籍,对沈惊澜道:“你想学的,这里大多都有。能学到多少,悟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我不会一字一句地教你,若有疑问,可来问我,但每日,我只回答三个问题。问什么,你自己斟酌。”

      这是许寒山的教学方式——放任自流,自觅食粮。他不会给沈惊澜规划路径,不会告诉他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一切都需要沈惊澜自己去探索,去甄别,去领悟。这无疑是最艰难、最考验悟性和心性的方式。

      沈惊澜看着这无边无际的书海,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饥渴的光芒。他知道,这就是他复仇之路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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