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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葬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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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寒山抱着被白帛包裹的沈惊澜,走出了破败宫殿。萧庭筠如同一个失去牵线的木偶,麻木地跟在他身后。花生也紧紧跟着,一步不离。
殿外,天光浩荡。长白山巅的雪景,壮丽得令人窒息。连绵的雪峰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天空是那种极高极远的湛蓝,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空气冷冽而清新,吸入肺中,带着刺痛的寒意。
许寒山抱着沈惊澜,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径,向着更高处走去。萧庭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目光空洞,仿佛魂魄已经留在了那间冰冷的宫殿里。
如同明镜般的天池,静静地躺卧在群峰环抱之中。湖水幽深湛蓝,倒映着四周的雪峰与蓝天白云,水面上漂浮着些许未曾融化的浮冰,散发着亘古的寒意与宁静。
在天池旁一处相对平坦、背靠巨大冰壁的空地上,不知何时,许寒山早已准备好了一副完全由玄冰凿刻而成的冰棺。那冰棺晶莹剔透,散发着森森寒气,棺盖上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古朴而神秘。
许寒山走到冰棺旁,动作轻柔地将怀中白帛包裹的沈惊澜,缓缓放入棺内。白帛映着剔透的玄冰,更显得其中的人容颜苍白,如同冰雕雪塑。
萧庭筠一步步走到冰棺旁,俯身,目光贪婪而痛苦地凝视着棺内那张熟悉到刻骨、却又陌生到令人心碎的容颜。他伸出手,隔着冰冷的棺壁,虚虚地描摹着沈惊澜的轮廓,指尖颤抖得厉害。
花生也凑到棺边,用爪子扒拉着冰棺,发出焦急的“喵喵”声,似乎想唤醒沉睡的主人。
许寒山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望着幽深的天池水面,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最终,萧庭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烬。他直起身,看向许寒山,嘶哑道:“盖上吧。”
许寒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与萧庭筠一起,合力将那沉重而冰冷的玄冰棺盖,缓缓地、郑重地,合拢。
“咔哒”一声轻响,棺盖严丝合缝。
从此,天人永隔。
冰棺内的容颜,在剔透的玄冰折射下,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那份惊心动魄的宁静与美丽。
许寒山和萧庭筠一人一端,抬起了这具承载着无尽悲痛与思念的冰棺,一步步,走向天池边缘。
踏着皑皑白雪,迎着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两人抬着冰棺,一步步走向那片被群峰环抱、如同巨大蓝宝石般镶嵌在雪山之巅的天池。
天池水面上覆盖着一层薄冰,在晨光下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四周峰峦叠嶂,白雪皑皑,万籁俱寂,唯有风声掠过冰面,发出空灵的呜咽。
他们走到天池边,寻了一处水面最为开阔、冰层看似较薄的地方。
许寒山停下脚步,看向萧庭筠,沉声道:“就这里吧。”
萧庭筠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口晶莹的冰棺,仿佛要将里面那人的模样,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带入轮回。
两人合力,将冰棺缓缓推向池边。冰棺与冰面接触,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惊澜……”萧庭筠最后低唤一声,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绝望。
许寒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平静。他运足内力,与萧庭筠同时用力一推——
冰棺滑入天池,破开薄冰,发出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幽蓝色的池水瞬间将冰棺吞没,只留下一圈圈急速荡漾开的涟漪,以及冰面上一个不规则的空洞。
冰棺入水后,并未立刻下沉,而是在水中悬浮了片刻。透过清澈冰冷的池水,还能隐约看到棺内那抹白色的轮廓,以及那张宁静安详的侧脸。
萧庭筠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几乎要跟着跳下去,却被许寒山死死拉住。
“让他安息!”许寒山低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萧庭筠挣扎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水下那渐渐模糊的影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悲鸣。
终于,那冰棺承载着两人此生最重要的珍宝,缓缓地、坚定地,向着天池那深不见底的、幽蓝神秘的深处沉去。越来越深,越来越暗,最终,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融入了那片永恒的冰雪与寂静。
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息,薄冰重新缓缓凝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个冰洞,以及岸边两个如同石雕般的身影,证明着方才那场痛彻心扉的别离。
花生站在岸边,望着主人沉没的地方,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凄厉无比的哀鸣,如同泣血。
冰棺沉入天池,仿佛也带走了萧庭筠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他脱力般跪倒在冰冷的池岸边,望着那已恢复平静、如同镜面般的幽蓝湖水,目光空洞,仿佛连魂魄也随着那下沉的冰棺,一同葬送在了这万丈寒渊之下。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嘶吼,只是那么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尊失去了一切生趣的顽石。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身上,很快便在他的肩头、发间积了薄薄一层白雪,他也浑然不觉。
许寒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样沉默地望着天池。他那张冷峻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片深沉的、仿佛与这雪山融为一体的寂寥。他失去了那个他倾注了半生心血、亦徒亦子的孩子。
许久,许久。
直到日头升高,明晃晃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许寒山才缓缓转过身。他看了一眼依旧跪在池边、仿佛要就此化作冰雕的萧庭筠,什么也没说。
他走到蹲坐在池边、依旧望着水面发呆的花生身旁,弯下腰,伸出手。
花生抬起琥珀色的眸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跪在不远处的萧庭筠,眼中充满了迷茫与哀伤。它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迈开步子,走到了许寒山身边,任由他将自己抱起。
许寒山抱着猫,最后看了一眼天池,又看了一眼萧庭筠那僵硬的背影,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沿着来时的山路,回到了那座破败宫殿。
他带走了花生,也带走了与这片雪山、与那个人最后的、有形的联系。
山巅之上,只剩下萧庭筠一人。
他就那么跪着,从天明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星垂平野。冰雪将他覆盖,又被他微弱的体温融化,周而复始。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饿,整个世界对他而言,只剩下一片虚无的死寂。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想着与沈惊澜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将军府书斋的耳鬓厮磨,洞庭舟上的初吻定情……江湖重逢的悸动,朝堂并肩的信任,深宫相守的温情,江南喜宴的烟火气……最后,定格在他闭上双眼那一刻,那平静而温柔的眼神,和那一声轻如飞雪的“别哭”。
每一个画面,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将他影子在雪地上拉得长长的。
萧庭筠始终没有动。从黎明到黄昏,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逐渐被风雪覆盖的雕塑。他的鬓角,不知何时,竟已凝上了一层白霜,与这长白山的积雪融为一体。
那双曾经明亮锐利、充满帝王威严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疲惫,如同两口枯井。
惊澜,就在这里了。
在这片他重获新生、也最终安眠的冰雪怀抱里。
他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终于再次冲破冰封,顺着凝满霜华的脸颊滑落,瞬间变得冰凉。
他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那已染霜雪的鬓角,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才不到三十岁。
却已雪满头。
良久,他终于挪动了仿佛生根的双脚,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跟上了许寒山离去的方向。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在深厚的积雪中,留下两行孤独而绝望的脚印,蜿蜒向下,通向那再无他的、冰冷的人世间。
身后,长白山天池依旧静谧,雪峰巍峨,见证着这一场倾世之恋的落幕,也守护着那沉于冰湖之下的、永恒的宁静。