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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寒山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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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墨韵和青霜的指引和保护,沈惊澜的逃亡变得更加艰难和盲目。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迷宫般的街巷和荒芜之地仓皇奔逃,躲避着任何可能的人迹和声响。
饥饿、寒冷、疲惫、恐惧,如同四条毒蛇,不断啃噬着他的意志和身体。干粮早已吃完,他只能抓几把干净的积雪塞入口中,那冰冷的触感暂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却让身体更加寒冷。脚上的软鞋早已磨破,脚底被冻伤、被碎石割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怀中的花生似乎也到了极限,叫声越来越微弱,身体冰凉。沈惊澜将它紧紧搂在胸口,试图用自己微弱的体温温暖它。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布满了追兵的眼睛。告示墙上已经贴上了他的海捕文书,绘着他的画像,虽然未必十分传神,但那“妖异”、“钦犯”的字眼和巨额赏格,足以让任何见到他的人心生贪念。
有一次,他试图向一个在破庙外施粥的老乞丐讨一口吃的,那老乞丐起初面露怜悯,但在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后,眼神骤然变得闪烁而贪婪。沈惊澜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转身钻进了一条小巷,果然不久后就听到那老乞丐带着几个地痞流氓搜寻过来的声音。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整个世界仿佛都充满了恶意。
天空再次飘起了细雪,如同为这场逃亡奏响的哀歌。沈惊澜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也变得朦胧。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身影,看到了母亲在庭院中种花的欢笑容颜,看到了萧庭筠在灯下看着他、眉眼弯弯的笑容……那些温暖的、安宁的过往,此刻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
最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跌倒在京城最边缘、一处早已荒废、连乞丐都不愿栖身的城隍庙前。
庙门早已腐朽倒塌,只剩下半扇歪斜地挂着,在寒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过了门槛,滚入了庙内。
庙内更是破败不堪,蛛网密布,神像坍塌,只剩下半截身子,脸上彩漆剥落,露出里面黝黑的泥胎,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菌和某种动物尸体腐烂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沈惊澜蜷缩在神像后方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里,身下是冰冷潮湿、布满污秽的稻草。他紧紧抱着怀里气息奄奄的花生,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牙关咯咯作响。
外面,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穿过破败的庙宇,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远处,隐约似乎又传来了搜捕队的呼喝声和犬吠,忽远忽近,如同索命的梵音,折磨着他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抬起头,透过屋顶巨大的破洞,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飘着雪的天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逃不出去了……京城是天罗地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挣脱。
父母生死未卜,家园被毁,忠仆惨死,萧庭筠远在天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难道真要像那圣旨所说,作为一个“妖异”,屈辱地死在这肮脏破败的角落里,连累所有关心他的人。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瞬间在冰冷的脸颊上凝结成冰。
他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之中。或许,就这样结束,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沈惊澜的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怀中的花生也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温热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城隍庙的破败大门外。
那脚步声很奇特,不疾不徐,沉稳而笃定,仿佛踏雪无痕,与追兵那种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截然不同。
濒死的沈惊澜已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响起:“这就认命了?”
这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沈惊澜浑噩的意识。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残破的庙门口,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青灰色布衣,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如同寒星般的光芒。
正是曾在洞庭湖畔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神秘布衣男子。
沈惊澜心中警铃大作,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浑身脱力,只能徒劳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警惕而茫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许寒山迈步走了进来,脚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悄无声息。他走到沈惊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既无同情,亦无厌恶,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值得研究的物品。
“沈惊澜?”他确认道,语气平淡。
“……是。”沈惊澜声音干涩地回答,握紧了袖中的短刃。此人敌友难辨,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许寒山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戒备,目光扫过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以及他怀中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淡淡道:“我姓许,名寒山。和林婉如师出同门。”
同门。
沈惊澜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寒山。母亲竟然还有一位同门。
许寒山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用他那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语调说道:“我在京城留有眼线。沈家出事,你被追捕的消息传来,我便从长白赶来了。找你,费了些功夫。”
他的解释简单直接,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沈惊澜却能从这平淡的话语中,感受到背后的不寻常。从长白到京城,千里之遥,他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到,并且在这茫茫人海、重重搜捕中找到躲藏在此的自己……此人的能力和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你为何要找我?”沈惊澜艰难地问道。他不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他如今这般境地。
许寒山看着他,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因为你是林婉如的儿子。于情于理,我总要把你带回门派。”
他的话语冰冷而现实,没有丝毫温情可言。救他,并非出于怜悯或同情,更像一次冷冰冰的交易。
沈惊澜沉默了。他看着许寒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漠不关心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失望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冰冷。在这世上,除了父母和萧庭筠,又有谁会毫无理由地对他好?许寒山的“无情”,反而让他觉得真实。
“还能走吗?”许寒山问道,语气没有任何关切,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沈惊澜咬了咬牙,试图撑起身体,却再次无力地跌坐回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是强弩之末。
许寒山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俯下身,伸出大手,一把将沈惊澜从地上捞了起来,如同拎起一只小猫。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抱好你的猫。”他丢下一句,便不再多言,转身便向庙外走去。
沈惊澜被他半扶半拖着,踉跄地跟上。怀中的花生似乎也被许寒山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出声。
走出破败的城隍庙,寒风扑面而来。沈惊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吞噬了沈府生命的京城方向,眼中所有的软弱与绝望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坚毅所取代。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许寒山是出于何种目的,至少,他活下来了。
活着,就有希望。
自那个绝望的城隍庙之夜起,沈惊澜便跟着许寒山,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逃亡与跋涉。
许寒山显然深谙隐匿之道,他并未选择官道或寻常路径,而是专挑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密林险涧而行。他仿佛对天下山川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隐蔽、最难以追踪的路线。
然而,这条路也意味着极致的艰辛。
食物是最大的问题。许寒山随身只带了极少量的干粮,很快便消耗殆尽。之后,他们只能依靠采摘野果、挖掘草根,或者由许寒山出手猎取一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小型动物果腹。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沈惊澜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苦楚?起初几乎难以下咽,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强迫自己吞下那些粗糙、甚至带着腥膻味的食物。
寒冷是无处不在的敌人。越往北走,天气愈发严寒。许寒山只给了他一件粗糙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裘衣,虽然保暖,却沉重而充满异味。夜晚露宿荒野,只能寻找山洞或背风处,点燃一小堆篝火,两人一猫紧紧靠在一起取暖。沈惊澜身体本就虚弱,又经历了家变和逃亡的打击,在这般恶劣环境下,更是时常发起低烧,咳嗽不止。
许寒山对此视若无睹。他不会主动关心沈惊澜的病情,也不会因为他的虚弱而放缓脚步。只有当沈惊澜实在支撑不住,快要倒下时,他才会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些不知名的、味道极其苦涩的草药,命令他嚼碎吞下。那些草药虽然难吃,但效果却奇佳,总能暂时压下他的病势,让他恢复一些力气,继续跟上。
行走更是对意志力的极大考验。许寒山的步伐极快,而且似乎不知疲倦。沈惊澜必须拼尽全力才能跟上,常常一天下来,双脚磨满了血泡,旧泡破了又磨出新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许寒山从不搀扶他,也不会因为他速度慢而等待,只是偶尔会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在思索他是否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这种目光,比任何言语的责骂更让沈惊澜感到屈辱和压力。他知道,在许寒山眼中,自己或许只是一个累赘。如果他跟不上,如果他不是林婉如的儿子,许寒山很可能真的会将他抛弃在这荒山野岭。
这种认知,激发了他骨子里所有的倔强与韧性。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任凭脚底的血泡磨破,鲜血浸湿了简陋的草鞋;任凭寒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任凭饥饿和病痛不断折磨着他的身体。他只是紧紧地跟着前方那个高大的、仿佛永远不知道疲惫的背影,怀中的花生成了他唯一能汲取些许温暖的来源。
他们穿越了无数座积雪覆盖的山峦,蹚过了数条冰冷刺骨的溪流,在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中穿行,躲避着可能存在的猛兽和偶尔出现的、疑似搜捕者的踪迹。许寒山的警惕性极高,总能提前规避风险。
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许寒山沉默寡言,沈惊澜也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与仇恨中,无话可说。只有在偶尔休息、补充食物的时候,许寒山才会极其简略地指点他一些野外生存的技巧,比如如何辨别可食用的植物,如何寻找水源,如何利用地形隐藏自己。他的指点同样冰冷而实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境边关。
朔风凛冽,卷起营帐的帘幕,带入漫天风沙与寒意。萧庭筠刚刚卸下沾满血污与尘土的铠甲,俊朗的脸上带着连日征战后的疲惫,但那双总是明亮飞扬的眸子,此刻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忧虑。
案几上,除了军报,还静静躺着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信纸已被他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沈家突遭巨变,抄家下狱,罪名……谋逆。惊澜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清冷如玉、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的少年,是如何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惊慌失措,是如何在追捕中仓皇奔逃……他身子那般弱,心脉还有旧疾,如何受得住这颠沛流离、饥寒交迫。
“惊澜……”他低声唤着这个名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起。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火、无尽担忧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几乎当场就要抛下一切,单枪匹马杀回京城。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叔叔为何下狱?惊澜为何在逃?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有没有受伤?那种鞭长莫及、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是萧擎岳强行按住了他。
“混账。你现在回去,能做什么。是能劫天牢,还是能对抗整个朝廷的追捕。”萧擎岳的声音如同雷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若擅离职守,便是坐实了沈家‘勾结边将’的罪名。不仅救不了他们,还会把整个萧家都拖下水。到时候,谁还能在朝中为他们周旋。谁还能在外面寻找澜儿。”
父亲的话如同冰水,浇熄了萧庭筠冲动的火焰,却也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与自责。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这该死的战争,恨那远在京城、下达这荒谬命令的陛下。
他只能将所有的担忧、恐惧、思念与愤怒,都发泄在战场上。他作战愈发勇猛,甚至可以说是狠厉,如同不要命一般,冲锋在前,斩将夺旗,仿佛只有敌人的鲜血和不断的胜利,才能暂时麻痹他那颗备受煎熬的心。
每当夜幕降临,军营沉寂下来,他便独自一人坐在帐中,一遍遍摩挲着那件贴身穿着、救过他多次性命的琉璃胄,仿佛能从中感受到沈惊澜残留的气息和温度。他会拿出沈惊澜写给他的、那些早已被他翻看得起了毛边的信笺,逐字逐句地阅读,从那些清淡的笔墨间,汲取着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渺茫的希望。
“惊澜……你到底在哪里……”他对着摇曳的烛火,低声喃喃,声音沙哑而疲惫,“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等我……等我打完仗,就算翻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他也会写信,写给京城中可能还在活动的、与萧家或沈家交好的人,打探消息。尽管他知道,这些信可能石沉大海,或者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但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北境的烽火与冰雪,隔绝了彼此的身形,却隔不断那深入骨髓的思念与担忧。一个在血与火中疯狂成长,一个在冰与寂中艰难求生,两条原本紧密相依的生命线,被命运的巨力强行扯断,各自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与寒冷中,凭借着对对方那一丝渺茫的念想,倔强地、痛苦地支撑着,等待着黎明或许会到来的那一天。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这身份的束缚,这责任的沉重。
“将军,巡营时辰到了。”亲卫在帐外低声禀报。
萧庭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将那份密信仔细折好,贴身收藏。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坚毅与冷峻,唯有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化开的痛楚与焦虑,昭示着他内心的波澜。
他起身,重新披上冰冷的铠甲,拿起佩剑,大步走出营帐。
帐外,寒风如刀,旌旗猎猎。远山如黛,夜色如墨。
他的惊澜,如今在何方。是否还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如同他一般,望着这同一片清冷月光。
他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必须尽快回去。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一定要找到他。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跋涉中悄然流逝。沈惊澜的皮肤被风霜磨砺得粗糙,原本白皙如玉的双手布满了冻疮和细小的伤口,身体虽然依旧清瘦,却因为长期的艰苦行走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韧劲。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在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后,沉淀下了更深的寒意与一种近乎漠然的坚韧。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两月,也许是三月。当眼前的景色逐渐从荒山野岭变为覆盖着厚厚白雪、生长着高大耐寒松柏的连绵山峦,空气中的寒意也变得更加纯粹而凛冽时,许寒山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下了脚步。
他指着前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无比雄伟、苍茫、仿佛连接着天地的巨大山脉,对身后几乎已经麻木、只是凭借本能跟随的沈惊澜,说出了这漫长旅途中的第一句,或许也是唯一一句带着些许意味的话:“到了。”
沈惊澜抬起头,望着那片传说中的苦寒之地,望着那被冰雪覆盖、如同巨龙脊背般蜿蜒起伏的群山,心中没有抵达目的地的喜悦,只有一片茫然的冰冷。
长白山……这就是他未来不知要待多久的、远离一切是非,却也远离所有亲人与温暖的囚笼吗?
怀中的花生似乎也感受到了环境的巨变,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叫声,在空旷的山野间,显得格外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